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虾生成仁 本章:第一章

    第一章

    讨嫌

    雨水像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砸在俞小满单薄的肩膀上。她站在那栋陌生的小洋楼前,浑身已经湿透,刘海黏在额头上,不断有水滴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门铃按了三遍,里面才传来不耐烦的脚步声。

    谁啊这么大半夜的——门开了一条缝,暖黄色的灯光漏出来,俞小满眯起被雨水模糊的眼睛,看到一张与母亲有三分相似却刻薄许多的脸。

    姑姑,是我,小满。她的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

    门缝扩大了些,俞美娟上下打量着这个不速之客,目光在她脚边磨损严重的行李箱上停留了几秒,眉头皱得更紧了。

    进来吧。最终,她侧身让出一条道,语气里满是不情愿,先把鞋换了,别把地板弄湿。

    俞小满小心翼翼地踏进这个新家,扑面而来的是温暖的空气和饭菜的香气,让她胃部一阵绞痛——她已经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妈,谁啊一个穿着粉色毛绒睡衣的女孩从客厅探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落汤鸡般的陌生人。

    你表姐。俞美娟简短地回答,然后转向俞小满,这是菲菲,比你小两岁。你姑父出差了,过几天才回来。

    林菲菲撇了撇嘴,目光在俞小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开裂的鞋底上扫过,毫不掩饰眼中的嫌弃。

    你就住储物间吧,反正也不常住。俞美娟推开走廊尽头的一扇小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不到六平米的空间里堆满了杂物,只有一张临时搭起来的折叠床。

    谢谢姑姑。俞小满低着头,把行李箱拖进这个阴暗的角落。

    别叫我姑姑,听着别扭。叫阿姨就行。俞美娟站在门口,声音冷硬,我们家规矩多,你既然来了就得守规矩。别把自己当大小姐,明白吗

    俞小满点点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浴室在走廊左边,限时十分钟。明天自己去买洗漱用品,我们家不提供这些。说完,俞美娟转身离开,拖鞋在地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

    林菲菲倚在门框上,笑嘻嘻地说:储物间有老鼠哦,晚上会咬你的脚趾头。然后蹦蹦跳跳地回了客厅,电视里综艺节目的笑声立刻大了起来。

    俞小满关上门,终于让憋了一路的泪水无声地流下来。她打开行李箱,最上面是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母亲最后给她织的礼物。下面是一本破旧的《简爱》,书页泛黄,封面用透明胶带粘了又粘。

    她把书贴在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感受到母亲的存在。门外,姑姑一家其乐融融的笑声隐约传来,而她蜷缩在折叠床上,像一只被雨水打湿后丢弃的布偶。

    第二天清晨,俞小满被刺耳的闹铃声惊醒。她花了三秒钟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何处,然后立刻跳起来整理床铺。

    厨房里,俞美娟正在煎蛋。

    阿姨,我来帮忙吧。俞小满挽起袖子。

    你会做饭俞美娟狐疑地看着她。

    会一点。其实她从小就给母亲打下手,十二岁就能独自准备一桌饭菜。

    俞美娟把锅铲递给她,那你看好火候,我去叫菲菲起床。

    俞小满专注地翻动着锅里的鸡蛋,突然听到身后林菲菲的尖叫:妈!她怎么在用我的Hello

    Kitty盘子!

    俞美娟冲进厨房,看到俞小满手里那个粉红色的瓷盘,脸色立刻变了。

    谁让你乱动东西的她一把夺过盘子,这是菲菲生日时姑父从日本带回来的限量版!

    对不起,我不知道...俞小满慌乱中碰到锅柄,一整锅煎蛋翻倒在地,瓷盘在争抢中摔得粉碎。

    真是和你妈一样没用!俞美娟脱口而出,随即像是意识到说错话,硬生生转了语气,收拾干净,然后去便利店买点面包回来。

    俞小满蹲在地上捡拾碎片,一片锋利的瓷片划破她的手指,她迅速把手藏起来,不想再被说成添乱。

    转学手续是俞美娟托关系办的。星辉高中是城里最好的公立学校,林菲菲在这里读高一。

    别给我丢脸。进校门前,俞美娟最后叮嘱道。

    俞小满穿着明显大一号的校服(是林菲菲淘汰的旧衣服),跟在班主任身后走进高三(7)班教室。

    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俞小满同学,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中,俞小满低着头走到指定的座位上。她能听到周围的窃窃私语。

    那衣服是十年前的吗

    听说她爸妈都死了,寄住在亲戚家。

    看她那穷酸样...

    课间,几个女生围在她的桌前。

    喂,转学生,你身上怎么有股霉味是不是住在垃圾堆里啊一个涂着鲜艳口红的女生捏着鼻子说。

    哄笑声中,俞小满攥紧了手中的笔。这时,一张纸巾递到她面前。

    擦擦吧,你墨水沾到手上了。声音来自前排那个一直安静看书的男生。他胸前的名牌写着程浩

    班长。

    俞小满接过纸巾,发现自己的手指确实被钢笔漏墨染蓝了一片。

    谢谢。她小声说,这是她转学以来说的第一句话。

    程浩笑了笑,眼睛弯成月牙,不客气。放学后要开班会,记得留下来。

    那一刻,阳光正好透过窗户照在他的侧脸上,俞小满突然觉得,这个陌生的城市似乎也没有那么冷了。

    第二章

    学校

    周六清晨五点,俞小满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睡死了吗花店要进货了,赶紧起来帮忙!俞美娟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

    俞小满一个激灵坐起来,额头撞到低矮的储物架,疼得眼前发黑。她咬着嘴唇没出声,迅速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牛仔外套。

    花店就在小区临街的铺面,步行十分钟的距离。天刚蒙蒙亮,春寒料峭,俞小满呼出的白气在空气中凝结成小水珠。她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默默跟在俞美娟身后搬货。

    轻点!玫瑰不能压!俞美娟厉声喝道,先把满天星和勿忘我整理出来,九点前要把橱窗换了。

    俞小满点点头,动作轻柔地拆开包装纸。花枝上的露水沾湿了她的袖口,冰凉的水渍渗到皮肤上,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心。母亲生前最爱花,家里再困难也会在旧罐头瓶里插一支野花。那些日子里,母亲总是一边哼着歌,一边教她如何把最普通的花草搭配出意境。

    发什么呆俞美娟的呵斥打断了回忆,把那边几束百合处理了,蔫了的叶子摘掉。

    俞小满低头干活,余光却在打量这家名为芳菲的花店。店面不大,装修陈旧,橱窗里的花艺造型呆板俗气,几支康乃馨和满天星草率地插在玻璃花瓶里,毫无生气。难怪经过的顾客连脚步都不停。

    趁俞美娟去后面仓库的间隙,俞小满鼓起勇气走到橱窗前。她深吸一口气,手指轻轻拨弄那些被粗暴对待的花枝。脑海中浮现母亲教过她的技巧——如何用绿叶衬托主花,如何营造层次感,如何让每一朵花都讲述故事。

    双手仿佛有了自己的记忆。她迅速拆掉原来的设计,选了一支含苞待放的白玫瑰作为主角,周围点缀蓝色勿忘我和翠绿的尤加利叶,底部铺满洁白的满天星,像一场静谧的初雪。最后,她从垃圾桶里捡回被丢弃的柳条,巧妙地编织成心形框架。

    你在干什么!

    俞美娟的尖叫声吓得俞小满差点打翻花瓶。她转过身,看到姑姑气得发白的脸,心脏几乎停跳。

    对、对不起,我只是觉得——

    觉得什么觉得你比我懂俞美娟一把推开她,正要伸手破坏那个刚刚完成的插花作品,门口的风铃突然响了。

    哇,这个橱窗设计太美了!一个穿着时尚的年轻女孩推门而入,是情人节特别款吗我要拍照发朋友圈!

    俞美娟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怒意瞬间转为尴尬的笑容。啊,是的,这是我们新推出的...春季系列。

    给我也配一束类似的吧!女孩兴奋地说,我男朋友今天过生日。

    俞小满识相地退到一旁整理花材,耳朵却竖得老高。她听见姑姑磕磕绊绊地报价,声音里透着难以置信——那价格是平时的两倍,而女孩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整个上午,花店前所未有地忙碌。俞小满的橱窗设计像块磁铁,吸引了一波又一波的顾客。她躲在角落里默默处理订单,手指被玫瑰刺扎得满是红点,却不敢停下。

    午饭时间,俞美娟扔给她一个冷馒头。以后橱窗就交给你负责了。语气依然生硬,但眼神已经不那么锋利,还有,从今天开始,你每天放学后直接来花店帮忙,周末全天。水电费不能白交。

    俞小满小口啃着馒头,舌尖尝到一丝甜味。这不是夸赞,但至少,是一种认可。

    周一语文课,老师宣布了期中小组作业:分析一本经典文学作品并做课堂展示,占总成绩百分之三十。

    四人一组,自由组合,周五前把名单报给我。老师推了推眼镜,建议你们去图书馆查资料,不要光靠百度。

    下课铃一响,同学们立刻开始呼朋引伴。俞小满站在原地,看着林菲菲被一群女生围住。她们时不时朝她这边瞥一眼,发出刺耳的笑声。

    我们组已经满啦!林菲菲故意提高音量,有些人啊,就是没有自知之明。

    俞小满低头整理书本,假装没听见。她早已习惯这种孤立,但每次还是像有把小刀在心头剜了一下。

    俞小满。班主任李老师叫住她,你的小组确定了吗

    她摇摇头,喉咙发紧。

    李老师叹了口气,程浩那组刚好差一人,你跟他们一起吧。

    前排的程浩转过头,冲她友好地笑了笑。他身边两个男生交换了个眼神,但没说什么反对的话。

    放学后,小组约在图书馆碰头。俞小满故意迟到了十分钟——她需要时间鼓起勇气。

    你来了!程浩在古典文学区向她招手,我们决定分析《红楼梦》中的女性形象,你觉得怎么样

    挺好的。她轻声回答,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负责迎春,王明分析探春,张瑞做王熙凤。程浩翻开笔记本,你想选哪个角色

    林黛玉。答案脱口而出。母亲给她讲过无数遍这个心较比干多一窍的姑娘。

    太好了!我最怕分到这个角色。张瑞夸张地拍拍胸口,那些诗词歌赋看着就头疼。

    程浩却眼睛一亮,你能背《葬花吟》吗我奶奶常说,这是全书最美的诗。

    俞小满点点头,声音轻柔得像羽毛落地: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当她背到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时,发现整个小组都安静下来,程浩的眼睛亮得惊人。

    太厉害了!他由衷赞叹,你能从黛玉的诗词入手分析她的性格吗我们可以在PPT里加入你的朗诵录音。

    那天晚上,俞小满在储物间的小台灯下奋笔疾书。母亲留下的《红楼梦》摊在膝头,书页边缘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偶尔,她会停下来,在草稿纸上写几行自己的诗——这是她唯一的宣泄方式。

    你在写什么门突然被推开,林菲菲闯了进来。

    俞小满慌忙把诗稿藏到身后,但林菲菲动作更快,一把抢了过去。

    《缝隙中的光》她夸张地朗读,我是一粒被风吹散的种子落在水泥地的裂缝里却梦见自己开成了花...天啊,这也太做作了吧!

    还给我!俞小满难得地提高了声音。

    明天我要在全班面前朗读这首杰作!林菲菲把诗稿举得高高的,让大家看看我们的文学少女有多矫情!

    俞小满跳起来去抢,却撞翻了折叠桌。台灯砸在地上,发出巨响。

    怎么回事俞美娟闻声赶来,看到满地狼藉,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妈!她突然发疯推我!林菲菲立刻眼泪汪汪,我只是来问她要不要吃水果...

    不是这样的!俞小满急得声音发抖,她拿了我的——

    够了!俞美娟厉声打断,俞小满,把这里收拾干净。菲菲,回房间去。

    林菲菲得意地瞥了她一眼,把诗稿塞进口袋扬长而去。俞小满蹲在地上捡玻璃碎片,一片锋利的边缘割破手指,血珠冒出来,她却感觉不到疼。

    夜深人静时,俞小满从枕头下摸出母亲的诗集——这是她唯一的慰藉。当她翻开扉页,整个人如坠冰窟:整页被蓝墨水浸透,母亲清秀的签名已经模糊不清。

    她死死咬住被角,浑身发抖,眼泪无声地浸湿枕头。窗外,一弯冷月挂在光秃秃的梧桐枝头。

    第二天清晨,俞小满顶着红肿的眼睛去上学。她把被毁的诗集小心地包在旧毛巾里,藏在书包最底层。

    语文课上,林菲菲果然当着全班的面朗读了她的诗,引来阵阵哄笑。俞小满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安静!李老师敲了敲讲台,嘲笑他人的创作是很低级的行为。林菲菲,下课到我办公室来。

    下课时,俞小满匆匆收拾书本想要逃离,却发现诗稿被整齐地叠放在桌角,上面多了一张便利贴:这首诗很美,请不要因为别人的无知而停止创作。——程浩

    她怔怔地看着这行字,眼眶又热了起来。

    放学后,她照例去花店帮忙,却发现早上完成的橱窗设计被人恶意破坏了——鲜花被扯得七零八落,玻璃瓶碎了一地。

    这是谁干的俞美娟气得声音发颤,你知道这些花值多少钱吗

    俞小满沉默地摇头,蹲下来收拾残局。当她捡起一支被踩烂的白玫瑰时,一张小纸条从花瓣间飘落:

    抄袭者的作品就该这样下场。

    字迹和林菲菲如出一辙。

    当晚,俞小满在储物间修改小组作业的稿子,突然发现一张诗稿不见了——那是她昨晚写的新诗,随手夹在《红楼梦》里的。

    她翻遍所有书本都没找到,只能安慰自己可能是当废纸扔了。殊不知,那张诗稿正被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拿在手中,在台灯下反复品读。

    这孩子有天赋。周教授推了推老花镜,对刚进门的孙子说,程浩,你认识这个叫俞小满的女孩吗

    程浩放下书包,惊讶地看着奶奶手中的纸片。当然,她是我同学。您怎么有她的诗

    今天去你们学校图书馆查资料,在《唐诗三百首》里发现的。周教授的眼睛闪着光,这意象的运用,这语言的凝练...不像是一个高中生能写出来的。

    程浩笑了,她真的很特别。您应该听听她背《葬花吟》...

    周教授若有所思地摩挲着诗稿边缘,下次请她来家里喝茶吧。我想和她聊聊文学。

    窗外,春雨悄然而至,滋润着干涸的土地。城市某个角落的储物间里,俞小满梦见母亲在花海中向她微笑,醒来时枕畔一片濡湿。

    第三章

    意外

    清晨五点,闹钟还没响,俞小满就睁开了眼睛。储物间没有窗户,但她体内似乎有个精确的生物钟。她轻手轻脚地叠好被子,把折叠床收起来,摸黑洗漱完毕,然后拿起昨晚就准备好的书包,悄悄出了门。

    初春的清晨,空气中还带着寒意。俞小满裹紧校服外套,快步走向三个街区外的娟娟花店——姑姑经营了十五年的小店。

    自从上周她偷偷重新布置了花店橱窗后,生意明显好转。那天她只是忍不住——那些被随意堆砌的鲜花明明可以更美的。母亲生前是插花高手,从小耳濡目染,俞小满对花材搭配有种天生的敏感。

    花店还没开门,俞小满从后门溜进去,动作熟练地开始整理花材。她喜欢这段独处的时光,仿佛整个世界都还在沉睡,只有她和这些沉默的花朵彼此陪伴。

    你怎么又来了

    俞美娟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俞小满差点打翻水桶。她转过身,看到姑姑穿着睡衣站在门口,脸上写满不悦。

    阿姨,早上好。我想帮忙整理一下新到的玫瑰...

    学校作业写完了吗俞美娟打断她,菲菲说你昨天数学测验又不及格。

    俞小满低下头。数学确实是她最头疼的科目,尤其是转学后落下了不少进度。

    我...我会努力的。

    光会插花有什么用俞美娟冷哼一声,你妈当年也是,整天摆弄些花啊草啊,最后连自己都养不活。

    俞小满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反驳。母亲去世前的那些日子,是她们最穷但也最幸福的时光。每天放学回家,总有一小束野花插在矿泉水瓶里,摆在她们租住的阁楼窗台上。

    把这些花搬到前面去。俞美娟指了指角落里刚到的鲜花,小心点,别又像上次那样把水洒得到处都是。

    俞小满点点头,正要动手,突然听到砰的一声闷响,接着是水流喷溅的声音。

    什么声音——俞美娟话音未落,储藏室的水管突然爆裂,水柱喷涌而出,瞬间就浸湿了地面。

    快关总闸!俞小满喊道,但俞美娟已经吓呆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俞小满顾不得多想,冲进水幕中,摸索着找到了墙上的阀门,用力拧紧。水流渐渐变小,但地上已经积了寸把深的水,新到的鲜花全都泡在水里。

    我的花!这批进口玫瑰很贵的!俞美娟终于回过神来,声音里带着哭腔。

    俞小满迅速扫视四周,目光落在高处的货架上。还来得及!她搬来梯子,麻利地把一捆捆鲜花往上搬,阿姨,帮我把那边的空桶递过来,我们把没湿的花先抢救出来!

    或许是俞小满的镇定感染了她,俞美娟不再慌乱,开始按照指示行动。这时,前门传来开锁的声音——是每天最早来买花的张阿姨。

    娟娟,今天怎么还没开——天啊!这是怎么了张阿姨看到一片狼藉的店铺,惊讶地张大嘴。

    张阿姨,能帮个忙吗俞小满从梯子上跳下来,帮我们把外面的空架子搬进来,把没湿的花先放上去晾干。

    在三个人的共同努力下,大部分鲜花被抢救出来。俞小满指挥着把受损较轻的花材重新修剪,搭配成特价花束,而完全泡坏的部分则迅速清理掉,避免影响其他花材。

    到了中午,花店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营业,还因为特价抢救花束吸引了不少顾客。俞小满一直忙到下午上课前,连午饭都没吃。

    你...先去上学吧。俞美娟在俞小满临走时突然说,晚上...你可以用厨房,如果你想吃点什么的话。

    俞小满愣了一下,随即明白这是姑姑表达感谢的方式。自从搬来后,她一直被禁止使用厨房,只能吃姑姑一家剩下的饭菜。

    谢谢阿姨。她轻声说,心里涌起一丝暖意。

    放学铃响起,俞小满收拾书包时,前排的程浩转过身来。

    今天文学社招新,你真的不报名吗他压低声音,我看过你写的东西,真的很棒。

    俞小满摇摇头:我不行的...

    为什么不行程浩不解,上周那篇《雨夜来客》,连李老师都说有萧红的风格。

    俞小满抿着嘴不说话。她当然想参加,但报名费要五十元,而她连买新袜子的钱都没有。姑姑给她的生活费勉强只够最基础的开销。

    是不是因为菲菲程浩敏锐地察觉到什么,她又在班里说什么了

    林菲菲确实在班里散布过我表姐写的都是抄袭的之类的话,但这还不是主要原因。

    不是...我只是...俞小满正不知如何解释,突然灵光一闪,对了,我想谢谢你上次帮我解围。我...我做了些家乡点心,如果你不嫌弃的话...

    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简易饭盒,里面整齐地码着六块金黄色的南瓜饼,表面撒着芝麻,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程浩眼睛一亮:你自己做的太厉害了!

    昨晚偷偷用了厨房。俞小满小声说,随即紧张地补充,不过我把一切都收拾干净了,阿姨不会发现的。

    你应该给我奶奶尝尝,程浩接过饭盒,她最喜欢这种传统点心了。今天放学你有空吗来我家坐坐吧。

    俞小满犹豫了。姑姑从不允许她放学后在外逗留,但今天花店那么忙,也许...

    就一小时,程浩看出她的顾虑,我奶奶是退休的文学教授,她一直想认识你。

    认识我俞小满惊讶地抬头。

    程浩神秘地笑了:你上次在图书馆落下的诗稿,她看了之后一直念念不忘。

    就这样,俞小满第一次来到了程浩家。那是一栋老式的教职工宿舍,虽然不大,但充满了书香气。客厅里整面墙都是书,茶几上摊开着几本古籍和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奶奶,这就是我常说的俞小满。程浩向从厨房走出来的老人介绍道。

    周教授看上去六十多岁,银灰色的头发挽成一个简单的髻,眼睛却明亮如星。她穿着素雅的棉麻衣裙,身上有淡淡的墨香。

    终于见到你了,孩子。周教授的声音温和有力,小浩说你带来了点心

    俞小满紧张地递上饭盒:是...是我家乡的南瓜饼,可能不太正宗...

    周教授尝了一口,眼睛微微眯起:嗯,火候恰到好处,南瓜的甜香完全释放出来了,芝麻炒得也很到位。她又咬了一口,这里面...加了一点点陈皮

    俞小满惊讶地点头:您怎么知道

    我年轻时在江南待过几年,周教授笑着说,这是那边的传统做法,现在很少有人记得了。她示意俞小满坐下,小浩说你很喜欢文学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俞小满仿佛置身梦境。周教授不仅读过她偷偷写在练习本上的所有文字,还精准地指出了她的文学偏好和潜在天赋。她们从萧红聊到杜拉斯,从古典诗词聊到现代诗歌,俞小满几乎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你有空常来,临走时,周教授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递给她,这些书适合你现在读。下次来我们可以聊聊读后感。

    俞小满接过书,手指轻轻抚过封面,像对待珍宝一般:谢谢您...我...

    不用谢,周教授拍拍她的肩膀,眼神深邃,才华就像种子,需要适合的土壤才能生长。我只是提供了一小片土壤而已。

    回家的路上,俞小满的心跳一直很快。经过花店时,她惊讶地发现姑姑正站在门口张望。

    去哪了这么晚才回来!俞美娟的语气依然严厉,但眼中闪过一丝俞小满从未见过的东西——似乎是...担忧

    我...我去同学家讨论作业。俞小满小声回答。

    俞美娟盯着她看了几秒,最后只是叹了口气:饭在锅里,自己热了吃。明天早点起来,花店进货。

    这是姑姑第一次给她留饭。俞小满鼻子一酸,赶紧低下头:好的,阿姨。

    接下来的两周,俞小满的生活悄然发生着变化。她每天清晨依然去花店帮忙,姑姑不再冷言冷语;放学后她有时会去程浩家,和周教授讨论文学;晚上,她可以在厨房做点简单的食物,而不再只能吃剩饭。

    文学社招新截止前一天,程浩在放学路上拦住了她。

    给,他递过一个信封,报名表我帮你领了,费用我已经交了。

    俞小满慌忙摇头:不行,我不能——

    就当是借你的,程浩坚持,等你拿了奖金再还我。我奶奶说,如果你不参加,就是埋没天赋。

    最终,俞小满在截止时间前一小时递交了报名表和作品——一首名为《缝隙中的光》的小诗。

    评选结果在一周后公布。那天早晨,俞小满刚进教室,就感到气氛不对。同学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看到她进来,立刻停止了交谈,投来异样的目光。

    恭喜啊,大作家。林菲菲靠在她的课桌旁,声音甜得发腻,没想到你还有这种才华。

    俞小满不明所以,直到程浩匆匆跑来,手里举着一份校报:小满,你得了第一名!全校都在传你的诗!

    原来,《缝隙中的光》获得了文学社招新比赛第一名,将被刊登在校刊首页,并推荐参加市级比赛。

    真的吗俞小满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接过校报,看到自己的名字赫然印在上面,眼眶瞬间湿润了。

    但她的喜悦没持续多久。第一节课前,班主任李老师严肃地把她叫到办公室。

    俞小满,李老师推了推眼镜,有人举报你的参赛作品涉嫌抄袭。按照规则,我们需要核实一下。

    抄袭俞小满如坠冰窟,我没有...那是我自己写的...

    举报人说你的诗和《诗刊》去年发表的一首《裂缝》高度相似。李老师递给她一份杂志,你看过这首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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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俞小满快速浏览了一遍,摇头:我从没看过这本杂志...

    那你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两首诗都有裂缝、光、生长这些核心意象吗李老师语气严厉,而且结构也很相似。

    俞小满的手开始发抖。她当然能解释——那些意象来自她真实的生命体验,来自储物间漏进的那一缕晨光,来自母亲临终前说的要像野草一样在裂缝中生长...但她该如何证明这些

    我...我可以把创作过程写下来,她努力控制声音不发抖,每一句诗都有来历...

    好吧,李老师勉强同意,明天上午之前交给我。如果证实是抄袭,不仅取消资格,还要全校通报批评。

    走出办公室,俞小满的腿像灌了铅。走廊上,同学们对她指指点点,隐约听到抄袭、骗子之类的字眼。林菲菲站在人群中央,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

    俞小满逃也似的跑到图书馆,在角落里无声地哭泣。不知过了多久,有人在她身边坐下,递来一张纸巾。

    别理那些人,程浩的声音很坚定,我知道是你写的。

    可是...我没办法证明...俞小满抽噎着。

    我奶奶想见你,程浩说,她说有办法帮你。

    周教授的办法简单而有效。她让俞小满把《缝隙中的光》每一句的灵感来源和修改过程详细记录下来,同时找出早期练习本上相关的文字片段作为佐证。

    真正的创作是有脉络的,周教授一边帮俞小满整理资料一边说,抄袭者可以模仿文字,却模仿不了思维的轨迹。

    第二天,俞小满不仅提交了详实的创作说明,还在李老师安排下当众朗诵了这首诗,并回答关于创作意图的各种提问。她的真诚和深厚的文学积累最终打动了所有人,连最初持怀疑态度的李老师也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原创作品。

    即使最细小的裂缝

    也终将被自己的光填满

    我们这些在黑暗中生长的植物

    比谁都懂得

    如何用伤痕

    喂养希望

    朗诵结束时,教室里响起热烈的掌声。林菲菲的脸色难看至极,而程浩笑得比谁都开心。

    风波过后,俞小满不仅保住了第一名,还收获了文学社几位志同道合的朋友。更让她惊喜的是,姑姑从顾客那里听说了这件事,破天荒地说了句还不错。

    但那天晚上,当俞小满回到储物间,发现自己的练习本被撕碎,散落一地。而林菲菲的房门紧闭,里面传来刻意压低的笑声。

    俞小满蹲下来,一片一片地捡起那些碎片,像捡起自己破碎的心。她知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四章

    发掘

    凌晨两点,俞小满被一阵压抑的啜泣声惊醒。她轻手轻脚地爬下折叠床,耳朵贴在储物间的门上。声音来自厨房——是姑姑。

    ......我知道,再交不上租金就得关门......十五年啊......姑姑的声音断断续续,可我能怎么办进货的钱都是借的......

    俞小满屏住呼吸。花店要倒闭了难怪这几天姑姑总是阴沉着脸,连林菲菲都收敛了不少。

    她悄悄退回床边,月光透过小窗户照在那本《简爱》上。母亲生前常说:困境中才能看见真正的光。俞小满突然有了主意。

    第二天放学后,她没直接去花店,而是绕道去了城北的批发市场。

    这些边角料怎么卖她指着一堆被丢弃的硬纸板问。

    老板瞥了她一眼:你要就白送,反正也是垃圾。

    俞小满把二十多张硬纸板捆好塞进书包,又用最后十块钱买了一小盒彩色粉笔。赶到花店时,姑姑正对着账本发愁。

    阿姨,我有个想法。俞小满鼓起勇气,周末我们可以在店门口设个特别摊位......

    俞美娟听完她的计划,眉头皱得更紧了:写诗卖花你以为这是过家家

    就试一天,不行我以后再也不提了。俞小满声音轻但坚定。

    周六清晨五点,俞小满就来到花店门口。她把硬纸板裁成巴掌大的卡片,用彩色粉笔在每张上面写下一首原创小诗——关于春天的希望,关于雨后的彩虹,关于黑暗中依然绽放的花朵。

    你在干什么姑姑推开花店门,看到俞小满蹲在地上忙碌的身影。

    俞小满抬起头,晨光给她苍白的脸颊镀上一层金色:我在准备诗歌卡片。每束花送一张,顾客可以选自己喜欢的诗。

    姑姑拿起一张卡片,上面写着:

    你问我为何在雨中微笑

    因为我知道

    每朵乌云都镶着阳光的边

    她的手微微发抖,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店里。

    上午九点,摊位布置完毕。俞小满把鲜花分成小束,每束配一张诗歌卡片,摆在店门口的木桌上。她还用剩下的硬纸板做了个招牌:今日特供——会说话的花。

    起初行人匆匆而过,没人驻足。直到十点左右,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女孩停下脚步。

    这些诗是原创的吗女孩拿起一张卡片。

    俞小满点点头:都是我写的。

    女孩读完后眼睛一亮:我要这束满天星,就配这首《星火》。太美了!

    第一单成交后,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到中午,摊位前排起了小队。有人专门为了诗歌而来,甚至愿意多付钱指定某首诗。

    老板,这创意太棒了!一位中年女士赞叹道,我女儿正在住院,能请你写首鼓励的诗吗

    俞小满当场在一张空白卡片上写下:

    医院的墙听过太多祈祷

    但我要告诉你一个小秘密

    天使最喜欢躲在

    勇敢孩子的枕头下

    女士红着眼眶多买了两束花。

    下午三点,一个背着相机的男人走近摊位:您好,我是《城市晨报》的记者。能采访一下这个诗歌鲜花的创意吗

    俞美娟从店里冲出来,脸上是俞小满从未见过的光彩:当然可以!这是我......我们家花店的新企划。

    当记者问及创作灵感时,俞美娟把俞小满推到镜头前:是我侄女的主意,她从小就爱写诗。

    那一刻,姑姑的手搭在俞小满肩上,温暖而有力。俞小满恍惚间看到了母亲微笑时的样子。

    晚上盘点时,发现当日营业额是平时的五倍。俞美娟破天荒地留俞小满一起吃晚饭,而不是让她先回储物间。

    明天继续。姑姑简短地说,但嘴角微微上扬。那是俞小满来到这个家后,第一次看到姑姑的笑容。

    林菲菲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妈!你怎么让她上桌吃饭她身上都是汗臭味!

    菲菲!姑姑罕见地呵斥女儿,今天多亏了小满。

    林菲菲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母亲,然后狠狠剜了俞小满一眼,摔门而去。

    当晚,俞小满发现她唯一的毛衣袖口被人用剪刀剪出了一个大口子。

    周一早晨,《城市晨报》生活版刊登了诗歌鲜花的报道,配图是俞小满低头写诗的侧影。班主任李老师特意在早读时表扬了她。

    俞小满同学为我们班争了光!李老师挥舞着报纸,这周五的校园朗诵会,你一定要参加!

    下课后,程浩拦住准备溜走的俞小满:朗诵会我们班差一个节目,李老师指名要你上。

    我不行......俞小满连连摇头,我从来没在那么多人面前......

    你可以的。程浩坚定地说,我奶奶看了报纸上的诗,说你有天赋。她周五也会来听。

    俞小满攥紧衣角,心跳如雷。光是想象站在聚光灯下,她就已经呼吸困难了。

    接下来的几天,俞小满白天在花店帮忙,晚上躲在储物间练习朗诵。她选了《缝隙中的光》这首诗——那首曾被林菲菲当众嘲笑的作品。

    周四晚上,她发现练习用的笔记本不见了。翻遍整个储物间后,她在垃圾桶底部找到了被撕成碎片的纸页。

    朗诵会当天,俞小满手脚冰凉。站在礼堂后台,透过幕布的缝隙看到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她几乎要落荒而逃。

    下面有请高三(7)班的俞小满同学,朗诵原创诗歌《缝隙中的光》!

    掌声中,俞小满机械地走上舞台。刺眼的灯光让她看不清观众,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扼住。就在她快要崩溃的瞬间,视线捕捉到前排一个熟悉的身影——周教授。

    白发苍苍的老人安静地坐在那里,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眼神温和而坚定。那目光仿佛在说:我在这里,别怕。

    俞小满深吸一口气,声音终于冲破了恐惧的牢笼:

    我是一粒被风吹散的种子

    落在水泥地的裂缝里

    却梦见自己开成了花......

    当她朗诵到最后一句黑暗只是光的另一种形状时,全场寂静了一秒,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下台后,程浩激动地抓住她的肩膀:太棒了!我奶奶都听哭了!

    周教授果然在后台等她,眼眶泛红:孩子,你的诗让我想起了年轻时读过的艾米莉·狄金森。下周日来我家喝茶好吗我有几本书想给你看。

    俞小满点点头,胸口涌动着一种陌生的暖流——这是她第一次因为写作而受到真正的认可。

    周末,学校组织社区义工活动,程浩和俞小满被分到同一组,去敬老院陪老人聊天。

    我最讨厌这种活动了。程浩边骑车边抱怨,那些老人要么耳背,要么就爱说教。

    俞小满却隐隐期待。母亲生前常去敬老院做义工,她总说老人是会走路的图书馆。

    敬老院坐落在城西一个安静的小区里。院长分配给他们三楼最角落的房间:王奶奶脾气有点怪,但人很好。她以前是中学语文老师。

    敲门无人应答。推开门,只见一个瘦小的背影坐在窗边的摇椅上,银白的发髻像一团蓬松的云。

    王奶奶,我们是星辉高中的学生,来看您了。俞小满轻声说。

    老人缓缓转身,脸上皱纹纵横但眼睛明亮:进来吧,把门关上。穿堂风对老人骨头不好。

    房间简朴但整洁,书架上摆满了书。程浩百无聊赖地翻看相册,俞小满却被书桌上一个相框吸引了目光——照片里年轻的王奶奶身边站着一个少女,那侧脸轮廓熟悉得让她心跳骤停。

    那是我最得意的学生。王奶奶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二十年前的事了。她叫俞雅,才华横溢,写得一手好文章......

    俞小满手中的相框差点掉落——俞雅,那是母亲的名字。

    您......您认识我妈妈声音颤抖得不像自己的。

    王奶奶的眼睛突然睁大,枯瘦的手抓住她的手腕:你是小满俞雅的女儿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俞小满听到了从未听过的母亲的故事——她是如何以全县第一的成绩考入师范,如何在省级作文大赛中夺冠,又是如何在大二那年突然退学,从此杳无音信。

    她退学是因为怀孕了,对吗王奶奶突然问,怀了你

    俞小满点点头,喉咙发紧。母亲很少提起过去,她只知道父母是私奔结婚的。

    可惜啊......王奶奶叹息,她本该成为作家的。最后一次联系,她说父亲逼她打掉孩子嫁人,她不肯,就......

    就带着我逃走了。俞小满接上话,眼泪终于落下。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母亲总是紧紧攥着那本《简爱》,为什么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也要教她读书写字。

    回程路上,程浩难得地安静。直到快到俞小满姑姑家,他才开口:你妈妈......很了不起。

    俞小满抹去眼泪,点点头。她突然很想念母亲,想念她温柔的声音和粗糙却温暖的手掌。但同时,一种新的力量在她心中萌芽——她要继续母亲未完成的梦,用文字照亮那些黑暗的角落,就像母亲曾经照亮她的一样。

    推开姑姑家的门,迎接她的是林菲菲夸张的尖叫:妈!她又回来这么晚!谁知道在外面干什么勾当!

    但今晚,这些刺耳的话语似乎没那么容易伤到她了。俞小满平静地走进储物间,从书包里小心翼翼地取出王奶奶送她的旧书——母亲大学时最爱的《瓦尔登湖》,扉页上有母亲年轻时的签名。

    她轻轻抚过那已经褪色的字迹,仿佛触摸到了母亲不为人知的青春。窗外,一弯新月悄然升起,洒下清冷的光辉。

    第五章

    清理

    仓库里的存货该整理了。周六早餐时,姑姑突然对俞小满说,今天花店歇业一天,你去把那些积灰的箱子清理干净。

    林菲菲立刻撅起嘴:妈!说好今天带我去买新手机的!

    下午再去。姑姑罕见地没顺着女儿,那些过期花肥再不处理,工商来检查又要罚款。

    俞小满默默点头,心里却松了口气。比起面对顾客,她更愿意待在没人的仓库——至少那里没人会对她冷嘲热讽。

    仓库在花店后院的铁皮棚里,推开门时,陈年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俞小满打了个喷嚏,开始按姑姑交代的分类整理:过期的花肥和营养液装黑袋,还能用的工具擦干净放右边,空箱子拆平捆好。

    搬开第三个纸箱时,一个褪色的饼干盒从架子上滚落。盖子摔开,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彩色玻璃珠、干枯的四叶草、几张泛黄的照片。俞小满蹲下去捡,却在看清照片的瞬间僵住了。

    照片上是两个年轻女孩站在油菜花田里,一个扎着马尾辫,另一个留着齐耳短发。她们搂着彼此的肩膀,笑得那么灿烂,连阳光都相形见绌。俞小满的手指颤抖起来——马尾辫的是母亲,而短发的,分明是年轻时的姑姑!

    照片背面用蓝色钢笔写着:1985年春,与小雅在师范学校后山。永远的好姐妹。——美娟

    俞小满胸口发紧。小雅是母亲的小名,可姑姑从未提过她们曾是同学,更别说好姐妹。在家里,母亲的名字就像个禁忌,偶尔提及,姑姑也会立刻沉下脸。

    她小心地把照片塞进牛仔裤口袋,继续整理时心不在焉。架子最上层有个蒙尘的鞋盒,里面竟全是母亲的东西:手编的幸运绳、褪色的电影票根、一本巴掌大的日记本。翻开第一页,母亲清秀的字迹写着:大一开学第一天,美娟帮我抢到了靠窗的床位。她说阳光会眷顾诗人。

    午后闷热的风穿过铁皮缝隙,俞小满却感到一阵寒意。母亲和姑姑曾是室友,是闺蜜,可为什么现在连提都不愿提为什么那些亲密的合影被藏在仓库最阴暗的角落

    偷什么懒呢!姑姑的声音突然在背后炸响。俞小满慌忙合上鞋盒,但已经晚了。姑姑脸色煞白,一把夺过盒子:谁让你乱翻的!

    对不起,我只是......

    出去!姑姑声音嘶哑,剩下的我来整理。

    俞小满逃也似地离开仓库,却在转身时瞥见姑姑蹲在地上,颤抖的手指轻抚过那张油菜花田里的合影。

    那天晚上,俞小满在储物间就着台灯反复端详那张偷藏的照片。母亲年轻时的笑容那么鲜活,仿佛能穿透时光对她眨眼。她翻开作文本,写下标题:《血缘的褶皱》。

    有些记忆像被折起来的纸,痕迹越久越深......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记录下发现照片的震撼,仓库灰尘的气味,以及姑姑夺走盒子时眼中闪过的痛楚。

    凌晨两点,一声闷响从主卧传来。俞小满轻手轻脚推开门,只见姑姑蜷缩在床上,面色潮红,额头上全是汗。碰到她皮肤的瞬间,俞小满被那温度烫得一缩——高烧少说有39度。

    医药箱在客厅柜子顶层。俞小满垫着椅子取下来,找出退烧药,又去厨房拧了条冷毛巾。

    ......小雅姑姑在迷糊中抓住她的手腕,眼睛半睁着,目光涣散,小雅,药太苦了......

    俞小满僵在原地。姑姑把她错认成了母亲。

    阿姨,是我,小满。她轻声说,却还是把药片送到姑姑嘴边,把药吃了好吗

    姑姑顺从地咽下药片,很快又陷入昏睡。俞小满坐在床边,用冷毛巾擦拭她滚烫的额头和脖颈。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姑姑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此刻卸下所有防备的姑姑,看起来竟与照片中的少女有几分相似。

    ......别走......姑姑在梦中呓语,爸,求您别撕......那是我们唯一的合影......

    俞小满手中的毛巾掉在地上。她突然明白了那些照片为何藏在仓库——是被祖父强行拆散的友谊,是刻意被掩埋的姐妹情谊。

    天亮时,姑姑的烧退了。她睁开眼看到趴在床边的俞小满,表情复杂:你......守了一夜

    俞小满点点头,嗓子因为熬夜而沙哑:您感觉好些了吗

    姑姑没有回答,只是递来一张五十元钞票:今天别去仓库了,去买点......买点你喜欢的东西。

    这是姑姑第一次给她零花钱。俞小满接过钱的瞬间,注意到姑姑无名指上有一道浅浅的白色疤痕——和母亲左手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形状。她们曾有过姐妹间的什么约定吗

    周一下午的文学社活动,俞小满交上了那篇《血缘的褶皱》。周教授读完沉默良久,最后摘下老花镜擦了擦:孩子,这篇散文......可以让我推荐给校刊吗

    校刊在周四发行。到第二节课间,已经有三个陌生同学拦住俞小满,说被她的文字感动哭了。程浩举着本《青年文学》冲进教室:小满!市文学杂志的编辑来学校了,说要见你!

    办公室里的女人约莫四十岁,利落的短发,眼睛亮得像星星:俞同学,我是《新芽》杂志的编辑苏雯。你的散文让我想起了年轻时的三毛——那种对亲情既温柔又犀利的洞察力。

    她递给俞小满一张名片:考虑给我们投稿吗有个专栏很适合你这样的新人。

    俞小满接过名片,手指微微发抖。这是第一次有人用作家的眼光看她,而不是孤儿、拖油瓶。

    放学路上,程浩兴奋地计划着怎么庆祝:我奶奶说如果你这篇发表,她要亲手做桂花糕......

    嘘。俞小满突然停下脚步。前方巷子里,林菲菲正和几个女生抽烟,她手里挥舞着一个熟悉的黑皮本子——俞小满的日记!

    ......昨晚姑姑叫我小雅,她梦里都在找妈妈......林菲菲用夸张的语调朗读着,啧啧,真恶心,装什么可怜!

    血液轰地冲上头顶。俞小满冲过去抢夺日记:还给我!

    林菲菲灵活地闪开,继续念:仓库照片里她们笑得那么甜,为什么现在......

    闭嘴!俞小满扑上去,两人扭打在一起。林菲菲的指甲在她脖子上抓出几道血痕,她则死死拽着日记本不放手。

    干什么呢!一声厉喝炸响。姑姑不知何时出现在巷口,脸色铁青。

    林菲菲立刻变脸,扑进母亲怀里哭诉:妈!她突然发疯一样打我!

    不是的!她偷看我日记还当众......

    够了!姑姑打断俞小满,菲菲再有错你也不能动手!回家跪着反省,今晚不许吃饭!

    俞小满站在原地,浑身发冷。姑姑甚至不愿听她说完,就像那些照片——真相永远被锁在黑暗里。

    回到家中,她真的跪在了储物间。但这不是出于服从,而是双腿突然失去了支撑的力气。膝盖抵着冰冷的地板,她盯着墙上母亲的照片,想起油菜花田里那个无忧无虑的笑容。

    窗外开始下雨,起初只是零星的雨点,很快演变成倾盆暴雨。俞小满听着姑姑和林菲菲在客厅看电视的笑声,慢慢站起身,从床底下拖出上学用的旧背包。

    她只带走了几件必需品:母亲的照片、王奶奶给的那本《瓦尔登湖》、钢笔和笔记本。当一道闪电照亮夜空时,她轻轻推开通往后院的小门,走进了暴雨中。

    雨水很快浸透衣服,冰冷的触感却让她异常清醒。她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双腿发软,才躲进一个废弃的电话亭。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她终于放声大哭。

    不知过了多久,电话亭的门被猛地拉开。程浩浑身湿透地站在外面,手里举着一把被风吹变形的伞:总算找到你了!我去了花店、学校、公园......

    俞小满抬起泪眼:你怎么......

    林菲菲在班里炫耀,说她妈把你赶走了。程浩咬牙切齿,我奶奶说,你现在必须去我们家。

    王奶奶的家在教师公寓一楼,暖黄色的灯光透过雨帘显得格外温暖。老人一见俞小满就惊呼出声,立刻拿来干毛巾和热茶:可怜的孩子,冻坏了吧

    热水澡换上了干爽的旧衣服——是程浩母亲的遗物。王奶奶坚持要她喝下一整碗姜汤,才允许她开口说话。

    孩子,老人听完事情经过,长叹一声,你知道你妈妈为什么和家里决裂吗

    俞小满摇摇头,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

    你外公——就是俞美娟的父亲,是县教育局副局长。王奶奶望向窗外的雨幕,他一心要把两个女儿培养成教师,可你妈妈偏偏想当作家。

    老人起身从书柜取出一本相册,指着其中一页:年轻的俞雅站在演讲台上,背后横幅写着全省大学生文学创作大赛。

    她大二那年偷偷参赛获得一等奖,你外公勃然大怒,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撕毁了奖状。王奶奶声音哽咽,那天晚上,俞美娟帮你妈妈翻窗逃走了。

    俞小满屏住呼吸,突然明白了姑姑左手那道疤痕的来历。

    后来呢

    后来你妈妈遇见了你父亲——一个流浪画家。你外公宣布和她断绝关系,只有俞美娟还偷偷与她通信。王奶奶拿出一沓泛黄的信件,直到你五岁那年,你父亲......

    车祸。俞小满轻声接上,然后妈妈带着我回来投奔姑姑

    王奶奶点点头:你外公以死相逼,不许俞美娟收留你们。最后是居委会出面,你姑姑才勉强同意,但必须装作从不认识你妈妈。

    雨声渐小,俞小满的眼泪却止不住。原来姑姑那些冷漠背后,藏着这么多无法言说的痛苦。那些被锁在仓库里的照片,那些梦中的呼唤,都是被硬生生掐断的姐妹情谊在挣扎。

    你妈妈临终前给我写过信,王奶奶轻抚她的头发,她说最对不起的就是姐姐,让她在父亲和妹妹之间做选择......

    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东方泛起鱼肚白,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那沓信件上。俞小满突然看清了最上面那封的日期——正是母亲去世前一周。

    奶奶,她声音颤抖,能借我纸笔吗

    她要在阳光完全升起前,写下所有来不及对姑姑说的话。不是用《血缘的褶皱》那种优美的文学笔调,而是最简单直白的真心话——关于理解,关于原谅,关于重新折回去的那些血缘的褶皱里,藏着的都是爱。

    第六章:不敢去爱的人

    王奶奶家的灯光在雨夜中格外温暖。

    老人递给俞小满一杯热可可,瓷杯上绘着蓝色小花,和母亲生前最爱用的那套茶具一模一样。俞小满双手捧着杯子,热气氤氲中,她看到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怀念。

    你妈妈上大学时,常来我这里喝茶。王奶奶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和美娟,那时候形影不离。

    俞小满的手指紧了紧。这是第一次有人主动提起母亲的往事。

    她们...为什么后来...她不知该如何问完整句话。

    王奶奶叹了口气,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相册。翻开泛黄的页面,一张集体照映入眼帘——中文系1997级毕业合影。年轻时的周教授站在教师队列中,而学生前排,母亲和姑姑并肩而立,两人穿着同样的学士服,笑得灿烂。

    你妈妈是系里有名的才女,王奶奶指着照片说,大二就在《诗刊》上发表作品,周教授说她前途无量。

    俞小满轻轻抚摸照片上母亲的脸庞。她从未想过母亲也有这样意气风发的时刻。

    那姑姑呢

    美娟啊,王奶奶笑了,她是学生会主席,做事雷厉风行,把活动办得风生水起。两姐妹性格迥异,却比谁都亲。

    窗外的雨声渐小,俞小满的心却越揪越紧。如果曾经那么亲密,为什么后来会变成这样

    仿佛看穿她的疑问,王奶奶合上相册:后来你妈妈认识了你爸爸,一个来学校做讲座的青年作家。他比你妈妈大十岁,离过婚,家里强烈反对。

    俞小满屏住呼吸。父亲在她五岁时就离开了,记忆里只剩一个模糊的背影。

    你妈妈坚持要和他在一起,甚至...王奶奶顿了顿,甚至不顾怀孕的风险。医生说她的心脏状况不适合生育,但她执意要生下你。

    俞小满的胸口突然一阵刺痛,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了一下。

    美娟当时跪下来求她,王奶奶的声音低了下去,说可以领养孩子,不要拿命冒险。但你妈妈说...老人抬起湿润的眼睛,她说这个孩子是我和世界的约定,我一定要见她一面。

    热泪滚落,打在相册封面上。俞小满终于明白为什么姑姑看她的眼神总是充满矛盾——在那双眼睛里,她既是母亲用生命换来的珍宝,也是夺走母亲生命的罪魁祸首。

    你出生后,你爸爸很快又有了新欢,王奶奶摇摇头,你妈妈带着你回娘家,但你外公...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谈话。程浩跑去开门,浑身湿透的俞美娟站在门外,脸色苍白得吓人。

    小满在这里吗她的声音沙哑,目光越过程浩的肩膀,与俞小满四目相对。

    俞小满站起身,不知该说什么。姑姑的头发和衣服都在滴水,显然是一路跑来找她的。

    回家吧,俞美娟生硬地说,这么晚了。

    没有道歉,没有解释,但那双红肿的眼睛说明了一切。俞小满默默走向门口,经过王奶奶时,老人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去吧,孩子。

    回程的出租车上,两人各坐一边,沉默像第三位乘客般挤在中间。俞小满透过雨水模糊的车窗,看见姑姑在偷偷抹眼泪。

    那晚之后,家里恢复了表面的平静。姑姑不再提那场争吵,俞小满也小心避开关于母亲的话题。但有些东西悄然改变了——她开始注意到姑姑深夜独自在厨房抽烟的背影,注意到她整理花店账本时偶尔对着某张照片发呆的神情。

    一个念头在俞小满心中生根:也许姑姑并非真的恨母亲,而是害怕面对那段充满愧疚与遗憾的回忆。

    周六清晨,趁姑姑去花市进货,俞小满溜进小区花园,摘了一朵刚开的月季。她把它插在小玻璃瓶里,又写了一张小卡片:

    给姑姑:

    花香会记得

    雨打风吹的过往

    ——小满

    她把花和卡片放在姑姑床头,然后悄悄离开。这成了她每天的秘密仪式——有时是一枝沾露的雏菊,有时是一朵含苞的玫瑰,配上一首三行小诗。她从不署名,但相信姑姑知道是谁放的。

    与此同时,周教授的咳嗽越来越严重。周三的文学课上,老人突然脸色发白,捂着胸口倒了下去。救护车呼啸而来时,俞小满和程浩跟在担架后面,看着医护人员把氧气面罩戴在那张苍老的脸上。

    医院诊断是肺炎并发症,需要住院观察。周教授没有亲人,俞小满主动承担了每天放学后照顾她的任务。她会给老人擦脸、喂粥,然后坐在病床边朗读文学作品——有时是周教授指定的经典,有时是她自己写的新作。

    读读你上周写的那篇,一天傍晚,周教授靠在枕头上说,关于图书馆窗外那棵银杏的。

    俞小满翻开笔记本:《落叶的轨迹》...十月的风经过时,那棵银杏开始脱去金黄色的外套...

    周教授闭着眼睛听,嘴角挂着微笑。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一滴落下,与窗外的暮色融为一体。

    你妈妈以前也这样,读完后,老人突然说,为我朗读她写的每一篇新作。

    俞小满合上笔记本,心跳加速:您...认识我妈妈

    何止认识,周教授睁开眼,目光穿过岁月,她是我最得意的学生。如果不是...一阵咳嗽打断了她。

    俞小满连忙递上水杯。老人喝了一口,喘息着继续说:如果不是为了生下你,她可能会成为当代最优秀的女作家之一。

    这句话像一块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俞小满低下头:是因为我,她才...

    不,孩子,周教授冰凉的手握住她的,你母亲用生命爱着你。现在...老人深深看进她的眼睛,现在轮到你去爱那些不敢去爱的人。

    一滴泪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俞小满突然明白了自己每天给姑姑送花的真正意义——那不仅是对和解的尝试,更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即使你不敢爱我,我依然选择爱你。

    与此同时,程浩收到了北京大学的保送通知。消息传来时,整个学校都轰动了——他是近五年来第一个获得这所顶尖学府保送资格的学生。

    我不确定要不要接受,放学路上,程浩踢着石子说,奶奶年纪大了,我走了她怎么办

    俞小满停下脚步。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河边。

    王奶奶会理解的,她轻声说,这么好的机会...

    可她是唯一抚养我长大的人,程浩的声音哽住了,我不能丢下她。

    河水静静流淌,倒映着天边的晚霞。俞小满想起母亲——那个为了见她一面而甘愿冒险的年轻女孩。

    有时候爱一个人,她慢慢地说,不是紧紧抓住,而是学会放手。王奶奶一定希望看到你飞得更高。

    程浩转过头,夕阳给他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边。他们四目相对,某种无形的力量在两人之间流动。

    谢谢你,小满。他突然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她。

    这个拥抱来得猝不及防。俞小满僵了一秒,然后慢慢放松,把脸埋在他肩膀上。程浩身上有阳光和青草的气息,心跳声透过校服传来,坚定而有力。

    我会和奶奶再谈谈,他在她耳边轻声说,但无论我去哪里,都会记得这个夏天。

    回家路上,俞小满的心像被蜂蜜浸泡过,甜得发胀。她决定今天给姑姑的花要特别一点——一朵粉色的康乃馨,象征感恩与思念。

    然而当她推开家门,迎接她的却是一地狼藉。碎花瓣散落在走廊上,她写的小卡片被撕成碎片,像一场惨烈的微型风暴现场。

    你还有脸回来林菲菲从客厅走出来,脸上带着胜利的微笑,我妈看到你破坏她的东西,气疯了。

    俞小满愣在原地:我...破坏

    别装了,林菲菲提高声音,不就是因为我妈昨天批评你成绩差,你就把她的花都毁了

    俞美娟从厨房走出来,脸色阴沉得可怕:我容忍你很多了,俞小满。但这次太过分了。

    俞小满的血液瞬间变冷。她看向姑姑,希望在那双眼睛里找到一丝信任,却只看到愤怒和...失望

    不是我,她声音发抖,我每天给您送花,怎么会...

    够了!俞美娟厉声打断,从你来到这个家,就只会带来麻烦!她的声音突然哽咽,和你姐姐一样!

    这句话像一把利剑,刺穿了俞小满的心脏。她后退一步,感到一种奇怪的释然——终于,姑姑说出了真心话。

    您恨我,是因为我让您想起了妈妈,对吗俞小满轻声问,因为每次看到我,您就会想起那个您没能保护的人。

    俞美娟的脸色刷地变白,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

    但您知道吗俞小满继续道,眼泪无声滑落,妈妈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让我告诉您...她从不后悔。

    姑姑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林菲菲困惑地看着两人:妈,她在说什么啊

    俞小满弯腰捡起地上的一片碎纸——那是她写的小诗残骸。她轻轻放在茶几上,然后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她靠着门板慢慢滑坐在地上。胸口很痛,却又有一种奇怪的轻松。终于,所有的伪装都被撕开,所有的秘密都被摊在阳光下。

    窗外,暮色四合。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而她和姑姑之间,也许终于可以开始一场真正的对话。

    第七章:花房

    贴在花店玻璃门上的通知单在晨风中轻轻颤动,俞小满盯着那行限期十日内搬离的黑体字,喉咙发紧。房东李阿姨站在柜台前,手指不停地敲击着桌面。

    美娟啊,不是我不讲情面。李阿姨避开俞小满的目光,我儿子要结婚,这店面得改成婚庆公司...

    姑姑的背挺得笔直,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押金呢

    按合同,提前解约要扣两个月...

    这是我们家二十年的积蓄!姑姑突然拔高的声音惊飞了门外觅食的麻雀。她双手撑在柜台上,指节泛白,李姐,看在我丈夫生前...

    李阿姨匆匆放下一个信封:下周一我来收房。说完几乎是逃出了花店。

    玻璃门晃动的瞬间,俞小满看见姑姑的肩膀垮了下来。那双平日利落插花的手此刻无力地垂在两侧,微微发抖。柜台上的信封像片枯叶,随时会被风吹走。

    姑姑...俞小满轻声唤道。

    别叫我!姑姑猛地转身,眼睛通红,要不是你惹事,我怎么会分心忘了续约!

    这句话像把钝刀,缓慢地扎进心脏。俞小满咬住下唇,直到尝到铁锈味。她想起王奶奶说的那些往事——姑姑当年也是这样被父亲指责要不是你帮她逃走...。历史的伤痕在这个家重复划在同样的位置。

    我去上学了。她抓起书包冲出门,生怕多待一秒就会说出无法挽回的话。

    文学课上,周教授正在讲解《红楼梦》中的探春理家,俞小满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笔记本上全是无意识的涂鸦:一朵花,一个信封,一个破碎的心形。下课铃响时,她才发现自己把钢笔水蹭到了袖口,蓝色墨渍像朵忧郁的云。

    小满!程浩在走廊拦住她,你姑姑的花店...

    消息传得真快。俞小满苦笑:房东要收回去给儿子开婚庆公司。

    那你们怎么办

    不知道。她望着窗外操场上的学生,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姑姑可能会去打工吧,像超市收银员之类的。

    程浩皱起眉:可花艺是她专长啊!我奶奶说当年你姑父就是被她插花的样子迷住的。

    这句话像颗火星,突然点亮了某个角落。俞小满猛地抓住程浩的手腕:你说得对!花艺是她的生命,不能放弃...

    她飞奔回教室,从书包里掏出那本《瓦尔登湖》,翻到夹着母亲照片的那页。照片背面是母亲写的一首小诗:给美娟的花店每片花瓣都是未说出口的爱当你在清晨修剪它们时请记得我也在注视同一个太阳。

    一个想法逐渐成形——如果无法保住实体店,为什么不转型线上如果姑姑擅长花艺,而她擅长文字...

    放学铃声再次响起时,俞小满已经画好了简单的企划图:一个叫诗歌花房的网店,每束花配一首原创小诗。她甚至列好了潜在客户名单:周教授的文人朋友、王奶奶的退休教师圈子、程浩表哥开的文化公司...

    回到家时,花店已经提前打烊。姑姑坐在厨房里,面前摊着账本,计算器上的数字触目惊心。林菲菲罕见地安静,看见俞小满时甚至往旁边挪了挪。

    姑姑,俞小满深吸一口气,把企划书放在账本上,我有个想法。

    接下来的两小时,她详细解释了线上花店的构想。姑姑的表情从怀疑到惊讶,最后变成一种复杂的动容。

    这些诗...姑姑指着企划书上的样稿,都是你写的

    俞小满点头:可以专门定制,比如生日送向日葵配励志诗,求婚送玫瑰配情诗...

    谁会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林菲菲突然插嘴,但语气不再像往常那样尖刻。

    苏雯编辑说可以帮我们宣传,俞小满继续道,她说现在年轻人喜欢有故事的商品。

    姑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账本边缘,那里有道陈年的咖啡渍。俞小满认出来那是母亲最喜欢的杯子留下的——姑姑一直没扔。

    试试吧。最终姑姑轻声说,像在说服自己,反正...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

    创业比想象中艰难十倍。第一周,他们只接到七单,其中五单还是王奶奶介绍的老年大学学员。俞小满每天放学后就趴在储物间的小桌上写诗,常常熬到凌晨三点。程浩带着计算机社的同学帮忙搭建网站,周教授则挨个给作协的朋友打电话推荐。

    再这样下去你会垮的。周六清晨,程浩拦住抱着花材的俞小满。她黑眼圈重得像化了烟熏妆,校服领口松了两颗扣子都浑然不觉。

    下周就好了,她勉强笑笑,苏雯编辑的报道明天见报。

    报道效果出乎意料地好。《城市晨报》生活版用半个版面介绍了诗歌花房,标题是《00后女孩用文学重塑传统花艺》。配图中,俞小满站在花架前朗读诗歌的侧影被晨光镀上一层金边。

    订单如雪花般涌来。姑姑负责花艺制作,俞小满根据客户故事写诗,林菲菲居然主动承担了包装工作。最忙的时候,连周教授都来帮忙修剪花枝,老人布满皱纹的手依然灵活。

    你妈妈当年要是看到...周教授说到一半突然停住,目光越过俞小满肩膀。

    姑姑站在储藏室门口,手里拿着两杯蜂蜜水。空气中飘着尴尬的沉默,但这次,没有人夺门而出。

    喝点水再忙。姑姑把杯子放在桌上,声音很轻,别...别熬太晚。

    这是和解的信号吗俞小满不敢确定。但当她抬头时,分明看见姑姑快速擦了下眼角。

    深夜,俞小满被一阵窸窣声惊醒。月光从门缝漏进来,照出客厅里一个佝偻的身影。姑姑坐在茶几前,面前摊着那本从仓库找回的相册。她手指轻抚过某张照片,肩膀微微抽动。

    俞小满正要退回房间,却撞上另一个身影——林菲菲穿着睡衣站在走廊阴影里,表情是前所未有的复杂。

    我妈经常这样,林菲菲声音很轻,自从你来了之后。

    俞小满不知该如何回应。月光下,表妹的眼睛亮得惊人,不再充满敌意,而是某种困惑与醒悟交织的情绪。

    明天是你生日吧林菲菲突然问。

    俞小满愣住了。她自己都忘了这件事。自从母亲去世,生日就只是个普通的日子。

    十六岁...林菲菲若有所思,我妈昨晚偷偷做了蛋糕,藏在冰箱最下层。

    这句话在俞小满心里掀起惊涛骇浪。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以前觉得你是个入侵者,林菲菲继续道,手指绞着睡衣下摆,但现在我明白了...这个家早就千疮百孔,不是你造成的。

    月光移过窗棂,照亮了林菲菲脸上清晰的泪痕。在这一刻,俞小满突然意识到,表妹也不过是个被家庭秘密伤害的孩子。

    次日放学回家,俞小满刻意放慢脚步。推开门的瞬间,一屋子人齐声喊生日快乐的场景让她瞬间泪目——程浩举着相机,周教授捧着旧书,王奶奶端着桂花糕,而林菲菲...林菲菲推着姑姑向前,后者手里是个略显歪斜的奶油蛋糕。

    我...我不太会裱花。姑姑局促地说,目光躲闪。

    蛋糕上用红色果酱写着小满16岁,字迹笨拙却温暖。俞小满突然想起母亲日记里的一句话:美娟总说自己手笨,却每年都给我做生日蛋糕。

    许愿吧!程浩轻声提醒。

    烛光摇曳中,俞小满闭上眼睛。她希望...希望能找回这个家失去的时光。

    吹灭蜡烛后,林菲菲突然凑到她耳边:我有办法找到真相。我妈书桌抽屉上了锁,但钥匙在相册夹层里。

    俞小满心跳加速:你是说...

    今晚趁她睡着,林菲菲眼中闪着决心,我们去找出你妈妈和她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蛋糕的甜味在舌尖化开,俞小满望向窗外。暮色中,今年的第一片梧桐叶正悄然飘落。无论即将发现什么,至少此刻,这个家终于有了温度。

    第八章:缝合

    凌晨三点十七分,月光透过阁楼的天窗,在俞小满摊开的手掌上投下一片青白。身旁的林菲菲屏住呼吸,手里攥着刚从旧皮箱夹层里找出的钥匙——一把小巧的黄铜钥匙,在月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你确定要这么做林菲菲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俞小满的指尖触到姑姑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锁孔很小,和钥匙严丝合缝。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嗒,抽屉缓缓拉开,扬起细小的尘埃,在月光中飞舞如微型星云。

    抽屉里只有一个褪色的蓝信封。

    就这个林菲菲失望地皱眉,我还以为至少会有些珠宝首饰...

    俞小满却像被雷击中般僵在原地。信封上的字迹她再熟悉不过——那是母亲的字,圆润中带着一丝倔强的棱角,和日记本里的一模一样。邮戳日期是2009年5月,母亲去世前三个月。收件人写着俞美娟亲启,但信封边缘的拆封痕迹明显是被人强行撕开的。

    这不是姑姑的笔迹...林菲菲也察觉到了异常。

    俞小满小心翼翼地取出信纸。纸张已经泛黄,折痕处几乎要断裂。展开后,母亲清秀的字迹如溪流般倾泻而出:

    美娟:

    当你读到这封信时,春天应该已经深了。不知道你窗台上的茉莉今年开得好吗记得我们小时候总爱把茉莉别在对方衣领上,说这样走到哪里都带着姐妹的香气...

    俞小满的喉咙突然发紧。信纸上的字迹有些地方晕染开来,像是被水滴打湿过。

    我知道父亲禁止我们联系,但请原谅我冒昧写信。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医生说我心脏瓣膜的损伤比预期严重。最让我痛苦的不是病痛,而是想到小满将孤零零地留在这世上...

    林菲菲突然抓住俞小满的手腕:下面有被划掉的字!

    在信纸下方,确实有几行被黑色墨水粗暴涂抹过的痕迹。俞小满将信纸举到月光下,调整角度,隐约辨认出被掩盖的字迹:

    父亲威胁说如果我联系你,就会取消你的留学资格。我不能再毁掉你的前途,就像当年我执意生下小满毁掉了你的...后面的字完全无法辨认。

    天啊...林菲菲倒吸一口冷气,是你外公...

    俞小满的手指开始发抖。信纸最后一段没有被涂抹:

    美娟,我最大的遗憾是没能亲口对你说声对不起。那年我执意跟小满父亲走时,你哭着说姐,你会死的,我竟以为那只是气话。现在才明白,你是这世上唯一真正懂我身体状况的人。如果时光能倒流...算了,世上没有如果。只求你一件事:如果有一天小满找到你,请替我看看她笑起来是不是还像我小时候那样,有个小小的梨涡。永远爱你的姐姐,雅。

    一滴泪砸在信纸上,晕开了某个字的墨迹。俞小满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母亲信中那个小小的梨涡,正是姑姑第一次见面时盯着发呆的地方。

    我们...我们该给妈妈看这个。林菲菲的声音完全变了调。

    晨光熹微时,俞小满和林菲菲坐在客厅沙发上,面前茶几上摊着那封命运多舛的信。姑姑穿着睡衣站在楼梯口,目光从信封移到两个女孩脸上,最后定格在那把黄铜钥匙上。

    你们...她的声音像砂纸般粗糙,打开了我的抽屉

    俞小满站起身,双手捧着信:姑姑,这是妈妈写给您但被外公截下的信。我们...我们在阁楼发现的。

    姑姑的脸色瞬间惨白。她踉跄着走过来,手指碰到信纸的瞬间像被烫到般缩回。

    不可能...她喃喃自语,父亲答应过我...

    妈妈一直想联系您,俞小满轻声说,她到死都想着您。

    姑姑颤抖着展开信纸。读到被涂抹的部分时,她突然发出一声介于呜咽与尖叫之间的声音,整个人滑坐在地板上。

    他骗了我...姑姑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他说姐姐恨我...说姐姐觉得是我害她生病...

    林菲菲跪下来抱住母亲:妈...

    是我害了她!姑姑突然崩溃地大喊,如果当年我坚持不让她走,如果我能说服父亲...她本来可以活得更久...她的指甲深深掐进自己的手臂,留下月牙形的红痕,我恨的不是姐姐...我恨的是没能保护她的自己!

    俞小满跪下来,轻轻握住姑姑的手。那只手冰凉得像冬日的溪水。

    妈妈从没怪过您,她将信指向那段关于梨涡的描述,她只希望您能...看看我笑起来的样子。

    姑姑抬起泪眼,目光在俞小满脸上逡巡,最后停在她嘴角——那里有个若隐若现的小窝,和二十年前照片里的年轻俞雅一模一样。

    一声呜咽从姑姑喉咙深处溢出。她猛地将俞小满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人窒息。俞小满感到滚烫的泪水落在自己颈间,姑姑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像暴风雨中的小船。

    对不起...对不起...姑姑不断重复着,不知是对俞小满说,还是对那个永远听不到的姐姐说。

    林菲菲也加入了这个拥抱。晨光透过窗帘照进来,将三人笼在一片金色中。俞小满闭上眼睛,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悄然愈合——不是那种表面的结痂,而是从深处的、真正的愈合。

    那天之后,家里的气氛彻底变了。姑姑不再回避关于母亲的话题,有时甚至会主动提起姐妹俩的童年趣事。林菲菲对俞小满的态度也温和许多,甚至开始叫她姐——虽然语气还是别扭的。

    一个雨天的午后,俞小满坐在花店角落,将这段时间的感受写成一首长诗。她给这首诗取名《缝合》:

    我们是被同一根针

    缝进不同命运的线

    那些刻意回避的晨昏

    最终织成了

    无法剪断的经纬...

    写完后,她随手发给了苏雯编辑。没想到第二天就接到电话,对方激动地建议她将这首诗投稿给全国青年文学大赛。

    这绝对能进决赛!苏雯在电话里说,我认识评委之一的李教授,他说你的诗让他想起了年轻时的顾城!

    与此同时,诗歌花房的创意被市青年创业基金会看中,获得了一笔不小的资助。姑姑捧着通知书反复看了十几遍,最后红着眼眶说:你妈妈要是知道...该多骄傲啊。

    生活似乎终于向好的方向转折。俞小满白天经营网店,晚上准备比赛作品,周末和程浩去河边散步——他最终决定接受北大保送,但坚持要等到俞小满高考结束才动身。

    我会每周回来,他握着她的手承诺,反正高铁只要两小时。

    然而命运总喜欢在幸福时投下阴影。一个普通的周二下午,俞小满正在整理新到的花材,医院突然打来电话——周教授病情急剧恶化,已经转入重症监护室。

    她赶到医院时,老人正戴着氧气面罩,枯瘦的手腕上插满管子。但看到俞小满,周教授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颤巍巍地指向床边的公文包。

    给...你的...老人的声音微弱如风中的烛火。

    俞小满打开公文包,里面是一沓泛黄的手稿和几本装订整齐的笔记。最上面一页用红笔写着:给小满——当你准备好的时候。

    这是...俞小满翻开第一页,发现是母亲大学时期的习作集,每一页都有周教授密密麻麻的批注。

    你妈妈...最有天赋的学生...周教授艰难地摘下氧气面罩,这些本该...早交给你...

    俞小满握住老人枯枝般的手:您别说话,好好休息...

    周教授摇摇头,突然用力抓住她的手腕:听我说...文字...能治愈看不见的伤口...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她,你妈妈...明白这点...现在...轮到你了...

    监测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声。医护人员冲进来,将俞小满请出病房。透过玻璃窗,她看到医生正在进行急救,周教授的身体在电击下像破布娃娃般弹起又落下。

    姑姑匆匆赶到时,俞小满正抱着公文包蜷缩在走廊长椅上,泪水无声地流了满脸。

    小满...姑姑轻轻搂住她。

    为什么...俞小满的声音支离破碎,为什么每次我觉得幸福时,总要失去什么

    姑姑沉默了很久,最后轻声说:也许...不是失去。你看——她指向公文包,周教授把你妈妈的一部分,又交还给了你。

    窗外,初夏的阳光依然灿烂。一片梧桐叶飘落在窗台上,叶脉清晰如掌纹。俞小满抱紧公文包,感觉里面装的不仅是手稿,还有某种无形的传承——关于文字的力量,关于爱的延续,关于如何用记忆缝合时间的伤口。

    第九章:在裂缝中生长

    重症监护仪的滴答声在凌晨三点格外清晰。俞小满揉了揉酸胀的眼睛,把周教授滑落的手轻轻放回被子里。老人的手像枯枝一样脆弱,青紫色的血管在近乎透明的皮肤下蜿蜒。

    喝点水吧。姑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俞美娟拎着保温桶站在病房门口,眼下挂着两轮青黑。自从周教授病情恶化,她每天都会带着亲手熬的粥和汤来换班。

    俞小满接过保温杯,温热传递到掌心。您应该在家休息。

    林菲菲和王奶奶在楼下买水果,姑姑没有接话,只是走到病床另一侧,轻轻整理周教授散乱的白发,程浩去接他奶奶了,说老人家坚持要来看周教授。

    保温杯里的菊花茶氤氲着热气,俞小满看着姑姑的侧脸。三个月前的那个雨夜后,她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悄然改变了。姑姑不再回避关于母亲的话题,有时甚至会主动提起你妈妈小时候...这样的开头。

    病床上的周教授突然动了动手指。俞小满连忙俯身:周教授您醒了吗

    老人的眼皮颤了颤,缓缓睁开。那双总是锐利的眼睛如今浑浊了许多,但看到俞小满时依然亮了一下。

    《缝合》...周教授气若游丝,比赛结果...

    明天才公布,俞小满握住她的手,您要快点好起来,我带奖状来给您看。

    周教授微微摇头,目光转向俞美娟:美娟...过来...

    姑姑僵了一下,慢慢走到床边。周教授艰难地抬起手,将两人的手叠在一起。

    雅儿...会高兴的...老人喘息着说,你们...终于...

    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医生护士冲进来时,俞小满和姑姑被挤到角落。她感到姑姑的手紧紧攥住她的,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抢救持续了二十分钟。当主治医师摘下听诊器宣布时间时,俞小满的眼泪终于决堤。她模糊地看到程浩扶着痛哭的王奶奶,林菲菲咬着嘴唇站在窗边,而姑姑...姑姑的表情像是同时失去了母亲第二次。

    护士撤掉仪器后,主治医师递给俞小满一个牛皮纸袋:周教授嘱咐转交给你。

    纸袋里是一沓泛黄的手稿和一本装订整齐的笔记。俞小满翻开第一页,呼吸一滞——那是母亲的笔迹。《论现代诗歌中的女性意识》,中文系毕业论文,指导教师:周淑华。边缘处有周教授红笔批注:见解独到,建议投稿《文学评论》。

    她一直保存着...俞美娟轻声说,手指抚过纸页,连我都不让碰...

    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照片:年轻的周教授站在领奖台上,身旁是捧着获奖证书的母亲,两人笑容灿烂。照片背面写着日期——1999年5月12日,母亲去世前三个月。

    俞小满的眼泪打在照片上。她突然明白了周教授临终那句话的含义——母亲会高兴看到她们和解。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破碎的关系重新连接更令人欣慰的了。

    周教授的葬礼在一个晴朗的上午举行。文学院的老教授们来了大半,许多人红着眼眶回忆这位严苛却温暖的学者。当俞小满念完自己写的悼词,台下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她以你为傲。苏雯编辑在葬礼后拉住俞小满,《缝合》入围了终评,明天颁奖典礼你一定要来。

    回家的出租车上,俞小满靠着车窗昏昏欲睡。连日来的守夜让她精疲力尽,恍惚间感觉有人将她的头轻轻按在一个肩膀上。睁开眼,是姑姑近在咫尺的侧脸。

    睡会儿吧,姑姑的声音很轻,到家我叫你。

    这个简单的动作让俞小满鼻子发酸。她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也是这样让她靠着自己睡觉。血缘真是奇妙的东西——即使隔阂多年,身体依然记得这种亲近的方式。

    全国青年文学大赛颁奖典礼在省图书馆举行。俞小满穿着姑姑给她挑的淡蓝色连衣裙,站在后台不停地绞手指。程浩在一旁帮她检查演讲稿,林菲菲则难得地帮她整理头发。

    别紧张,程浩捏了捏她的手,就当是读给周教授听。

    主持人宣布一等奖时,俞小满的大脑一片空白。《缝合》——这首记录家庭伤痕与愈合的长诗,竟然真的打动了评委。

    聚光灯下,她深吸一口气:感谢各位评委,感谢我的老师周淑华教授...最后,我想邀请几个人上台。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俞小满向台下伸出手:姑姑,林菲菲,程浩,请上来好吗

    三人愣在原地,直到周围响起鼓励的掌声。俞美娟第一个站起来,脚步有些踉跄。林菲菲搀着她,而程浩则红着脸跟在后面。

    这首诗讲述的是一个关于家的故事,俞小满握住姑姑颤抖的手,关于误解与原谅,关于失去与找回...

    她简短地讲述了母亲与姑姑的往事,讲述了自己初到姑姑家时的隔阂,以及如何通过文字与花艺重新连接起断裂的亲情。台下有人开始抹眼泪,闪光灯不断亮起。

    《缝合》不仅是一首诗,俞小满的声音越来越坚定,它是我和姑姑共同的救赎,是我们用爱一点一点缝补的伤痕。

    俞美娟突然捂住脸,肩膀剧烈抖动。林菲菲紧紧抱住母亲,而程浩则悄悄握住了俞小满的手。这一刻,台上四人构成的画面胜过千言万语。

    典礼结束后,当地媒体争相采访这个用文学治愈家庭创伤的少女。俞小满看到姑姑被记者围住询问感受时,那既窘迫又骄傲的表情,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程浩凑过来问。

    就是觉得...很幸福。俞小满轻声说。这是母亲去世后,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个词的含义。

    时间像被春风拂过的溪水,转眼就流过了一年。

    诗歌花房第三家分店开业当天,门口排起长队。俞小满的首部诗集《在裂缝中生长》同步发售,苏雯编辑特意安排了签售会。曾经阴暗的储物间如今被改造成阳光花房,摆满鲜花和读者来信。

    俞小姐,能合影吗一个戴眼镜的女孩怯生生地问,您的诗陪我度过了抑郁症最严重的时候...

    俞小满欣然同意,签完名后还送了她一枝向日葵。女孩离开后,她抬头看向角落——姑姑和林菲菲正在帮客人包装花束,两人脸上洋溢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程浩大学毕业那天,俞小满在诗歌花房门口挂上了今日歇业的牌子。王奶奶做了拿手的红烧肉,林菲菲烤了蛋糕,而姑姑则神秘兮兮地把一个蓝丝绒盒子塞给程浩。

    奶奶说这是传家宝,程浩在饭后拉着俞小满来到河边——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本来应该由我父亲...但他...

    夕阳西下,河水泛着金色的波光。程浩单膝跪地,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古朴的银戒指。

    俞小满,他声音有些发抖,你愿意...成为我的家人吗

    俞小满看着这个从初见时就守护她的男孩,想起他帮她找母亲的照片,陪她度过姑姑家的艰难日子,在周教授病床前默默递来的纸巾...泪水模糊了视线,但答案无比清晰。

    我愿意。

    戒指套上手指的瞬间,身后传来欢呼声。姑姑、林菲菲和王奶奶从树丛后跳出来,林菲菲还撒了一把花瓣。俞小满又惊又喜,而程浩红着脸承认:她们...早就知道了。

    当晚,俞小满在整理读者来信时,发现姑姑悄悄放在她抽屉里的相册。翻开第一页,是母亲和姑姑的合影,背后是母亲熟悉的字迹:给美娟——无论发生什么,你永远是我最爱的妹妹。

    第二页是空的,但有人新贴了一张照片——不久前拍的全家福:俞小满和程浩站在中间,姑姑和王奶奶坐在前排,林菲菲调皮地从后面搂着大家的肩膀。每个人都笑得灿烂,连一向严肃的姑姑都露出了牙齿。

    俞小满轻轻抚摸照片,胸口涌动着温暖的情感。她想起《在裂缝中生长》序言里写的话:有些伤痕永远不会消失,但爱能让它们开出花来。

    窗外,初夏的晚风送来阵阵花香。书桌上的台灯照着相册、诗集和那枚银戒指,在墙上投下交错的影子。俞小满知道,母亲和周教授一定也在某个地方,欣慰地看着这一切。

    也许,她终于用爱缝合了所有裂缝,找到了真正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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