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茗樱小窝 本章:第一章

    (一)

    动物园的柏油路在七月骄阳下泛着油光,像块即将融化的麦芽糖。小丑踩着那双磨掉后跟的红漆皮鞋,鞋跟敲打石板的脆响惊醒了睡莲池畔的青蛙。他怀里抱着半人高的苜蓿饲料袋,汗珠顺着油彩斑驳的鼻尖滚落,在绒毛编织的假鼻上凝成水晶珠子——那是去年狂欢节剩下的道具,如今已褪成灰扑扑的藕荷色。

    小丑!三号笼的竹叶青还没喂!饲养科主任的吼声裹着东北风卷来,惊飞檐角打盹的麻雀。小丑慌忙将饲料袋摞在爬满青苔的墙角,米色工装裤的膝盖处立刻洇出两团深色汗渍,仿佛宣纸上晕开的墨梅。他小跑着经过孔雀园时,蓝孔雀正抖开翡翠屏风,金属光泽的羽毛在阳光下碎成千万片,恍若神女失手打落的琉璃簪。

    这是小丑在动物园当差的第三年零七个月又三天。他记得每只动物的食量精确到克,记得保育室恒温箱的刻度比认得自己的掌纹,甚至知道非洲象珍珠最爱吃切成八瓣的苹果——那是它被偷猎者弄断半截象牙那年养成的怪癖。同事们总笑他像只围着磨盘打转的骡子,可当暴雨夜水管爆裂时,是他在齐膝深的水里抱出瑟瑟发抖的幼狮;当怀孕的河马莲藕食欲不振时,是他天不亮就守在城郊菜市场,从老农箩筐里挑选沾着露水的苜蓿。

    此刻他正踮着脚给长颈鹿云朵喂食,金合欢树叶的清香混着长颈鹿温热的鼻息扑在脸上,像春日里最温柔的耳语。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皮鞋叩地的脆响,饲养科主任的影子投在饲料槽上,像柄淬了毒的漆黑匕首。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主任将报表摔在铁栏杆上,纸页边缘划过小丑的手背,留下一道细长的红痕,宛如胭脂虫在雪缎上爬过的轨迹,企鹅馆的温控系统故障,你居然填了正常

    小丑的耳朵嗡嗡作响,仿佛有千万只蜜蜂在颅腔里筑巢。他记得清晨检查时,显示屏明明跳动着26℃的翡翠色数字,像极地冰川在黎明时分的微光。但当他试图解释时,主任的唾沫星子已经溅到他画着油彩的脸上,带着隔夜韭菜盒子的馊味:明天不用来了,我们这儿不养睁眼瞎!

    饲料槽里的胡萝卜条突然变得锋利,扎得他掌心发疼。小丑望着云朵卷曲的睫毛,那上面还沾着今晨的露水。他想起三个月前暴雨夜,自己抱着幼狮琥珀冲进值班室时,这个中年男人正用保温杯泡着枸杞茶,茶水涟漪里浮沉着与他如出一辙的冷漠。

    主任,再给我次机会……小丑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忽然注意到主任西装下摆沾着片羽毛,靛蓝色的,该是方才路过孔雀园时沾上的。多滑稽啊,他想,这个永远西装革履的男人,此刻倒像只被拔了毛的孔雀。

    主任的皮鞋跟碾过那片羽毛,转身时带起的风卷走小丑胸前的工牌。塑料牌在半空划出抛物线,轻轻落在云朵的食槽里。长颈鹿温顺的舌头卷起工牌,金属扣在紫檀木般的舌面上留下一道白痕,倒像是给这庞然大物戴了枚滑稽的耳钉。

    小丑蹲下身捡拾散落的胡萝卜条,工装裤口袋里的奶糖硌得大腿生疼。那是给企鹅馆的雪球准备的,那只跛脚的小家伙总爱把糖纸藏在翅膀底下。此刻雪球该在浮冰上打盹吧它绒毛里残留的奶香,是否会随着今晚的月光飘到值班室窗前

    主任,上周水管爆裂那次……小丑突然开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我潜进齐腰深的水里关的总闸。他的声音在空旷的饲料房里泛起回音,惊起房梁上打盹的蝙蝠,上个月河马产崽,也是我守了三天三夜……

    主任的背影顿了顿,西装下摆的褶皱像极了被揉皱的解雇通知书。他最终没有回头,只有皮鞋敲打地面的节奏愈发急促,像在逃避什么洪水猛兽。小丑望着云朵将工牌吐回食槽,突然想起幼时在马戏团,父亲总说:观众要的是笑声,不是你的眼泪。

    可此刻他分明听见云朵嚼碎胡萝卜的脆响,像极了雪球用喙尖敲打冰面的节奏。动物园的广播突然响起《蓝色多瑙河》,那是闭园前的送客曲。小丑将最后一片金合欢叶塞进云朵嘴里,看着长颈鹿喉结滚动,恍惚间觉得那是自己哽在喉头的千言万语。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孔雀园的铁丝网上,碎成千万片霓虹。小丑突然想起今早经过鳄鱼池时,老张蹲在池边抽烟,烟头明灭像极了鳄鱼发红的眼珠。小子,别太实诚。老张弹了弹烟灰,灰烬落在池水里,惊起鳄鱼鳞片上的涟漪,这年头,会叫的狗才有肉吃。

    此刻他站在更衣室门口,闻着混合着汗臭与樟脑丸的空气。铁皮柜上还贴着去年春节写的福字,边角已经卷起,像只蜷缩的蝴蝶。他慢慢脱下工装,每一粒纽扣都承载着三年的晨昏:左胸口袋缝过雪球扯坏的线头,右袖肘部补过云朵蹭破的布料,后背的汗渍拼凑成一幅水墨地图,记载着无数个暴雨夜巡逻的轨迹。

    更衣室镜子映出他滑稽的妆容,油彩在泪水中晕开,像张被揉皱的彩纸。小丑忽然笑了,他想起昨夜值班时,雪球摇摇晃晃走过来,用翅膀拍打他的膝盖。企鹅的喙尖沾着糖霜,在月光下像撒了把碎钻。

    你们说,我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那样傻小丑对着空荡荡的更衣室发问,声音撞在生锈的铁柜上,又弹回他耳中。墙上的挂钟发出清晰的滴答声,秒针走过的地方,灰尘在夕阳里跳着华尔兹。

    他最终没有擦掉脸上的油彩。当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动物园围墙时,小丑踩着那双磨破的红皮鞋,走向被暮色浸染的柏油路。他的影子掠过孔雀园,惊起几片靛蓝的羽毛;经过鳄鱼池时,老张正在收工,烟头在暮色里明明灭灭;长颈鹿馆的灯光次第亮起,云朵的剪影印在玻璃上,像株会移动的合欢树。

    城西海洋馆的霓虹灯在远处闪烁,他仰起头,让晚风卷走眼角的湿意。

    (二)

    更衣室的铁皮柜门发出垂死的呻吟,像是被扼住喉咙的旧留声机。小丑将米色工装裤叠成豆腐块,裤管边缘磨出的毛边刺着手心,像极了雪球翅膀下藏着的糖纸。白手套还沾着今日调制的营养剂,甜腥味混着铁锈气,在密闭空间里发酵成某种腐败的芬芳。

    窗外飘来同事们的谈笑声,裹挟着海鲜酒楼特有的咸腥与葱香。新开的碧波潮酒楼为庆功宴备下象拔蚌刺身,上周红毛猩猩朱砂产崽的新闻让动物园客流量暴涨三成。小丑望着镜中自己滑稽的妆容,油彩在泪水中晕开,像张被顽童揉皱的彩纸,又似父亲马戏团帐篷里褪色的帷幔。

    帮我说说情吧。他攥着门把手的指尖泛着青白,指节在油彩下显出嶙峋的骨相。上个月王姐请丧假,是他连轴转了七个通霄,在保育室支起行军床;李师傅腰伤复发那日,他顶着暴雨骑三轮车去城东兽医院取药,车筐里的生理盐水叮当作响,像首未完成的安魂曲。

    省省吧小丑。平时总受他照拂的饲养员老周叼着烟打断,火星明灭像极了鳄鱼池畔的警示灯,你当自己是观世音菩萨上次鳄鱼池清淤,你非要学人跳下去作甚现在倒好,害得我们全员写检查,手都起了茧子。

    更衣室突然陷入诡异的寂静,墙上的挂钟发出清晰的滴答声,秒针走过处,灰尘在光束里跳着死亡之舞。小丑望着镜中自己扭曲的笑脸,忽然想起幼时在马戏团,父亲总用松香熏烤他的脸颊:观众要的是笑声,不是你的眼泪。眼泪要倒着流,流进心里,才能开出带刺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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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的笑声愈发刺耳。新来的实习生小陈正在炫耀限量版球鞋,鞋带系成夸张的蝴蝶结,像极了马戏团里逃窜的彩蝶。小丑记得那孩子值夜班时害怕打雷,是自己握着扫帚陪他在孔雀园外唱了一夜的《茉莉花》。

    其实……小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舌尖尝到铁锈味,企鹅馆的温控表,我确实……

    别解释了。老周弹了弹烟灰,灰烬落在小丑昨夜忘收的工牌上,烫出个焦黄的窟窿,主任正在海鲜酒楼啃象拔蚌呢,你要真有诚意,不如现在过去敬杯酒

    更衣室的霉味突然变得黏稠。小丑望着自己在水磨石地面上拖出的长影,那影子蜷缩在铁柜与长椅的夹缝里,像极了暴雨夜被他救出的幼狮。

    周哥,你领带歪了。小丑鬼使神差地伸手,却在触到衣领的瞬间被老周避开。饲养员后退时撞翻了铁皮柜,陈年的樟脑丸与汗臭味倾泻而出,淹没了海鲜酒楼飘来的香气。

    小丑蹲下身捡拾散落的衣架,金属钩划过手背,留下一道细长的红痕。他忽然想起今晨经过鳄鱼池,老张正在给新来的实习生演示如何投喂。那只老年鳄鱼闭着眼张嘴,牙齿参差如断碑,小陈吓得把肉块扔进水里,激起的水花惊飞了池畔的蜻蜓。

    其实那天清淤……小丑攥紧沾满灰尘的衣架,木纹刺入掌心,我看见鳄鱼老黄的鳞片裂了道缝,怕它感染才……

    够了!老周突然提高嗓门,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你以为自己是动物园园医还是说想当救世主他掏出打火机点燃烟头,火光映得小丑的油彩脸忽明忽暗,像盏走马灯,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叫你小丑吗因为你就该在舞台上摔跟头,在聚光灯下扮鬼脸,而不是……

    话音戛然而止。更衣室门被推开,送餐员捧着海鲜酒楼的打包盒探进头来:哪位是小丑你们主任说给他留了份象拔蚌粥。

    所有目光突然聚焦在小丑身上。他望着餐盒上凝结的水珠,想起昨夜值班时雪球用翅膀拍打他膝盖的力度,想起云朵卷走他工牌时温热的舌尖,想起暴雨夜幼狮蜷在他怀里的温度。那些零散的温热在此刻凝结成冰棱,顺着脊椎刺进心脏。

    我不要。他听见自己干涩的声音,像生锈的八音盒,我对海鲜过敏。

    送餐员耸耸肩转身离去,打包盒的香气在走廊里拖出长长的尾巴。老周突然嗤笑出声:过敏你连鳄鱼池都敢跳,倒怕起海鲜来了

    小丑没有回答。他正专注地数着瓷砖缝隙里的蚂蚁,那些小生灵驮着饼干屑,在潮湿的缝隙里走出蜿蜒的星河。他想起父亲马戏团帐篷里的跳蚤,总爱在他油彩未干的脸上开派对;想起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要把笑容缝进他的面具。

    其实主任早想裁员了。老周突然压低声音,烟头在阴影里明明灭灭,你记不记得上个月财务审计多亏你主动顶包,不然现在走人的……

    更衣室的日光灯突然闪烁,将所有影子拉长又揉碎。小丑望着镜中自己支离破碎的笑脸,忽然发现油彩下的皮肤比鳄鱼老黄的鳞片还要苍白。他想起今晨经过河马池,莲藕正用鼻子卷起漂浮的苹果,阳光穿过气泡,在它浑浊的眼珠里折射出彩虹。

    周哥,能借个火吗小丑突然伸手,指尖触到老周西装内袋里的打火机。金属冰凉,像极了雪球被冻伤的脚掌,我想烧了这张脸。他抚摸着自己滑稽的妆容,油彩在泪水中重新晕染,烧了这层画皮。

    老周猛地后退,后背撞在斑驳的镜子上。裂纹从撞击点蛛网般蔓延,将小丑的笑脸割裂成无数碎片。每个碎片里都映着不同的场景:幼狮在暴雨中颤抖,雪球蜷缩在暖气片旁,云朵的舌尖扫过他掌心的茧……

    你疯了!老周夺门而逃,皮鞋声在走廊里炸开,惊起无数栖息的蝙蝠。小丑望着镜中支离破碎的自己,忽然笑出声来。他想起父亲说过,最好的小丑要能让观众在笑声中流泪,可此刻他分明听见,自己的笑声里裹着咸涩的泪。

    更衣室的日光灯彻底熄灭。小丑在黑暗中摸索到铁柜深处,那里藏着半块融化的红鼻头——去年狂欢节剩下的道具。他将它按在脸上,劣质橡胶的味道混着霉味,竟比记忆中任何香水都要刻骨。

    小丑推开窗,让暮色灌进更衣室。晚风卷起他褪色的假发,露出底下新长的黑色发茬,像片荒芜的盐碱地。他忽然想起今早经过长颈鹿馆,云朵正用舌头卷食树梢的嫩芽,晨光穿过它睫毛的缝隙,在饲料槽里洒下细碎的金箔。

    其实当个小丑也挺好。他对着空荡荡的更衣室说,声音撞在生锈的铁柜上,又弹回他耳中。墙上的挂钟发出最后的滴答声,秒针走过的地方,灰尘在暮色里跳着最后的圆舞曲。小丑将红鼻头塞进下水道缝隙,听着它被黑暗吞噬的咕咚声,突然想起父亲的话:眼泪要倒着流,流进心里,才能开出带刺的花。

    在更衣室彻底隐入黑暗前,小丑最后望了眼镜中的自己。那张被揉皱又摊平的脸,那些被泪水冲刷过的油彩,此刻在暮色里竟显出某种诡异的庄严。他忽然明白,自己从来就不是什么救世主,不过是这偌大动物园里,一只豢养着人间烟火的笼中鸟。

    (三)

    三个月后,城西新开的海洋馆。

    我叫周小秋,刚从畜牧学校毕业。小丑攥着蓝色制服的下摆,布料上残留的消毒水味刺得鼻腔发痒。他对着总控室监控屏微笑,屏幕蓝光将他新剃的寸头染成青白色,像片被寒霜侵蚀的盐碱地。袖口露出的半截手腕上,褪色的笑脸油彩在皮肤下洇开,恍若胎记。

    水母缸的盐度要控制在3.5%,海豹池的冰块……主管的叮咛被突兀的手机铃声切断。小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李哥二字在幽蓝光线里游动,像条吐着信子的竹叶青。他下意识掐住大腿,指甲深深陷进工装裤的布料里。

    喂您找哪位他掐着嗓子变调,声带在喉间绷成扭曲的琴弦。监控屏将他的侧影切割成几何图形,右脸浸在蓝光里,左脸匿于黑暗,恍若人格分裂的提线木偶。

    别装了小丑!前同事的嗓门震得听筒嗡嗡作响,惊飞了总控室窗外栖息的灰鸽,你朋友圈晒的《蓝色多瑙河》黑胶唱片,上周我刚在典当行见过!封面缺角的那张,你当老子认不出

    玻璃幕墙外,游客们正对着白鲸表演欢呼。小丑看着水面下那道优雅的弧线,忽然想起在动物园时,那只被游客扔塑料瓶砸伤的火烈鸟。它后来总是一瘸一拐地走路,右腿蜷缩的姿态像极了芭蕾舞者谢幕时的屈膝礼,却依然保持着单腿独立的骄傲,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李哥,我真不明白……小丑松开攥紧的拳头,掌心月牙形的指甲印渗出细密血珠,在消毒水味的空气里迅速凝固,海洋馆的工作服是蓝色,不是你们动物园的灰绿色。他特意加重你们的发音,仿佛要将过往岁月切割成两半。

    电话那头传来嗤笑:蓝色那可是海豚的眼泪染的色!小丑啊小丑,你当这儿是天堂昨儿刚死条护士鲨,今早海豹池就漂着塑料袋,跟你们动物园的鳄鱼池有区别

    小丑的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望着监控屏里游弋的魔鬼鱼,它扁平的身躯划过水面,在人造光源下投出诡异的阴影,像把斩断时光的镰刀。忽然想起今晨清理海龟池时,老海龟背上纵横的裂痕,那是被游客用石子砸出的勋章。

    至少这儿没有会说话的鹦鹉。小丑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没有会背唐诗的八哥,没有会作揖的猴子。他想起动物园里那只断了翅膀的金刚鹦鹉,总爱用仅存的羽毛梳理游客的纽扣,仿佛在修补自己破碎的华服。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李哥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主任喝多了总念叨你,说你是被马戏团诅咒的傻子。烟灰落进话筒的杂音传来,恍若鳄鱼池畔的脚步声,上周暴雨,企鹅馆的通风管又堵了,雪球把翅膀伸进排水口掏垃圾……

    小丑的手指猛地抽搐,打翻了桌上的盐度计。玻璃器皿在地面炸裂,细碎的晶体在监控屏蓝光里闪烁,像撒了一地的星辰。他慌忙蹲下身,指尖触到盐粒的瞬间,忽然想起雪球翅膀下藏着的糖纸——那些彩色碎片在月光下会泛起珍珠母贝的光泽。

    李哥,雪球的跛脚……小丑的声音卡在喉间,像生了锈的八音盒,现在好点了吗他记得最后一次值班,雪球用喙尖轻轻啄他的手背,企鹅的羽毛在月光下泛着银辉,像件会呼吸的铠甲。

    死不了。李哥的回答粗粝如砂纸,就是总往排水口钻,拦都拦不住。电话那头传来杯盏碰撞声,混着海鲜酒楼的喧嚣,倒是你,新东家待你如何听说海豚训练师要会潜水,你这旱鸭子……

    小丑望着总控室墙上的规章制度,第17条用红笔醒目标注:禁止非专业人员接触海洋生物。他的目光滑过自己在水面下的倒影,蓝色制服与幽蓝海水融为一体,恍若深海里漂浮的水母。

    主管让我负责后勤。他抚摸着袖口褪色的笑脸,油彩下的皮肤泛起细密战栗,调配营养剂,检测盐度,清理……话音突然断裂,他看见监控屏里游过一道熟悉的身影——白鲸雪沫正用额头轻触玻璃,那是他们初见时的问候方式。

    小丑你还在听吗李哥的嗓门将他的思绪拉回现实,别怪当哥的没提醒你,海洋馆的水可比动物园深。上周发现只死掉的玳瑁,龟壳上刻着救我,你说好笑不好笑

    小丑的指甲再次掐进掌心,这次却未感到疼痛。他望着雪沫在水中划出的弧线,忽然想起父亲的话:水族馆的玻璃是面魔镜,照得出人心最深的渴念。此刻他分明看见,白鲸眼底凝结着与雪球相似的孤独,那是被困在方寸之间的星辰。

    李哥,我该去检查水母缸了。他突然挂断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忙音像极了鳄鱼池畔的警报声。总控室的日光灯开始闪烁,将他的影子拉长又揉碎。小丑摸出工牌,背面还沾着动物园的灰尘,细看之下,竟与水母缸里的浮游生物有几分相似。

    穿行在海底隧道时,小丑的皮鞋跟敲打出细碎的回响。游客们的惊叹声在穹顶下回荡,他却听见雪球用翅膀拍打排水管的节奏,听见云朵嚼碎胡萝卜的脆响,听见暴雨夜幼狮在他怀里的心跳。这些声音在隧道里交织成网,将他牢牢困在记忆的琥珀中。

    周工,3号水母缸的盐度超标了!实习生的呼唤惊破幻梦。小丑小跑着穿过隧道,工装裤口袋里的黑胶唱片发出细碎的呻吟——那是他典当父亲遗物换来的宝贝,此刻却像块烧红的炭。

    站在水母缸前,他望着那些在幽蓝液体里舒展的伞膜,忽然想起动物园里被台风刮坏的彩虹棚。当时他连夜用篷布修补,手指被铁丝划得鲜血淋漓,却在黎明时分看见第一缕阳光穿透棚顶,将整个禽鸟区染成金色。

    周工实习生递来检测仪,屏幕上的数字刺得他眼眶发疼。小丑接过仪器时,指尖触到实习生冰凉的手背,那温度像极了雪球蜷缩在暖气片旁的夜晚。

    加蒸馏水。他低声吩咐,声音在玻璃幕墙上撞出回音,每次500毫升,分四次加。实习生匆匆离去时,他看见对方工牌上的笑脸徽章,与自己袖口的褪色油彩遥相呼应。

    暮色降临时,小丑独自留在总控室。监控屏上的蓝光将他笼罩成座孤岛,白鲸雪沫的剪影在屏幕上游弋,像首未完成的诗。他摸出黑胶唱片,封面上《蓝色多瑙河》的字样在幽蓝中泛着微光,恍若深海里的珍珠。

    电话铃声再次响起,这次是陌生号码。小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未知来电,忽然想起父亲马戏团帐篷里的紧急铃铛。他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电流的杂音,混着海浪般的呼吸声。

    是周小秋吗沙哑的女声像砂纸磨过玻璃,我是城南流浪动物之家的负责人。你寄来的那箱兽药……

    小丑的喉咙突然发紧,仿佛被魔鬼鱼的毒刺蛰伤。他望着监控屏里雪沫划出的圆圈,忽然明白有些枷锁从未消失,只是换了种形态存在。就像他袖口的笑脸油彩,即便褪成灰白,依然会在月光下泛起微光。

    请务必用在刀刃上。他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像海平面下的暗流,尤其是治疗骨折的夹板,河马莲藕的幼崽需要……话音戛然而止,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在扮演救世主。

    电话那头传来哽咽:您放心,我们都会记得您。上周暴雨冲垮了犬舍,是位穿蓝制服的小伙子冒雨送来防水布,他袖口还画着……

    小丑匆忙挂断电话,心跳如擂鼓。他望着总控室墙上的规章制度,第17条红字在幽蓝中愈发刺目。此刻他忽然懂得,自己从来就不是什么救世主,不过是深海里的一尾蓝鲫,在人造月光下游出命运的轨迹。

    当最后一缕夕阳沉入海底隧道时,小丑踩着磨破的皮鞋走向员工通道。他的影子掠过水母缸,那些幽蓝的生物在身后绽放成烟花;经过海豹池时,老海龟从水面探出头,龟甲上的裂痕在暮色里宛如干涸的河床;白鲸雪沫的告别声穿透玻璃,像首穿越时空的摇篮曲。

    站在员工通道尽头,闻着夜风送来的咸涩气息,口袋里的黑胶唱片微微发烫,封面上《蓝色多瑙河》的旋律在记忆里流淌。

    (四)

    午夜出租屋里,小丑踮着脚尖调整前置摄像头的角度。老式灯泡在潮湿的空气中挣扎,暖黄光晕将斑驳的墙纸染成褪色的油画。他对着手机前置摄像头调整表情,发顶那簇倔强的呆毛在光线下颤动,像株破土而出的蒲公英。

    第十三次。他盯着屏幕上堆砌的笑脸,鼻尖的油彩歪成滑稽的月牙,耳后残留的卸妆油在光线下泛着油彩。朋友圈的点赞数正以缓慢的速度攀升,像条跛脚的时针。有人发来马戏团小丑的表情包,有人@他问最新魔术教学,最新消息是前同事李哥的调侃:大明星又换新造型了这油彩洗得掉吗

    小丑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半晌,指尖在删除键上悬了片刻,最终回复了个龇牙笑的表情。窗外传来流浪猫的呜咽,声音惊得他手抖,自拍杆在地面敲出细碎的声响。

    冰箱里的临期蛋糕已经发硬,奶油表面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小丑郑重其事地插上蜡烛,火苗跳动间,斑驳的油彩在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他忽然想起动物园里那只独腿火烈鸟,每逢暴雨夜总爱单腿立在屋檐下,火红的羽毛在风中燃烧,恍若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

    生日快乐。他对影子说,声音撞在剥落的墙纸上,又弹回耳中。

    蜡烛的烟缕在空气中蜿蜒,朋友圈的提示音再次响起,是海洋馆同事发来的庆生表情包。小丑划开屏幕,却看见置顶对话框里未发送的消息:李哥,雪球的跛脚……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像条缺氧的鱼。他忽然想起今晨经过海豹池,老海龟背上新添的裂痕,在消毒水味里泛着青白。

    流浪猫的呜咽愈发凄厉。小丑披上外套,揣着半块硬奶油蛋糕走下楼梯。老式感应灯在头顶明灭,将他的影子拉长又揉碎。拐角处的纸箱里,三只奶猫正蜷缩成毛团,它们的瞳孔在黑暗中缩成细线,像极了雪球被闪光灯惊吓时的模样。

    吃吧。他将蛋糕掰成碎块,奶油在冷风中凝成霜花。奶猫们试探着舔舐,粉红的舌尖卷走最后一丝甜味。小丑望着它们,忽然想起动物园里被游客遗弃的孔雀羽毛,总爱在暴雨后粘在他的工装裤上,像极了命运甩不脱的标签。

    回到出租屋时,蜡烛已燃成泪滴状的蜡油。小丑对着镜子重新上妆,油彩在疲惫的肌肤上龟裂,恍若干涸的河床。

    朋友圈的点赞数定格在99,像道解不开的谜题。小丑翻着评论,看见海洋馆新来的实习生留言:周工,明天的水母缸要换水!他回复了个加油的表情,却不小心点开与李哥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停留在三个月前:主任说让你有空回来拿档案。

    夜风卷起窗帘,将墙上的月历吹得簌簌作响。小丑数着剩余的日历页,发现下个月就是雪球的三岁生日。在动物园时,他总爱偷藏鱼干给企鹅宝宝,看它摇摇晃晃学步的姿态,像极了醉酒的绅士。

    该睡了。他对自己说,声音惊飞了窗外的灰鸽。躺下时,枕头下硌着硬物——是雪球送给他的礼物,块带着齿痕的塑料积木。

    午夜钟声敲响时,月光透过裂缝爬上墙纸,在斑驳的油彩间游走,恍若父亲帐篷里的逃逸的星光。

    他打开台灯,开始写给雪球的信。钢笔在廉价信纸上洇出墨花:亲爱的雪球,今天看见白鲸雪沫用额头碰玻璃,突然想起你蜷在暖气片旁打盹的模样……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墙纸时,小丑将信折成纸鹤。他不知道该寄往何处,却清楚记得雪球蜷缩的排水口坐标——在企鹅馆东北角,第三块瓷砖下方。那里藏着他们共同的秘密:块被海水磨圆的鹅卵石,上面用油彩画着笑脸,在消毒水冲刷下始终未褪色。

    (五)

    傍晚,野生动物园的孔雀园飘着细雨,小丑蹲在篱笆外。

    雨丝在孔雀尾羽上凝成万千棱镜。小丑摸出兜里发硬的奶糖。他记得红毛猩猩幼崽最爱这种甜味。

    远处传来冰激凌车的音乐,孩子们举着甜筒跑过水洼。小丑将奶糖压在篱笆最显眼的木刺上,转身走进雨幕。他新买的工装裤口袋里,躺着前同事发来的道歉短信,但那些文字正在洗衣机里打转,和褪色的红鼻头一起,化作粉色的泡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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