我在祭祖途中,误入黄塘村,被他们喊作小宁家的丫头。
可我不是她。
而那个自称表叔的人,早已死在1993年。
你不是走错了,你是回家了。
他们每天对我笑,给我饭吃,却没有影子、没有体温,也从不在镜子里出现。
她发现了。
我被困进一个又一个回魂副本里,送药、抄经、嫁魂、守灵……
他们死死拖着我。
你不是替死鬼。
你就是她。
01
哎,小姑娘,你醒啦
我睁开眼,眼前是一张陌生的脸。
他离我太近,近得我能看清他脸上被剃得过干的下巴,浮着一层白白的死皮。
你车坐错了吧这是黄塘村。
我喉咙有点干,一时没说出话来,只是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我不是那种一见陌生人就害怕的人,但他看我的方式……不太对。
不是色眯眯,也不是凶神恶煞。
我……我舔了舔唇,声音还哑着,我在……公交车上睡着了。
那可真是缘分。他笑,牙齿有点黄,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了两步,你家里人肯定想你了,赶紧进去吧,等你半天了。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认识我
咋不认识,你不是小宁家的丫头吗我还抱过你呢。
他说着就抬手过来,好像要摸我的头。
我侧了一下头,躲过去了。
他笑了一下,没再勉强,伸手把我背包递过来。
快走吧,村长都在村口等你了。
我下意识看了下手机——没信号。
今天是4月4,清明。
时间卡在04:44,屏幕一直不亮,像卡住了一样。
我把手机收进口袋,环顾四周。
山路、雾、一个破掉半边的村口门楼。
门匾上写着三个字:黄塘村。
门口堆着几具白骨。
她回来了啊,长这么大啦
和她妈年轻时候一个模样。
眼睛可真像……
一群老人围上来,嘴里一边唠着,一边往我身上打量。
谢谢你们,我可能……真的走错地方了,我不是这村的。
我试着解释。
但一张张脸盯着我,像是我说了一个笑话。
其中一个穿灰外套的大爷笑呵呵地说:孩子,大清早说啥梦话呢,你小时候你这鼻子还在我这儿摔了个疤过。
我摸了摸鼻梁,没疤。
他们没让我多说,径直把我带到了村西的一间瓦房。
你姑给你腾的屋子,床也晒好了,炕热的,今儿好好睡一觉。
我走进去那屋子的时候,第一感觉是:像小时候的外婆家。
可我外婆从来没住过这种北方村落样式的房。
房里有点烟熏味,地上是泥,墙上贴着半撕烂的福字,炕上铺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厚被子。
我回头,窗户透着一个个人影。
好像被监视了似的,真让人不舒服。
我把背包放下,看见炕头墙上有照片。
我走过去。
照片里是一位老人,穿白衬衣,坐得很端正。
是今天早上第一个把我喊醒的那个表叔。
照片下压着一张小纸条,写着几个字:
纪念逝者,1993年清明。
我后背发冷。
我刚想离开,就听见有人在外头喊我:
小宁,早点休息,别怕,我们都在这儿。
02
第二天,我醒得比鸡早。
天还没亮,屋子里没灯,我翻身下炕,脚踩到地砖的那一瞬间,整个人愣住了。
我穿的是自己的运动鞋,鞋垫却潮了。
潮得像有人半夜往我鞋里灌了水。
我去洗脸,洗手盆是老式搪瓷盆,水是昨晚那位姑提前烧好的。
热水壶旁边搁着一盘饭。
孩子,姑刚给你做的饭。
她在窗外喊。
我惊了一下,立马回:谢谢姑,你早点儿回去休息吧。
是白米饭、蒸鸡蛋、香肠一小块,还有一根葱花肠。
还有……三炷香。
我坐下。
筷子拿在手里时,我忽然愣住。
饭没有热气。
鸡蛋是冷的,像昨晚放了一夜的尸体。
我用筷子撕了一下鸡蛋边,硬结结的,毫无温度。
我看了一眼镜子。
浴室门背后挂着一面斑驳的小圆镜。
我下意识靠近了点。
镜子干干净净,边缘裂了一道缝。
但……我看不见我自己。
不是真的完全没有,而是像照片加载失败那样,只有一个灰影。
我举起右手,镜子里的影子没动。
我愣了整整五秒。
转身就出了门。
太多事情对不上号了。
这不是我家乡。
这些人不是我亲戚。
我背起包,顺着昨天来的方向走回去。
一路没人拦我。
可我越走越冷。
手机一点信号都没有。
打开地图,空白。
导航卡在昨晚4:44的位置。
点开日期,还是4.4。
我打开相册,试图拍点东西记录下来。
我拍了一张路边的黄花,照片一加载,背景里多了一张脸。
我放大一看,是刚刚给我做饭的姑姑。
我假装镇定,自拍了一张。
照片中,一个人站在我背后,穿着昨天那身白衬衣,是表叔。
我回头,什么也没有。
我盯着照片,他们的脸正在一点点淡下去。
不对劲,如果不是梦的话,这一切都太邪门了。
我把手机关了,开始快走。
走了大概十分钟,眼前忽然又出现了村口的牌楼,牌楼旁出现若隐若现的骷髅,
我愣了。
我再走十分钟——又是它。
这不是迷路。
这是在兜圈子。
是我出不去。
我蹲在村口那块破木牌后面,心跳砰砰跳。
那一刻,我真觉得我可能疯了。
她发现了。
一个声音忽然钻进我耳朵。
你怎么知道
她看镜子那会儿没反应,可饭她没吃,路她走了三次……这个进度,比上一个快。
是表叔和姑姑的声音,还有另一个我没听过的男声。
不能让她逃出去,不然咱们又浪费时间了。
嗯。今晚上喂她喝点汤……别让她记得太多。
我屏住呼吸,趴在土后面,不敢动。
你说……她要是也不喝呢
那就跟上一个一样。
杀了,再来一个。
我的手指死死扣进泥里。
这不是梦。
我走进来的,不是村庄。
是某种鬼村。
03
我不知道是几点了。
我没睡着,明明闭着眼,脑子却一片轰鸣,像是在等某种东西来提醒我。
结果,它真的出现了。
不是声音,更像是一股东西直接挤进了脑子里。
黄塘村·回魂七日体验·启动中。
我还来不及反应,整个人就像被电梯困住,猛地下坠。
四周黑了。
我睁眼的时候,已经站在表叔的房间门口。
手里捧着一个旧瓷碗,里面是泡着药材的褐色的汤。
我不是梦游。
我是真的站在这儿,脚底是实的,药的味道是苦的,我甚至能感到那碗药的热气。
但我记得我刚才在炕上躺着。
而现在,我穿着蓝布褂子,手上还扎着一根红绳。
房门吱一声被推开。
你来啦。
是表叔的声音。
我愣了半秒,低头,把药碗递过去。
嗯。我听见自己说。
是我的声音,却不受我控制,冷静、顺从,像是早就说过很多遍。
他坐在床边,披着棉袄,脸蜡黄,像是……快死的人。
我把药放下,眼神迅速扫过房间。
墙角摆着三柱香,香灰堆得极高,像从来没人断过。
桌上摊着一本经书,字是竖排的,抄到一半——那是我的字。
我没学过毛笔,但我知道那是我写的。
我开始跟着脑子里的指令走流程。
送药、倒水、烧香、抄经。
不快不慢,像是系统设定的节奏。
我一边照做,一边试着犯点错。
在香炉里掺了点清水,烟冒不起来了。
我抄经的时候把无常写成了无伤。
我想偷偷看表叔那张快死的脸,到底在想什么。
下一秒,房门被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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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站着三个老人。
站中间的是那个姑,左边是个没见过的老婆婆,右边是昨天站在村口提着红布袋的秃头大爷。
他们看我的眼神,变了。
不再是热情。
也不是怀疑。
是确认。
那位老婆婆忽然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
我大脑一空,脱口而出:清明前……一日
她脸一下垮了。
你不是她。
那秃头大爷接话:你不是芷晴。
不是那个,给表叔熬了三年药、三年经、三年守的孙女。
你忘了我们吗
他声音不大,但屋里顿时压下来一种几乎让人无法呼吸的窒息。
我忽然发现——表叔也在看我。
那种看法……
像是在说:如果你不是她,那就去死。
我笑了一下。
装出来的那种。
我可能……今天头有点晕。
你们进来坐坐
没人动。
那三个NPC一直看着我,像是看着一个死人突然自己动了。
我知道我不能出戏。
我强迫自己压住呼吸,把笔拿起来,继续抄经。
旁边香炉里水泡的香,正好一股灰飘出。
表叔盯着那缕香灰,说了一句:
你不是她。
然后,他笑了。
那是我这辈子听过最阴森的一句:
但你可以试试,看能不能做得比她更像。
04
我原本以为自己可以试一试,演几天,把这场鬼戏过完就能退场。
但从第二天开始,我就意识到:
这不是演出。
是还魂。
那天夜里,表叔忽然发烧,梦呓不止。
我坐在床边,眼睛盯着炉火,手里攥着半张抄了一半的经书。
他躺在炕上,嘴唇发紫,手指冰冷,却始终紧紧捏着一个铃铛。
她……她当年……跑了……
跑哪儿去了……
我身子一震。
我……给她喝的……她却……不认我……
她……她喝了……还走了……
我白等了她……七年……
我僵坐原地,指尖发麻。
我不记得。
我不知道他说的是谁。
但他喊出的那个她字,每一声都像钉子,在我脑子里慢慢钉出一个空洞。
是我吗
他们都把我当成她。
而我——好像确实欠了这副本一个身份。
我不想演下去了。
第三天清晨,我趁姑出门买香灰的时候,迅速收拾背包,往村口跑。
村里没有狗,但我一路都听见沙沙声跟着。
风一吹,地上掉了一张纸人脸。
红嘴唇,歪眼线,半边脸被烧过。
我抬头。
门口一排排纸人立在墙边。
昨天还在屋里当装饰的,现在全都搬出来,朝着我立着。
它们没有动。
但我知道它们在等我动。
我一脚踢开它们,拽着门板往前跑。
结果刚跨出村口,地面像沼泽一样塌了。
我直接被拖了下去。
不是陷阱,是被一双双纸手攥住脚腕,像要把我拖回——谁的梦里。
我挣扎着爬出来,满身湿泥。
村口那条路,又消失了。
我坐在土坡上,气喘吁吁。
四周安静得诡异,远处传来老录音机里的童谣:
今年清明风正凉,小姑娘回来不上香。
祖祖辈辈盼她归,一碗汤送旧时光。
我浑身发冷,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这些人不是演戏。
他们……是真心以为我是她。
不是为了欺骗。
而是为了挽回一段被遗忘的记忆。
他们不在演剧情,他们在复刻一段临终回忆。
一个人死了以后,如果最重要的人不在,那这死,就是不完整的。
黄塘村的人,全都死在那段来不及告别的记忆里。
所以现在,他们把我拉进来,想让我重新演一遍陪伴他们死前的那个人。
那个没送药、没磕头、没回家的我。
可问题是——
我不是她。
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
但或许,只要扮演好角色,我就可以活着走出去。
那天夜里,我不敢睡。
我拿纸笔写了六遍我是谁。
纸上的字越来越抖。
我忽然有个疯狂的念头。
如果我曾经来过这里。
如果我就是那个逃走没喝汤的她。
那我现在,是不是已经被他们拖回来,要续完那场残破的死亡告别。
第二次,我还能活着出去吗
05
我以为自己还能有机会躲一会儿。
但副本根本不等我。
在我撕掉她的名字时,天色忽然黑了。
像有人把一张乌布盖下来。
下一秒,我被人从背后推了一把,身体直接跌入一间密闭的屋子。
门咔哒一声,在我身后锁死了。
你回来了。
那声音细细的,像刀刮砂纸。
你终于……肯回来看我了。
我慢慢抬起头。
对面坐着一个女孩,穿着红白碎花的旧布袍,头发一缕一缕散在脸边,眼睛大得吓人,像是画出来的。
她盯着我,笑得像在扮洋娃娃。
你是……
我刚开口,她就站起来,你是我妹妹啊。你怎么还问我
她走路没声音,脚像是踩在棉花上。
屋子不大,但墙上挂满了布偶。
红线缝的、黑布拼的,眼睛都是反着缝进去的纽扣。
她一边走,一边把手伸到身后,从小凳子上捧起一个新的未缝完的娃娃。
这是你。她把布偶递给我,眼神亮亮的。
你不乖,我就把你缝起来,让你永远陪我。
我没接。
我往后退了一步。
她不生气,只是把布偶放回小凳上,嘴角依然笑着:
不过你肯定会留下来啦。
你要乖,要像我一样留在这里。
我想拉门,门没动。
我低头看了下手腕,红绳又出现了,上面写着名字。
这一次,名字是:
【林芷晴·堂妹】
——我又换了个身份。
从那天开始,我和她生活在一起。
她每天早上会给我端饭。
饭是冷的,碗是旧的,永远那几样。
鸡蛋,白粥,花生米。
她不吃,摆着让我吃。
我假装动筷子,她就会拍手:
妹妹真乖。
我一动筷子,她就笑。
我一不吃,她就盯着我:你是不是又想走
我但凡离开她半步,她的眼睛就会变成全黑,嘴角裂开,凑到我的眼前。
你离开就去死!!!
和我一起死!
每晚她都会拿着针和布,在一堆人偶中间一针一针地缝,嘴里念叨着什么:
她走了……她骗了我……
她说回来,可是她喝了那个汤……
她走的时候穿的也是白鞋子……
你别学她,别学她……
我有一天忍不住问她:
你说的她是谁
她停下针脚,眼神忽然黯了下去。
像蜡烛快灭时突然跳一下。
你不是她。
你不是她
她把手中针往桌上一摁,布偶被穿透,针尖钉进木面。
她喝了那碗汤,就再也不记得我。
我……没喝。
所以我留在这儿,等她。
现在她不肯回来,就派你来陪我
她突然笑了,疯疯癫癫地笑,笑着笑着,哭了。
你不是她
你不是她!!
你是谁你是谁!!
我脑袋嗡地一下。
她不是认错人。
她是在确认:我,是不是那个她。
可惜,我自己都不确定。
第七天晚上,她没再缝娃娃。
她在布偶堆里铺了很多红纸,点了一圈蜡烛。
她坐在中间,披头散发,穿着一件红布旗袍,手上缠着长长的红绳。
我看着她一圈圈把红绳缠上手腕,嘴里还在说:
你要留下来,我们才是姐妹。
你别走了……
你要是走了,我就死给你看……
她的语气太轻,像在说天气。
然后她真的拿出小刀,在手腕上轻轻一划。
血流进布偶堆。
红布开始染湿,烛光被风吹得跳动。
我扑过去,她推开我,盯着我,眼泪和血都在流:
你走那天……你喝了孟婆汤……你看着我死,也不记得我……
这次,你该记得了吧
她仰头,露出一个极安静的笑。
屋外的风像是忽然被吸光。
屋内纸人乱舞。
我站在血泊里,耳边只剩那句:
她当年喝了孟婆汤。
我,却没喝。
06
那晚我没睡。
我也不记得我是怎么离开那间满是血的屋子的。
地面干得很快,蜡烛熄了以后,堂姐的尸体就像被蒸发了一样,消失了。
只剩一堆缝好的娃娃,整整齐齐地坐在屋角。
每一个,都有一张熟悉的脸。
是我的脸。
我看了一眼,再也没敢看第二眼。
我走出来,天已经亮了。
但整个村庄都静得出奇。
我没敢回表叔那边。
我拎着破背包,蹲在村口那棵枯柳树下,手指一点点抠泥地。
脑子里全是她说的那句话:
她走那天,喝了孟婆汤。
我没喝。
她是真的疯了吗
我不知道。
但我终于确定一件事:
他们认错人,不是偶然。
是必然。
我不是她。
但我长得像她,或者,我身上带着某种东西——能让他们以为她回来了。
我不是堂姐的妹妹,不是表叔的孙女,不是任何人的亲戚。
可我成了他们的替身。
他们的执念玩具。
我开始回想这些天的所有流程。
送药、抄经、烧香。
帮堂姐吃饭、缝娃娃、听她复述旧事。
每个NPC都不是真的在和我互动。
他们……是在和记忆互动。
我不是宁芷晴。
我,是他们心中那个人最后一次回来的剧情人物。
这村子不是人间。
是一个被困住的临终回忆录。
我突然想起来。
第一天我来时,姑说了一句:
屋子晒好啦,被子你小时候就喜欢这种花布的。
那被子,是我小时候喜欢的款式。
但不是因为她记得我。
是因为我,确实在某人的记忆里,留下过这个画面。
是谁
07
我以为我还能缓一口气。
但这地方从不给人喘息。
堂姐的尸体不见了。
血干得像灰,房间恢复了整洁,甚至地上那块缝错的布偶也被收拾了。好像她从来没活过,也没疯过。
只有我,背着沉甸甸的布偶包,站在村口晒得褪色的供桌前。
今天轮到你去魏老太家。
一个女人拍拍我肩膀,笑着说。
她笑得自然,可我看她眼睛那一瞬,心就凉了。
她不在看我。
她在看那个谁。
魏老太家在村南,靠近一口荒井。
我刚一进门,就闻到香灰味、糯米团子味、还有一股霉得发甜的腐气。
供桌上放着四样贡品。
最右边那一碗里,插了一张名字签。
签上写着四个黑字——宁芷晴供
我愣住。
我从来没告诉他们我的名字。
从第一天起我都没说过。
可这个名字,准确无误地被写在了纸签上。
你来了。
魏老太从里屋走出来,脸上堆满褶子,笑得像老墙裂缝里爬出来的影子。
她穿着寿衣,头发一缕一缕贴在头皮上,走路时脚不着地。
我想退。
她却抬手握住我的手:这次,终于没迟了。
我猛地挣脱她。
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等的人。
她盯着我,忽然一笑,眼泪一下掉下来。
你还是不记得。
她走回供桌前,轻轻拿起那张名字签,放进嘴里,慢慢咀嚼。
你小时候也是这么倔……说什么不要喝,不想留下……
可你喝了。
她忽然转头,眼睛里血丝爆开,像要把我整个人吸进去:
你喝了孟婆汤!
你走了!你把我忘了!
你说要回来……可你再也没回来——你骗了我!!
我下意识后退,却撞到门框。
你不是不认识我们,你是故意忘了我们。
你才不是来错了。
你是被拖回来的。
我不知道那一刻我是冷还是怕。
我的脑子像灌满了雾。
我什么也记不起来。
可魏老太那张脸,那副牙缝里塞着纸灰的模样,死死贴在我脸前:
你是宁芷晴。
你是我的孙女。
你当年跪在这儿说——我一定回来。
可你转身就喝了汤!
你把我们都忘了!!
我跑出她家时,天忽然黑了。
黑得像是灯被拔了电源。
耳边是一道道重叠的低语:
宁芷晴。
宁芷晴。
她是替身不,她是她自己。
她说回来,结果她走了……
我捂住耳朵,疯了一样往村外跑。
但我心里知道。
这不是误认。
不是他们认错了人。
是我——真的来过。
是我喝了汤,走了。
而现在,我被带回来,扔进他们的死前梦里,补演那些没说出口的告别。
08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村子里的。
或者说,我根本没回去。
我只是睁开眼,就站在了村中央的空场上。
四周站满了人。
老人、小孩、妇人、瘦的、跛的、眼盲的,全都围着我,一圈一圈地绕。
他们嘴里念着什么。
声音轻得像耳语,又重复得像呓语。
记得她。
记得回家。
别走。
别走。
我一开始以为是在做梦。
但风吹过来的时候,我闻到了糯米糕、香灰、烧纸和土布潮霉味混合的气息。
太真实了。
我站在中心,像个错入庙会的异类。
我想逃。
脚却像被什么拴住,抬不起来。
我只能看着他们围着我跳。
那些人边跳边笑,脸都笑开了花,嘴角裂得太高,露出嘴里一排排黑齿。
我盯着他们的脚。
他们没有影子。
你们想干什么……我不停发抖。
没人回应。
只有一个低沉的声音从人群深处传来:
我们要合魂啊。
你是唯一没到的那一个。
我不是迷路了。
我不是被误认。
我是回来了。
是被他们拖着回来的。
我想挣脱,往人群外冲。
结果正前方,一个小孩拽住我裤脚,抬头望着我,脖子一歪:
你该去看看碑了。
我冲破他们,一路狂奔,跑向村口最深处的那块祖碑区。
那碑我之前见过,但从没靠近。
今天它发光。
不是灯光,是……某种像月色倒进血水的那种冷光。
我站在碑前。
碑面刻着整整一列名字,像某种早就写好的死亡点名册。
中间大字赫然写着:
黄塘村合魂祭
我顺着那一列往下看。
最下方,是一句:
唯一缺席者,宁芷晴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叫出声。
我只觉得整个世界开始倾斜。
我扶着碑,手一滑,指甲插进那几个字的缝里。
我的手在抖,我的心也在抖。
我开始拼命想,我怎么可能来过我怎么可能参加过这种祭典我怎么可能——死过
但脑子的另一边在低语:
你来过。
你就是那个没喝汤就逃走的魂。
你该留下的。
你就是她。
风越来越大。
我脑子里像有两个我在对话。
一个说你不是宁芷晴,你来错了,这一切都是陷阱。
一个说你就是宁芷晴,你欠他们一次回魂,这一切不过是你遗忘了自己。
我抱着头蹲下,想把这两种声音撕开。
我已经不知道我是谁。
我不是孙女,不是妹妹,不是谁的侄女。
可他们都看着我,都叫我回来。
那碑忽然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像心跳。
碑后燃起一圈纸火。
我看见那一圈火光里,全是我。
身穿白裙,跪在不同人前,捧着药碗、经书、纸人、娃娃、寿衣、灵牌。
我在演……无数个别人的死前记忆。
可为什么我记得那么清楚
为什么每一个副本结束后,我不是忘了,而是——记得越来越多
我摇晃着站起来。
碑上的那行字开始往下延伸,像刻字者仍在写。
我一步步后退。
直到碑上最后浮现出一句话:
她若不认魂,村不散,人不渡。
我仰头看着那句字,忽然想:
我还活着吗
我是来演他们的死前七日,还是来还我自己的命
09
他们开始频繁地安排我。
仿佛生怕我哪天突然清醒。
今天你该去沈婆家,她等你抄经。
下午记得去西头烧纸,你叔等你说话。
晚上得去灯坊,那儿还有段回忆没补全。
我站在村口土坡上,看着眼前这群亲戚你一句我一句,心里只剩一句话:
——我演过了。
我把你们每个人的死前记忆、没说出口的道别、缝不上的布偶都演过了。
可你们还在演。
还在强迫我重复。
但我发现了一点。
每次我不像她的时候,他们就会说:
你不是她。
然后副本就会卡顿。
周围景色会开始闪烁,NPC动作像失灵的木偶,笑容对不上嘴型,纸人落地却没声音,甚至某些人影没有眼睛。
我忽然意识到:这个剧本,是写死的。
只要我不入戏——它就演不下去。
所以,我开始配合。
更准确说,我假装配合。
好,我去。
嗯,我记得。
是啊,小时候你也是这样骂我。
我说得越顺,他们越安心。
而我越平静,手脚越稳。
我在每一副经书背页偷偷写上反文:
我不是她。
我来过,但我不想留下。
我用纸剪刀重新裁断纸人阵,让它从闭环变成开口。
我在香灰罐里埋下反阵灰,让咒法起火时短暂延迟。
没人发现。
他们太急于让我像她,反而忽略了我已经不是她。
或者说,我从来都不是。
你今天走得特别稳。一个老婆婆在我抄完经后笑着说。
嗯。我笑,接过她的糖果放进兜里。
糖纸底下,我藏着纸符角,一撕就能化火。
一共七个副本。
我打穿了五个。
每破一个,村地图便会浮现一个新出口标记。
那些标记在别人眼里是旧路、泥沟、封死的仓库门。
但我能看见它们亮起来,像鬼打墙的终端。
每亮一处,我就更确定:
我会破开副本,绝不会深陷其中。
直到那天下午,我在村西走道剪纸人阵时,碰见了那个,原本应该死去的表叔。
他坐在纸凳上,表情苍白,像被反复涂抹的画。
他看我,眼睛空得像墨水洒干了。
你不演了
我停下手。
他声音干涩,说的却精准:你在拆阵
我没回话,只往前走。
他突然喊我:宁芷晴……你是我们村的,你回来,是因为你该回来。
我转头,平静地看他。
你们也说过无数次我不是她。
现在我说一句。
我走近他,蹲下,贴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从来都不是你们想要的那个人。
但我知道怎么从这儿出去。
他手抖了一下,脸开始一寸寸裂开。
是的,说出我不是她那句话,是这个系统的最大BUG。
只要有人说了,它就自毁一秒。
而我,会让所有人亲口说出来。
——说我不是她。
——说我不属于这里。
那一秒,就是我破开的缺口。
我站起身,转身走入下一条出口前的香堂。
走前,我回头,看着他脸上像被撕开的皱纹、坍塌的影子。
我说:谢谢你们让我友情出演你们的剧本。
但接下来——我要写我自己的。
10
我以为自己已经掌控局势。
直到我走进族谱堂的那一刻。
我才发现,原来我做的还不够。
族谱堂在村北,只有清明前三天才会开放。
他们告诉我:你抄够经,就该去认祖。
我说:好。
我甚至没拒绝。
因为我知道,那儿,藏着我的终点。
房门是红木旧漆,开的时候哐地震了两声。
里面灰尘四起,一排排册子像纸人排队跪伏。
我顺着墙边灯光走过去,手伸进那堆泛黄家谱时,脑袋忽然一震。
像被什么敲了一下。
我抽出其中一卷,封皮已经快碎了。
上面三个字:
【宁氏谱】
我翻开它,手指划过一行行名字。
直到我看见了那一行:
宁芷晴,黄塘村第九世女系旁支。于清明祭仪期间失踪,仪式中断,封村三十年。
那个瞬间,我几乎是发疯般颤抖着往下翻。
下一页贴着一张泛黄的纸,像是……音频符纸。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东西,像封存声音的某种前朝遗物。
我把它贴近灯芯,一段压抑到失真的声音响起:
……如果你听到这段录音,就说明她回来了。
我们被困在黄塘村三十年,不是因为外头不找我们——是因为我们不完整。
她是我们选定的合魂活祭,那年,她喝了孟婆汤,却在咽下的前一刻逃了。
她冲出了村口,把我们所有人的魂……都封在这一夜。
我们在不停地重复那一夜的告别,那一夜的死亡,那一夜……她没完成的仪式。
我的头嗡了一声。
胃像被什么扣住。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张纸,一步步后退。
手指蹭过族谱,擦下那一页底部的签字位置:
上面不是同意也不是确认血脉。
而是:
【遗忘】
是我签的。
是我当年,为了逃出去,在魂籍上亲手签下的遗忘二字。
我忘了他们。
所以他们,从未得以安葬。
我忽然看见墙上那块黑板,那是仪式刻录处。
上面刻着三十年前合魂名单的最后一行:
【活人祭:宁芷晴(逃离)】
这三个字旁边,有一条空线。
像是给未来回来的她留的位置。
我走出族谱堂,风像是停了。
村子安静得离谱。
我仿佛能听见——所有纸人、祖像、梦中NPC们,在倒数,在等我。
她回来了。
她终于……回来了。
这次,不能再让她逃了。
我站在那碑前、灯前、纸门口。
手里还拿着那卷族谱。
我终于明白了:
我不是错入这里。
我是被拉回来补那场三十年前的仪式。
而且,我曾是活祭品。
那现在,还是我来选择:
这次,到底喝不喝下那碗孟婆汤。
11
我走出族谱堂那一刻,空气就是闷的,就像谁把整座村子都泡进了一盆发酸的水。
天没变黑,但阳光是冷的,像一张白布盖在尸体上,翻不出热。
我还没走回到村心,就看见第一个失控的人。
堂姐。
她坐在村口那棵歪脖子树下,一针一针往一个布偶肚子里塞红线。
她眼神不再迷糊,不再像之前那样疯疯癫癫地笑。
她眼神清晰,直直盯着我。
妹妹。
你回来了。
我脚步一停。
她慢慢站起来,双手在身后攥着一把剪刀。
你要补上那天晚上没躺上的那张床。
你不是说,要跟我一起睡的么
那晚你走了,我等了三十年。
她笑得很轻:你要补回来。
我后退两步,她却一步步跟上。
我把你缝进来,好不好
只要你不再醒——你就是最好的妹妹。
我几乎要拔腿就跑,身后突然传来拖鞋声。
表叔的声音从背后冒出:你要走哪儿去。
我猛地转头。
他提着那只药碗,碗里的汤热气腾腾,却不冒烟。
他走得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深泥里。
汤还热着。
你欠我最后一口。
你那天咽了一半,跑了。
你该咽完。
我摇头,后退,转身要逃。
结果一头撞上魏老太。
她穿着大红嫁衣,满脸画得像喜丧纸人,手里拎着一块盖头,一手拉着喜轿帘子:
来不及办喜事没关系,今晚补办。
你只要躺进去,谁都不怨你。
你不是说过,嫁魂不是坏事么
那你来嫁。
我喘不过气了。
他们三个,疯疯癫癫的执念,竟然不再排队、不再按照顺序、不再装NPC。
他们全醒了!
他们都想要我留下。
芷晴,你该回来了。
你是活人,但活人也会死。
你还欠我们一次死的,那一夜你就该死了。
你欠我——
你欠我——
你欠我——
我捂着耳朵,开始跑。
脚下一阵阵摇晃。
地面不再是实土,而像纸搭的。
村子的房屋、碑石、路口、井边,全都在来回切换。
一秒是现在,一秒是那晚:
那晚灯火昏黄,他们穿着寿衣,拿着汤、纸人、盖头,全村送我最后一程。
我那时是活人。
他们是送葬队。
现在也是一样。
宁芷晴,你到底要不要回来
我不敢停。
我知道,只要我停下,只要我答应任何一个,他们就能锁定我。
嫁魂、替死、续汤……
我将永生永世无法离开。
我只剩两天。
两天之后,清明就结束了。
合魂祭会彻底启动。
那时,就不是我选择留下还是离开。
而是我,会被困在这里。
我跑到最偏远的纸仓,锁上门,把纸人全撕。
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捂着头。
耳朵外面还是他们的低语:
我们都在等你……
别走了……
你走那天你说你会回来.……
你说回来……
我咬着牙,眼睛死死盯着那堵发黄的墙。
他们说我欠他们一场死。
可我活着有错吗
我只是……拼命想活下去。
12
那晚我没睡。
或者说,我已经分不清梦和醒了。
我闭上眼,就看到年轻时的魏老太站在米缸边,一边舀米,一边偷偷把烧纸的钱塞到袖子里。
我再一睁眼,看到堂姐八岁那年,躲在灶台后面偷偷缝娃娃,她手指被扎了,却不敢哭。
还有表叔。
他年轻时坐在药灶前,一边烧汤一边在门外写信。写了整整七封,一封也没寄出去。
这些事,我根本没看过,也没人告诉我。
可我现在全都记得。
不仅记得动作,还记得他们那时候的呼吸、心跳、他们害怕、羞愧、想说又不敢说的那句话。
我甚至能复述他们的梦境。
我睁开眼。
天亮了。
系统的声音,忽然在我脑海中响起。
【检测到归魂体活性提升。】
【当前角色宁芷晴识别为:被动记忆保存者。】
【进入角色定位:黄塘村合魂剧本·记忆备份服务器。】
【职责:为所有未完成死亡留下最后七日记忆副本。】
【同步率:82%……87%……91%……】
我浑身一僵。
服务器
我嘴巴干得像破纸,嗓子发哑得吐不出声音。
不是我记得。
是你们把记忆全塞进我身体里。
我低声说着,却一句比一句心虚。
因为我知道,那些回忆,确实在我脑子里了。
不是别人塞的,是我接住了。
我一边逃跑,一边反抗。
可与此同时,我也一天天地看懂他们,记下他们。
我再也不是替他们演最后一遍。
我是把他们的最后一遍,存了下来。
我像个破损的神龛,被人不断往里投香、投信、投哭声、投遗憾。
然后我成了——这个村的记忆备份。
我闭上眼。
耳边再不是脚步声,是回忆一页页刷过的声音:
她走了……我没拦住。
她说晚上回来,但我没等到……
我其实不怪她,我只想再叫她一声妹妹……
我忽然明白。
这不是他们不让我走。
这是没人送他们走。
所以我也出不去。
【系统提示:最后一日临近。是否继续保存】
我怔了怔。
我抬头,看着眼前那条熟悉的巷子、那口古井、那间开着门的嫁魂房。
我忽然问自己:
如果我真是他们的记忆备份。
那我,有没有资格选择,让他们往生
13
清明到了。
村子亮了三天,第一次迎来阴天。
不是那种乌压压的沉云,是白,是一整片像水磨纸张似的天,漂着,垂着,一切都在下面。
我被请出纸仓的时候,身上被披了一层红。
是嫁衣的颜色,也是祭品的色号。
这次你不逃了吧。有人低声说。
终于等到你回来了。有人温柔地牵起我的手。
他们的脸不再裂开,也不再僵硬。
那种NPC式的假笑彻底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活人该有的——眼泪、执念、恨意、慈悲。
他们,都醒了。
都站在我身边。
祭台搭在村心广场中央,用纸搭的亭,青灯四角垂下。
亭中摆着一口大碗,白瓷黑底,汤色浑浊,热气腾腾。
没有香味。
但我知道它是什么。
——孟婆汤。
那天晚上,我曾经把它端到嘴边,却在入口前一刻,转身跑了。
如今它又回来了。
等我给个答复。
他们围住我。
七十多位村民,年老的、年少的、脸熟的、梦里的,每个人都站在那里,一圈又一圈。
每个人口中都低声念着一句话:
喝了吧。
你就能留下了。
留下来,陪我们,把话说完。
我站在碗前,手指发凉。
我脑子里不是剧本、不是系统,不是逃生口,也不是钥匙。
是,那些我存下的记忆。
我亲眼看见:
魏老太独自搬米、被村人责骂时,偷偷擦眼泪。
堂姐剪破的手指,被她藏在布偶里,谁也不说。
表叔一个人写信,一张信纸湿了七次,从没寄出。
那个从不说话的小孩,其实是个从未出生就死去的魂魄。
我看见太多临终时,没人陪、没人送、没人抱、没人道别的鬼。
现在他们说:
你若不喝,我们就彻底消散了。
我一步步走到汤前。
汤没有冒烟。
但我仿佛听见它在说话。
你是不是不留下。
我盯着那碗汤,呼吸一阵阵发紧。
我知道我只要喝下去,我会忘掉。
我会忘掉他们,也忘掉我是谁。
我会无知无觉地被困在这里。
他们不推我,也不逼我。
他们只是看着我。
芷晴……
你走吧。
我们该……睡了。
我闭上眼。
汤的味道,终于飘了出来。
不是苦。
是……很温柔的草药味。
像小时候生病时,祖母熬的那种,熬得太浓太久的温汤,带点回甘。
我睁开眼。
指尖碰到了碗沿。
温热,微烫。
你还会回来吗
我看着那碗汤。
整整七十双眼睛,像快熄的灯,亮得不舍,又摇摇欲坠。
他们不说话了。
他们已经用尽了语言。
汤还是热的。
但我已经知道了它的味道。
是遗忘。
是顺从。
是谢谢你完成这个副本的奖励。
可我不是来完成任务的。
我不是归档机,不是数据壳,不是你们的NPC服务器。
我,叫宁芷晴。
我有我自己的名字,我的选择。
我深吸一口气,右手缓缓抬起,捧起那碗汤。
他们全屏住呼吸。
我能感受到,这村子,这剧本,这个被清明夜卡死的轮回,全都在等着我。
只等我喝下去,一切就会闭环。
但我偏不。
我偏不!!
我盯着碗,吐出一句话:
最后七天,我替你们记下了。
但我——不属于这里!
下一秒,我手腕猛地一翻。
汤,洒了!
砰!
瓷碗砸在地上,裂了。
碎片四溅,热汤在地上蒸腾出一股香灰味。
那香味瞬间扭曲。
系统立刻炸响:
【剧本核心指令破损!】
【合魂仪式中断!】
【备份终止,角色拒绝绑定!】
【自毁程序启动……】
风,卷了起来。
不是自然风,是从纸钱缝隙里吹出的风。
村子,烧起来了。
不是火,不是明焰,而是一片片直接变成灰的崩塌。
我看到房屋开始剥落出纸片,一张张飞起来,飘成白灰。
那些NPC也开始软下去,他们不是哭,不是喊,只是静静看着我。
仿佛在说:
你真的不留下
我没回头。
我跑开了。
穿过人群,穿过纸火,穿过他们不舍的眼神。
我奔向村北。
那里有祖碑——也有我的绑定签名。
碑前风卷如啸,整个村都在轻轻颤。
我冲到碑前,看见族谱上那一页:
【宁芷晴:合魂绑定活人祭缺席】
那行字旁边,最后一笔墨还没干透。
我咬着牙,伸手撕下那一整页。
撕——!!!
纸发出一声痛快的断裂声。
下一秒,碑面炸开一道光。
系统最后的声音在我脑中回响:
【确认指令:用户拒绝绑定。】
【冥村清明副本终止。】
【记忆已存档,身份重置中——】
我站在燃烧的祖碑前。
风往我脸上打,纸灰落进我眼里、嘴里、指缝里。
可我没躲。
我只说了一句:
我记得你们,就够了。
我不是他们的补丁,不是他们的代罪羔羊。
我来过。
我记得他们了,但我还有我的人生要走。
我不留下。
我不喝。
14
我是在坟地边醒来的。
天亮了,风还带着寒。
不是副本里那种永远半夜的冷,而是真实清晨四点半的潮寒。
像雾,像要钻进骨头缝那种清冷。
我睁眼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是自己右手里,握着一小块黑灰。
碎的,像石头,也像被烧过的纸。
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抓住它的。
但它不烫,甚至是温热的。
我撑着身体坐起来,身边是空的。
不再有纸屋、不再有灯架、不再有七十双眼睛盯着我。
我站在的是一块荒地。
杂草没过膝盖,碑已断。
我认得那地方。
是地图上早就划为废弃村庄,地形不明的黄塘地带。
但黄塘村,不存在了。
我低头看着那块碑灰。
脑海却安静不下来。
我想起表叔咽汤前没说出的那句话。
堂姐埋在娃娃肚子里的小纸条。
魏老太半夜在香炉前,一边烧纸一边哭着笑。
他们消失了。
但我还记得他们。
我不是他们的谁。
但我是,那个替他们送别了最后一程的人。
宁芷晴。
有人在背后叫我。
我转头,是民政局的工作人员。
你怎么在这这个地方早在十年前就封了。
我张了张嘴,最后只说了一句:
我来……清明扫墓。
他们没再问。
他们不知道。
这个村,在我脑子里还活着。
每一个人,都在我脑海中的某个角落里活着。
不是绑定,不是系统上传。
而是,被记住了。
是真实的,被人类,用心记住了。
我顺着山路往下走。
雾开始褪去。
前方,是回人间的路。
耳边风吹过时,我听见一道微弱的低语,像从地底、碑后、魂阵的余波里飘来:
她没喝……
但我们,被记住了。
我没停。
但我眼泪掉了下来。
我低声说了一句:
再见。
风温柔了一些。
我知道他们听见了。
已死的人们,从来不会困住活着的人,而是想和我们好好说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