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不大，却密得让人心烦。

    周志强站在天台边缘，三十层楼的高度，风刮得他耳膜生疼。脚下的城市像一摊化开的浓墨，霓虹闪烁，却没一盏灯是为他亮的。

    他低头，看着那双开了胶、沾满泥点的旧皮鞋。三年前，它们还是他咬牙买下的名牌货，花了他半个月工资，象征着他曾经有过的体面。现在，它们和他一样，成了垃圾。

    周志强！你他妈死了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楼下，刺耳的叫骂声穿透雨幕，像锥子一样扎进他耳朵里。

    是那个花臂光头。上周，就是他，带着两个小弟，把他堵在出租屋门口，扇了他两巴掌，吐了口唾沫在他脸上，警告他再不还钱就卸他一条腿。

    他苦笑，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一张皱巴巴的二十块钱。这是他的全部。

    两天前，前妻王丽带着她那个油头粉面的新老公张伟又来了。不是来看他死活，是来要抚养费。张伟搂着王丽的腰，用看垃圾一样的眼神扫视着他这间十平米的出租屋，嘴里啧啧有声：丽丽，你看你以前跟的什么男人，真是委屈你了。

    王丽甩开他的手，对着周志强，语气冰冷得像手术刀：女儿下个月的钢琴课学费，五千。还有她看上一个进口娃娃，三千。你赶紧准备好。

    他想说，他连下个月房租都交不起了。可看着女儿怯生生躲在王丽身后，渴望又不敢看他的眼神，他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他连给女儿买根冰淇淋的钱都掏不出。

    王丽抱着胳膊冷笑：周志强，你现在是真废了。连女儿的钱都拿不出来，你算什么爹

    张伟在旁边帮腔：就是，没本事就别生孩子。哦对了，那笔钱，你什么时候还当初离婚可是你自己答应给丽丽的青春损失费。

    那是他仅剩的一点尊严，被他们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手机嗡嗡震动，屏幕上又是催债短信，猩红的感叹号像滴血的伤口。他看也没看，随手一扔。手机撞在水泥地上，屏幕裂开，像蛛网，网住了他仅存的希望。

    就这样吧。他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

    胃里空荡荡的，只有昨晚那瓶廉价白酒在烧。眩晕感袭来，他好像看到了女儿五岁生日那天。他省吃俭用，给她买了个粉色的双层蛋糕，上面有个穿着蓬蓬裙的小公主。女儿扑进他怀里，笑得像天使。王丽却在一旁撇嘴：蛋糕太小了，都不够发朋友圈。

    那是他最后一次，看见女儿毫无保留的笑容。之后，是无休止的争吵，是王丽越来越浓的妆，越来越贵的包，越来越冷的眼神。

    他向前，迈了一步。

    风声在耳边呼啸，身体急速下坠。失重感并不难受，反而有种奇异的解脱。他闭上眼，眼前最后的画面，是女儿五岁时，抱着那个粉色蛋糕，冲他笑的样子。

    砰——

    一声沉闷的巨响，像一个鼓槌重重砸在地面上。

    然后，世界彻底安静了。

    2.

    林小满手里的马克杯啪地一声摔在阳台地上，滚烫的咖啡溅了她一身。新买的羊羔绒拖鞋瞬间湿透，可她毫无知觉。

    她刚刚，亲眼目睹了一个男人，像一片破败的叶子，从对面楼顶坠落。

    那个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她甚至能看清他下坠时，脸上那抹绝望又解脱的诡异平静。

    啊——有人跳楼了！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叫出来，嗓子却因为恐惧而嘶哑变形。

    十分钟后，楼下警笛呼啸，救护车刺耳的鸣叫声撕裂了雨天的宁静。小区中央那片平时孩子们追逐嬉闹的空地，此刻被拉起了警戒线。

    林小满趴在窗边，浑身发冷，指甲深深掐进窗框。她看到医护人员围着那摊模糊的血肉摇了摇头，然后，一块白布盖了上去。

    动作那么熟练，那么冰冷。

    几个胆大的邻居围在警戒线外，压低声音议论着。

    是7栋的老周吧听说生意赔光了。

    何止啊，他前妻，带着新老公，三天两头来闹，逼他还钱，连他最后住的这破房子都想卖掉！

    哎，真可怜，听说女儿才上小学……

    造孽啊，这得是多绝望才走这一步……

    碎片化的信息像冰冷的钢针，一下下扎进林小满的耳朵里。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猛地转身冲进卫生间，对着马桶剧烈地干呕起来。

    镜子里映出一张惨白失色的脸，精心描画的眼线被刚才惊吓出的泪水晕开，像两个突兀的黑洞。

    她是林小满，小红书上小有名气的情感博主，粉丝三十万。她的标签是人间清醒、独立女性导师，最擅长教女孩们如何在恋爱中拿捏男人，识别潜力股，榨取情绪价值和物质价值。

    她打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拍打自己的脸，试图冲走脑海里那个男人砸在地上的画面，冲走那片刺目的鲜红。

    可没用。那个画面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视网膜上。

    她颤抖着手拿起手机，习惯性地点开小红书。首页算法精准地推送了一条新笔记：《月薪两万男友不肯买五千的包姐妹快跑！这种男人留着过年吗》

    往常，她会点开，津津有味地看评论区吵架，甚至可能还会转发，加一句格局小的男人不配拥有爱情。

    但现在，这行字像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她脸上。胃部再次绞痛起来。

    她每天都在屏幕后面，敲打着键盘，告诉女孩们，男人是什么，爱情是什么，如何获得最优解。可她从未真正想过，那些被她标签化、物化、用来调教的男人，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会痛，会绝望，会……死。

    我在干什么她对着镜子里狼狈的自己，喃喃自语。

    手机铃声突兀地响起，吓了她一跳。屏幕上跳动着刘婷的名字，是她最好的闺蜜。

    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接起电话。

    小满！小满！你猜怎么着气死我了！刘婷尖锐又兴奋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我老公！他居然背着我，偷偷给他妈买了个一万块的金镯子！我让他退了给我换那个我看上的包，他居然敢跟我说不！他是不是不爱我了

    林小倍平时一定会立刻进入军师模式，给她分析利弊，教她如何软硬兼施，如何发朋友圈旁敲侧击，如何冷战拿捏对方七寸。

    但此刻，那些熟练的话术像鱼刺一样卡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婷婷……林小满的声音低哑，我们小区……刚刚有人跳楼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高分贝的八卦热情：卧槽！真的假的几楼跳的男的女的为什么啊情杀仇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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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是……被前妻和债务逼死的。林小满看着自己精心做的美甲，上面镶嵌的亮闪闪的水钻，第一次觉得那么刺眼，那么可笑。

    啧，刘婷咂咂嘴，语气轻松，男人嘛，心理素质就是不行，这点压力都扛不住。活该！对了，你周末相亲那个男的怎么样我跟你说，一定要问清楚他家底！有没有房有没有车父母是干嘛的月薪多少千万别找周志强那种废物……

    林小满猛地挂断了电话。

    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寒意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一直以来笃信的、宣扬的那些东西，正在迅速崩塌、碎裂。

    她滑开手机相册，里面存满了她为下一篇爆款笔记准备的素材和草稿：《三句话让男人为你死心塌地》、《高段位女人从不主动，只等男人来供养》、《如何判断一个男人有没有被榨干的价值》……

    三个月前，她那篇《如何让恋爱脑男友心甘情愿为我花了十八万》还上了热搜，为她带来了十万新粉和一笔可观的广告收入。

    她靠着这些理论过上了想要的生活，住进了这个高档小区，用着最新的电子产品，买着昂贵的护肤品。

    可代价是什么

    窗外，传来高压水枪冲刷地面的声音。滋滋啦啦，带着一种要把一切痕迹都抹去的决绝。

    林小满木然地走回窗边。

    楼下那片空地，刚才还残留着触目惊心的暗红色，现在已经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一个男人，一个曾经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城市冰冷的雨水和清洁车的高压水枪，彻底抹去了存在的痕迹。

    消失了。

    3.

    第二天，林小满逃离了那个能看见事发地的公寓。她需要一个地方喘口气，整理一下几乎要爆炸的思绪。她选了附近一家安静的咖啡厅。

    一杯冰美式，谢谢。她对服务员说，声音带着宿醉般的疲惫。昨晚她几乎没睡，那个男人坠落的画面和刘婷那通电话，在她脑子里反复播放。

    刚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林小满

    她抬头，看见一个穿着深蓝色衬衫的男人。男人大概三十岁出头，面容英俊，但眼下有着浓重的黑眼圈，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疲惫和阴郁。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林小满愣了一下，随即认了出来：赵明是你好久不见。

    赵明，她的大学同学。当年法学院的风云人物，毕业后听说进了知名律所，前途无量。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重逢。

    赵明在她对面坐下，将文件袋随手放在桌上，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刚从派出所出来。

    林小满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出什么事了

    赵明抬眼看她，眼神复杂，带着一丝探究，最终化为沉重的疲惫。处理我表哥的后事。

    林小满端着咖啡杯的手猛地一抖，咖啡差点洒出来。你表哥……是昨天……

    嗯。赵明的声音低沉沙哑，周志强，是我表哥。他跳下来之前，给我发了最后一条微信。

    林小满感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她张了张嘴，却发现什么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任何语言在一条逝去的生命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她注意到赵明放在桌上的文件袋，上面隐约露出几个字——居民死亡医学证明书。

    他前妻，赵明忽然冷笑一声，笑容里充满了讥讽和寒意，王丽，今天早上就给我打电话，问我表哥有没有买意外保险，受益人是谁。

    林小满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攥住，疼得喘不过气。她想起了自己写过的那些，教女人如何在离婚时争取最大利益的文章。那些冰冷的条款和技巧，此刻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反射着寒光。

    那个女人，和她的新老公，赵明的声音压抑着怒火，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是怎么一步步把我表哥逼死的，你知道吗

    他不需要林小满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表哥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开过一个小有名气的创意餐厅，对王丽，对他女儿，掏心掏肺。王丽要什么买什么，名牌包、奢侈品，眼睛都不眨一下。后来疫情，餐厅撑不下去了，亏损严重。王丽呢她不但一句安慰没有，反而天天抱怨生活质量下降，不能像以前一样买买买，骂我表哥没本事。

    后来，他们离婚了。我表哥几乎是净身出户，把仅剩的积蓄和房子都给了王丽，只求能多看看女儿。结果呢王丽拿到钱，转头就和那个张伟结了婚，然后开始变本加厉地用女儿当借口，榨取我表哥最后一点价值。抚养费一次比一次高，还编造各种理由要钱。张伟那个小白脸，甚至还找人去我表哥打工的地方闹事，让他丢了工作。

    最后那二十万，所谓的‘青春损失费’，是我表哥跟高利贷借的！就为了堵住他们的嘴，能安生几天！结果钱给了，他们转头又来要下个月的抚养费！

    赵明的声音越来越激动，手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

    林小满垂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她脑子里一片混乱。赵明描述的画面，和她平时在小红书上看到的那些控诉渣男、远离普信男的故事，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为女性发声，在教她们如何保护自己，争取权益。可现在，她听到的，却是一个男人，被曾经最亲近的人，活活逼上了绝路。

    但……女性在婚姻里，本来就容易是弱势的一方啊……她试图反驳，声音却微弱得连自己都听不清。这几乎是她所有理论的基石。

    弱势方赵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猛地抬高了声音，引得周围几桌客人纷纷侧目，弱势方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吸血弱势方就可以把人往死里逼林小满，你也是做情感咨询的，你告诉我，这是什么逻辑！

    林小满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她看着赵明布满血丝的眼睛，那里面有愤怒，有悲伤，更有对这个世界深深的失望。

    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写过的爆款标题：《前夫太抠搜，我用三招让他净身出户还倒贴我二十万》。现在想来，只觉得无比讽刺和恶心。

    你知道最可悲的是什么吗赵明从文件袋里抽出一张照片，推到林小满面前。

    照片有些旧了，边角微微卷起。上面是一个笑容憨厚的男人，怀里抱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小女孩手里拿着一个粉色的蛋糕，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男人看着女孩的眼神，充满了宠溺和温柔。

    是周志强和他女儿。

    他跳楼那天，赵明的声音艰涩无比，是他女儿的生日。

    林小满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捏碎了。照片上那灿烂的笑容，和昨天那具冰冷的、盖着白布的身体，形成了惨烈无比的对比。

    她捂住嘴，强忍着才没让自己哭出来。

    我要写下来。她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梦呓的声音说。

    写什么赵明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写又一篇‘远离凤凰男，及时止损’的毒鸡汤还是写‘男人没本事，死了也活该’

    林小满猛地摇头，她抬起头，迎上赵明的目光，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不，我要写真相。

    赵明深深地看了她几秒，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疲惫地叹了口气，收回了照片。随你。反正人都死了，真相……又能改变什么呢

    他站起身，拿起文件袋，转身准备离开。在他转身的瞬间，林小满清晰地看到，他紧绷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桌面上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冰美式上，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咖啡变得寡淡无味。就像此刻林小满的心情。

    一种冰冷而沉重的真相，正压得她喘不过气。

    4.

    林小满盯着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冰美式，冰块已经化成了寡淡的水。她想起自己上个月刚发的一条笔记，标题是《冰美式男人的爱情观：越冷淡，越让他上头》。

    操。她低低骂了一句。不是那种为了人设装出来的酷，是发自肺腑的。

    手机嗡嗡震动，屏幕上跳着刘婷的名字。林小满深吸一口气，划开接听。

    小满！你居然敢挂我电话！刘婷尖锐的声音像高跟鞋猛地踩在玻璃上，跟你说，我刚才发了个朋友圈，仅我老公可见，‘有些人的心，可能连一万块的金镯子都不值’，配了个泫然欲泣的表情包。你猜怎么着他秒给我转了两万！还说周末带我去三亚泡温泉！姐妹，还是你教的法子管用！

    林小满的目光飘向窗外。一个外卖小哥骑着电瓶车在雨后的积水中飞驰，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她上周刚写完一篇草稿，《如何从外卖小哥的装备，判断他是不是隐藏的潜力股》。

    婷婷，林小满打断她，声音干涩，昨天跳楼那个男人……他女儿，昨天生日。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然后呢怎么突然圣母心泛滥了男人压力大跳楼不是很正常吗你忘了你说的，现在流行‘去责任化’恋爱，男人就该承担所有压力，不然要他干嘛

    林小满看着咖啡馆角落里一对情侣。女孩正嘟着嘴让男孩给她拍照，男孩举着手机，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笑啊！你能不能专业点这张我要发小红书的！女孩抱怨着。

    婷婷，我可能……一直都错了。林小满的声音轻飘飘的，像随时会被风吹散。

    哈你说什么大点声！我刚拆了个快递，新买的Lamer面霜，开心！刘婷的声音混杂着拆包装的窸窣声。

    林小满猛地提高了音量，声音带着颤抖和一种破釜沉舟的绝望：我说！我他妈可能，间接是个杀人犯！

    咖啡馆里瞬间安静下来，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她。

    电话那头，刘婷爆发出夸张的大笑：哈哈哈哈！小满你是不是又想到了什么新选题‘情感博主自曝杀人经历，背后真相令人唏嘘’这个标题绝对爆！写之前记得给我看看，我帮你润色！

    林小满狠狠地挂断了电话。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她颤抖着点开自己的小红书主页。置顶的签名依旧是：人间清醒，教你拿捏情感主动权，活成独立大女主。

    最新一条动态，是前天晚上发的：《前夫哭穷不给抚养费三步让他乖乖把钱双手奉上》。配图是一个穿着精致套装的卡通女性，一脚踩在一个跪地痛哭的卡通男人背上。点赞5.8万，评论9千多条。

    姐妹威武！就该这样治普信男！

    学到了！明天就去他公司闹！

    对付这种垃圾就不能手软！

    活该！没钱还结什么婚生什么孩子！

    林小满看着那些评论，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些字，像周志强身上那些被雨水冲刷的血迹，黏稠，肮脏，带着死亡的气息。

    她点进那条笔记，手指悬在删除按钮上。后台提示跳出来：该内容互动数据持续走高，预计能带来不错的流量和收益，确定删除吗

    这是她上个月数据最好的一篇，光是引流的广告费就给她带来了小一万的收入。

    删了吧。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赵明不知何时又回来了，手里捏着一根刚掐灭的烟。眼里的红血丝更重了。

    出去抽了根烟，想了点事。他声音沙哑，我表哥发给我的最后一条微信，不是遗言，是五个字。

    林小满抬头看他。

    他说，‘别让我白死’。赵明把烟蒂扔进桌上的烟灰缸，动作很轻，却像砸在林小满心上。

    他看到林小满悬在删除键上的手指。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吗赵明扯出一个近乎残忍的笑，王丽，我表哥那个前妻，是你的铁杆粉丝。警察去她家了解情况，在她床头柜上，发现了你那篇《如何优雅地榨干前任的剩余价值》的打印稿，上面还用红笔划了重点。

    林小满猛地按下了确认删除。

    然后，她像疯了一样，开始一条一条地删除自己过去发布的那些爆款笔记。《三句话让男人为你神魂颠倒》、《高段位女人从不主动》、《如何判断一个男人有没有‘被榨干’的价值》……每删一条，都像是从自己身上硬生生撕下一块肉，鲜血淋漓。

    没用的。赵明看着她徒劳的动作，摇了摇头，互联网是有记忆的。就算你删了，截图早就满天飞了。那些话，像病毒，已经放出去了。他顿了顿，语气更加疲惫，你知道现在小红书最火的情感博主是谁吗叫‘喵喵教主’，两年前还是你评论区下面喊‘学到了’的小粉丝。现在粉丝是你的十倍，教的东西……比你狠多了。

    林小满木然地点开那个账号。最新的视频封面，是一个妆容极度精致、眼神却冰冷空洞的女孩。标题是：《实战教学：如何用PUA话术，让男友心甘情愿贷款给你买爱马仕》。点赞，20万+。

    窗外，雨彻底停了。阳光刺破云层，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楼下那片空地，被冲洗得干干净净，几个穿着漂亮裙子的小女孩在那里跳皮筋，笑声银铃一样清脆。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林小满看着自己未来一周的日程安排：周一，和M家口红谈推广合作；周二，录制识别妈宝男系列短视频；周三，参加平台举办的新时代独立女性力量主题沙龙……

    我要写。她抬起头，眼睛熬得通红，眼神却异常坚定，我要把周志强的事情，写出来。原原本本。

    赵明看着她，眼神复杂。最终，他只是疲惫地笑了笑：然后呢被限流被举报被你的粉丝追着骂‘媚男圣母’还是……根本没人看

    他划开手机，点开本地新闻推送。喏，头条是哪个明星又塌房了，二条是网红餐厅被曝卫生问题，三条是‘女子怒斥公交咸猪手获全车点赞’。我表哥的死，连个社会新闻的边角都没占上。

    林小满看着自己的粉丝数：324，587。这个数字，昨天还让她引以为傲，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口。

    至少……她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固执，能叫醒一个，是一个。

    赵明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那个牛皮纸文件袋，站起身。祝你好运。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地飘过来：对了，王丽和那个张伟，已经在找律师，准备把我表哥名下唯一那套老破小过户了。理由是‘为了给孩子提供更好的成长环境’。从法律上讲，他们大概率会赢。

    林小满僵在原地。她想起自己曾经在文章里洋洋得意地写道：法律不保护傻白甜，只保护懂规则的人。感情也一样。

    现在，她好像有点明白了。有些人，他们不懂规则，甚至也不傻，他们只是……爱错了人。然后被吃干抹净，连骨头渣都不剩。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空白文档。

    闪烁的光标，像一颗微弱但执拗的心跳。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空地中央，低头啄食着什么。那里刚刚洗去了一个绝望男人的最后痕迹。阳光很好，城市依旧喧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