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羊跃云川 本章:第一章

    1

    雪中初见

    1962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才十一月初,黑龙江小县城的街道上已经铺了一层厚厚的积雪。十六岁的文荣裹紧母亲改小的棉袄,踩着吱呀作响的雪地往家走。县中学放学铃刚响过不久,三三两两的学生从她身边经过,偶尔有人好奇地打量这个不是本校却总来借书的女孩。

    文荣低着头,怀里抱着刚从图书馆借来的《青春之歌》。这本书她已经等了两个月,今天终于排到了。她六年级毕业后就再没机会上学,但读书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图书馆的王阿姨看她爱读书,破例给她办了借书证。

    文荣!一个清脆的声音叫住她。是同院的刘家闺女刘芳,正和几个女同学走在一起。又去借书啦我妈说女孩子读太多书不好,会嫁不出去的。

    文荣抿嘴笑了笑,没接话。她知道刘芳没有恶意,只是重复大人的话罢了。自从父亲去世后,这样的话她听得多了。地主家小妾的女儿,识几个字就够了,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

    寒风卷着雪粒刮在脸上,文荣把书往怀里藏了藏,加快脚步。转过供销社的拐角,再走两条街就到家了。母亲今天应该从纺织厂下班早,或许能做顿热乎的酸菜白肉。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阵骚动。回头一看,几个半大孩子正围着一个高个子青年起哄。那青年左手插在兜里,右手拎着个布袋子,背挺得笔直。

    残废!残废!你大拇指是不是被狗啃了领头的男孩怪叫着,伸手要去抓青年的左手。

    文荣皱起眉头。她认识那个男孩,是街上出了名的捣蛋鬼。青年没有理会挑衅,只是侧了侧身想绕过去,却不小心撞到了路边的雪堆,布袋掉在地上,几个土豆滚了出来。

    几乎是本能反应,文荣快步走过去,弯腰帮青年捡土豆。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感觉到对方的手在微微发抖——不是冻的,而是一种克制着的愤怒。

    谢谢。青年的声音很低,却意外地好听。文荣抬头,对上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那是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眉毛很浓,鼻梁高挺,嘴角绷成一条直线。他看起来二十出头的样子,棉袄袖口磨得发亮,但洗得很干净。

    文荣把最后一个土豆放进布袋,轻轻摇了摇头表示不用谢。她注意到青年左手一直插在兜里,想起刚才那些孩子的嘲笑,心里突然一阵刺痛。

    喂!小地主婆!你跟他是一伙的捣蛋鬼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伸手就要抢文荣怀里的书。

    文荣还来不及反应,青年已经一步挡在她前面。滚。他只说了一个字,声音不大,却让那帮孩子瞬间安静下来。

    捣蛋鬼悻悻地退后两步,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嘟囔着残废配地主婆,绝配之类的话,带着同伴跑开了。

    雪又下了起来,街上转眼只剩下他们两人。文荣感觉脸颊发烫,不知是冻的还是臊的。谢谢您。她小声说,用的是标准的普通话,而不是当地土话——这是父亲生前教她的,读书人要吐字清晰。

    青年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我叫维明,他突然说,在城东小学代课。顿了顿,又补充道:教数学。

    文荣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点点头。她听说过城东小学,是县里条件最差的一所,老师流动很大。

    你...很爱读书维明看了眼她怀里的《青春之歌》,问道。

    嗯。了文荣的声音更小了。她很少和陌生男子说话,更别说站在街边聊天。母亲叮嘱过无数次,她这样的出身,更要谨言慎行。

    维明似乎看出她的不自在,往后退了半步。天冷,早点回家吧。他犹豫了一下,又从布袋里掏出两个土豆递过来,这个...给你。

    文荣慌忙摇头,但维明已经将土豆塞进她装书的布兜里,转身大步走开了。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回到家,母亲还没下班。文荣把土豆放在灶台上,坐在炕沿发起呆来。那个叫维明的青年,他的眼睛真亮啊,像父亲从前给她讲的故事里的星星。还有他挡在她面前时的背影,宽阔得仿佛能挡住所有风雪。

    炉火噼啪作响,文荣翻开《青春之歌》,却怎么也看不进去。她想起维明插在兜里的左手,想起那些孩子的嘲笑。大拇指残疾...是怎么造成的呢他教书时,学生们会笑话他吗

    荣儿,发什么呆呢母亲的声音突然响起,文荣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母亲站在门口拍打身上的雪,手里拎着半颗白菜。

    妈,您回来了。文荣赶紧起身接过白菜,我今天...遇到了一个人。

    母亲敏锐地看了她一眼,边脱外套边问:谁啊

    文荣把遇见维明的事简单说了,当然省去了那些难听的话。母亲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是不是左手有残疾的那个年轻人

    您认识他文荣惊讶地抬头。

    听说过。母亲往锅里添水,语气平淡,他爹是逃荒来的,会功夫,前些年帮公社抓过小偷。那孩子命苦,生下来就没娘,左手天生残疾。顿了顿,母亲意味深长地看了文荣一眼,他比你大不少,又在学校工作,你少接触为好。

    文荣低下头,假装整理书页,心跳却莫名加快了。原来他天生就没有母亲...就像她没有父亲一样。这个念头让她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晚饭后,文荣帮母亲缝补衣裳,脑子里却不断回放下午的情景。维明说话时微微皱起的眉头,递土豆时粗糙的手指关节,还有他转身离去时肩膀的轮廓...这些细节像小火苗一样,在她心里悄悄燃烧。

    夜深人静,文荣躺在炕上,听着母亲均匀的呼吸声。窗外的雪停了,月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片朦胧的光晕。她轻轻摩挲着《青春之歌》的封面,突然很想知道,维明此刻在做什么他住在哪里是一个人吗

    这个念头让她吓了一跳,赶紧翻了个身。十六年来,她从未对任何异性产生过这样的好奇。母亲说过,像她这样的出身,将来能找个老实本分的工人嫁了就是福气,不要有太多奢望。

    可是维明的眼睛,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却像一粒种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她心底最柔软的土壤里。

    第二天放学时间,文荣鬼使神差地又来到了县中学附近。她在图书馆门口徘徊,眼睛却不住地往昨天遇见维明的方向瞟。雪后的阳光格外刺眼,照得人睁不开眼。

    在等人图书馆王阿姨探出头,笑眯眯地问。

    文荣慌忙摇头,随便指了本书说要借。王阿姨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再多问。

    一连三天,文荣都没再见到维明。她开始怀疑那天是不是自己的幻觉,或者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偶遇,对方早就忘记了。这个想法让她心里空落落的,连新借的书也看不进去了。

    第四天下午,文荣帮母亲去供销社买盐。出来时,她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街对面的维明。他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棉袄,左手依然插在兜里,右手拿着本书,正低头翻阅。

    文荣的心猛地跳到了嗓子眼。她想转身走开,双脚却像生了根一样动弹不得。就在这时,维明抬起头,目光穿过街道,直直地落在了她身上。

    时间仿佛静止了。文荣看见维明的眼睛亮了起来,嘴角微微上扬。他合上书,犹豫了一下,然后向她走来。

    又见面了。维明站在她面前,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喜悦。他比文荣高了将近一个头,说话时要微微低头。

    文荣感觉脸颊发烫,手里的盐袋差点掉在地上。嗯...她小声应道,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

    上次...忘了问你名字。维明说得很慢,像是怕惊扰了她。

    文荣。她抬起头,鼓起勇气对上他的眼睛,我叫文荣。

    文荣...维明轻声重复,仿佛在品味这个名字的韵味,很好听。

    一阵寒风吹过,文荣不自觉地缩了缩脖子。维明立刻侧身挡在风口,天冷,我送你回去吧。

    文荣慌忙摇头,不用了,我...我自己能行。母亲的话在她耳边回响,少接触为好...

    维明眼中的光芒暗淡了一些,但他很快点点头,那...你路上小心。他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这个给你。

    文荣接过纸包,还没等她问是什么,维明已经转身走开了。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纸包,里面是几颗水果糖,彩色的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文荣站在原地,看着维明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心里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她剥开一颗糖放进嘴里,甜味在舌尖蔓延,一直甜到了心里。

    那天晚上,文荣把剩下的糖藏在了枕头底下。夜深人静时,她偷偷拿出一颗,在黑暗中轻轻舔着。糖的甜香中,她仿佛又看见了维明那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和他叫她名字时温柔的语气。

    从那天起,文荣的生活多了一份隐秘的期待。她开始更频繁地去图书馆,走那条可能会遇见维明的路。而维明似乎也摸清了她的作息,总能在各种巧合下与她相遇。有时是在供销社门口,有时是在图书馆拐角,每次都会给她带些小东西:一把炒瓜子,几颗红枣,或者一本他批改作业用的红蓝铅笔。

    他们很少交谈,更多时候只是并肩走一段路,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但文荣能感觉到,每次见面,维明看她的眼神都更加温柔,而她自己心跳的速度也越来越难以控制。

    十二月底的一天,文荣发烧了。母亲去上班前给她熬了姜汤,叮嘱她好好休息。文荣躺在炕上,额头滚烫,却满脑子都是维明的身影。他们已经三天没见了,他会不会担心会不会以为她在躲着他

    傍晚时分,文荣听见院门被轻轻敲响。她勉强爬起来,透过窗户看见维明站在院门外,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文荣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她匆忙披上棉袄,蹑手蹑脚地走到院门边,生怕惊动邻居。

    你怎么来了她隔着门缝小声问。

    维明听见她的声音,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王阿姨说你病了...他递过来一个布包,这是退烧药,还有...我自己熬的梨汤。

    文荣接过布包,触手温热。她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低声道谢。

    你...好好休息。维明犹豫了一下,又补充道,我明天再来看你。

    文荣刚想拒绝,却听见邻居家的门响,吓得赶紧缩回头。等她再透过门缝往外看时,维明已经离开了,只有雪地上的一串脚印证明他来过。

    布包里的梨汤还热着,装在一个洗得发白的军用水壶里。文荣小心地倒出一碗,甜中带苦的味道让她眼眶发热。自从父亲去世后,除了母亲,再没有人这样关心过她。

    第二天,文荣的烧退了。她早早起床,把水壶洗干净,又包了几个母亲昨晚蒸的豆包,准备找机会还给维明。

    中午时分,她借口去图书馆,来到了他们常遇见的那条街。远远地,她就看见维明站在雪地里,不停地跺脚取暖。看见她走来,维明立刻迎了上来。

    你好些了吗他关切地问,目光在她脸上逡巡。

    文荣点点头,把包好的豆包和水壶递给他,谢谢你昨天的药和梨汤。

    维明接过东西,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你做的他指着豆包问。

    我母亲做的。文荣老实回答,然后鼓起勇气问出了盘旋在心头已久的问题,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维明愣住了,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他低下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因为...我喜欢你。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文荣心里激起层层涟漪。她呆立在雪地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脸颊。

    从第一次见面就喜欢。维明抬起头,黑亮的眼睛里盛满了真诚,我知道我配不上你,我比你大,手又...但我可以努力,我会对你好,一辈子对你好。

    文荣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在这个讲究门当户对的年代,在这个她因为出身而备受白眼的县城,居然有人愿意对她说喜欢,说一辈子。

    别哭...维明慌了手脚,想替她擦眼泪又不敢碰她,只能笨拙地递上手帕,是我唐突了,你就当没听见...

    文荣摇摇头,接过手帕擦了擦眼泪。手帕很旧,但洗得干干净净,角落还绣着一朵小小的梅花。

    这手帕...

    我娘留下的。维明轻声说,就剩这一条了。

    文荣的心揪了一下。她把沾了泪水的手帕紧紧攥在手里,抬头看着维明冻得发红的脸颊和真诚的眼睛,突然做出了这辈子最大胆的决定。

    我...我也喜欢你。她声音很小,但足够清晰。

    维明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文荣,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真的

    文荣点点头,感觉心脏快要跳出胸膛。

    雪又开始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两人之间。在这个寒冷的冬日,在这个不起眼的黑龙江小县城,两个被时代伤害过的年轻人,悄悄许下了相守一生的誓言。

    2

    风雪相守

    文荣没想到自己的告白会引来这样大的风波。

    那天她回到家,脸上还带着未褪的红晕,母亲一眼就看出了异样。在严厉的追问下,文荣支支吾吾地承认了对维明的心意。母亲的脸瞬间变得煞白,手中的针线筐啪地掉在了地上。

    你疯了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刀子一样锋利,他比你大四岁,来历不明,还是个残废!

    文荣咬着下唇不说话。母亲从未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即使当初她打碎了父亲留下的青瓷茶杯,母亲也只是叹了口气说没事。

    他是教师...文荣小声辩解。

    代课教师!母亲打断她,没有正式编制,一个月挣的还不如纺织厂女工多!母亲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文荣,你知道街坊都怎么说他爹说是逃荒来的江湖骗子,会两手三脚猫功夫就装大师。

    文荣猛地抬头,眼中泛起水光:维明不是那样的人!

    你才认识他几天母亲的声音突然拔高,又迅速压低,我们这样的家庭,经不起半点风浪了。你父亲走得早,就剩我们娘俩相依为命...母亲说着,眼圈红了,我不能眼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那天晚上,母亲把文荣反锁在里屋,自己睡在了外间。文荣躺在炕上,眼泪浸湿了半边枕头。窗外北风呼啸,像极了她纷乱的心绪。

    第二天一早,母亲去上班前,严肃地警告文荣不要再见维明。我已经托刘婶给你介绍对象了,是纺织厂会计的儿子,正经人家。母亲说完,把门反锁离开了。

    文荣坐在窗前,看着院子里光秃秃的枣树发呆。维明现在在做什么他会等她吗想到维明可能以为她变心了,文荣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中午时分,文荣突然听见院门外有脚步声。她急忙趴到窗边,透过结了霜的玻璃,隐约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在门外徘徊。

    是维明!

    文荣的心跳骤然加速。她使劲拍打窗户,但厚厚的窗纸和冰霜隔绝了声音。维明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最终低着头离开了。

    文荣滑坐在地上,眼泪无声地流下来。她从未如此痛恨过这间将她与心上人隔绝的小屋。

    傍晚母亲回来时,文荣已经做好了晚饭,安静地坐在桌边。母亲审视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满意于她的顺从。

    今天维明来过了。文荣轻声说。

    母亲盛饭的手顿了一下:你跟他说什么了

    我被锁着,能说什么文荣苦笑,他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母亲哼了一声:算他识相。

    接下来的三天,文荣每天都能看见维明在固定时间来到院门外。他总是站上十几分钟,有时会朝窗户方向张望,然后失望地离开。文荣试过各种方法引起他的注意,甚至撕了一页作业本写纸条扔出去,但纸条被风吹到了邻居家的院子里。

    第四天早上,母亲前脚刚走,文荣就听见院门被轻轻敲响。

    文荣你在吗维明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发闷。

    文荣冲到门边,手指触到冰冷的门闩:我在!我妈把我锁起来了...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你...还好吗

    这句简单的问候让文荣的眼泪夺眶而出。她贴着门板滑坐在地上,仿佛这样能离维明更近一些:我没事...我妈不同意我们...

    我知道。维明的声音很轻,王阿姨告诉我了。

    文荣擦掉眼泪:你别来了,我妈说已经给我介绍对象了...

    门外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拳头砸在墙上。然后是维明压抑的声音:我不会放弃的。

    脚步声渐渐远去,文荣抱着膝盖坐在地上,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雪。母亲早早睡下,文荣却辗转难眠。半夜时分,她轻手轻脚地爬起来,透过窗缝往外看。月光照在雪地上,映得院子亮如白昼。然后她看见了那个站在院门外的人影。

    维明!

    他居然还在!文荣捂住嘴不让自己惊叫出声。维明身上落满了雪,像个雪人一样一动不动地站着,只有呼出的白气证明那是个活人。

    文荣的心揪成一团。这么冷的天,他会冻死的!她顾不得多想,抓起棉袄套在睡衣外面,蹑手蹑脚地来到外间。母亲睡得正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文荣屏住呼吸,轻轻拨开门闩。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吓得僵在原地。等了一会儿,见母亲没醒,她才继续动作,将门打开一条缝,侧身挤了出去。

    寒风夹着雪粒扑面而来,文荣打了个哆嗦。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到院门前,手忙脚乱地拨开插销。

    你疯了吗这么冷的天!文荣压低声音,拽着维明的袖子把他拉进院子,躲在了柴房后面。

    维明的脸冻得发青,眉毛和睫毛上结了一层霜。他颤抖着伸出手想碰文荣的脸,又在半途停住了:我...我怕你被关着难受...想让你知道...我在这儿...

    文荣的眼泪瞬间流了下来。她抓住维明的手贴在脸上,那冰凉的温度让她心碎:你傻不傻啊!冻坏了怎么办

    维明的嘴唇颤抖着,扯出一个笑容:值得。

    这个简单的词击溃了文荣所有的理智。她扑进维明怀里,紧紧抱住他。即使隔着厚厚的棉衣,她也能感觉到维明剧烈的心跳。

    我妈给我介绍对象的事是骗你的...文荣小声说,但我确实被锁起来了,她不同意我们...

    维明用冻僵的手指轻轻梳理文荣的头发:我知道。我会证明给她看,我是真心的。

    怎么证明文荣抬头看他,月光下维明的眼睛亮得惊人。

    明天你就知道了。维明脱下自己的棉手套,笨拙地戴在文荣手上,快回去吧,别冻着了。

    文荣依依不舍地松开手:你也是,别再站雪地里了。

    维明笑了笑没说话,轻轻推着她往回走。文荣一步三回头,直到不得不进屋才停下。关门前,她看见维明还站在原地,雪花落在他肩上,像一层薄薄的纱。

    第二天清晨,文荣被母亲的惊叫声吵醒。她急忙爬起来,看见母亲站在院门口,脸色古怪。

    怎么了妈文荣揉着眼睛走过去,然后愣住了。

    院门外,维明直挺挺地跪在雪地里,身上落满了雪,像个雪雕。他的左手放在膝盖上,残疾的大拇指露在外面,右手捧着一本红色封皮的书。看见文荣,他的眼睛亮了起来,但身体纹丝不动。

    你...你什么时候来的文荣声音发颤。

    凌晨四点。维明的嘴唇冻得发紫,声音却很坚定,我想向阿姨证明我的诚意。

    文荣转向母亲,眼中满是哀求。母亲的表情复杂极了,愤怒、惊讶、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动容交织在一起。

    进来吧。最终,母亲冷冷地说,别死在我家门口。

    维明想站起来,却因为腿麻而踉跄了一下。文荣想上前扶他,被母亲一个眼神制止了。维明慢慢活动双腿,然后一瘸一拐地跟着进了屋。

    母亲坐在炕沿,审视着面前这个高大的年轻人:说吧,你到底看上我闺女什么了

    维明站得笔直:她善良,聪明,爱读书...我第一次见她,就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

    哼,花言巧语。母亲冷笑,你拿什么养活她你那点代课工资

    维明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叠整整齐齐的钞票和一些粮票:这是我全部的积蓄。虽然不多,但我会努力。县教育局已经答应,下个学期给我转正。

    母亲扫了一眼钱,表情略有松动:你的手...是怎么回事

    文荣看见维明的身体僵了一下。他慢慢伸出左手,大拇指明显短一截,而且形状怪异:天生的。我出生时就这样。

    会影响工作吗母亲问得很直接。

    不会。维明坚定地说,我可以用右手写字,左手只是不太灵活而已。

    母亲沉默了很久,久到文荣以为她会再次拒绝。终于,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七天。

    什么维明没听明白。

    你在我家门口站七天,如果七天之后你还坚持要娶文荣,我就同意。母亲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维明,但有个条件——这七天你们不能见面,不能说话。

    文荣刚想抗议,维明已经点头答应:好。

    母亲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冷淡的表情:现在你可以走了,第一天从明天开始算。

    维明深深鞠了一躬,转身离开。文荣想追出去,被母亲一把拉住:别忘了约定!

    那天余下的时间里,文荣像丢了魂一样。母亲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摇头叹气:女大不中留啊...

    第二天一早,文荣就趴在窗户上往外看。天刚蒙蒙亮,维明就已经站在院门外了。他穿着那件深蓝色棉袄,站得笔直,像一棵青松。

    文荣多想冲出去给他送杯热水啊,但母亲严厉的眼神让她不敢轻举妄动。她只能隔着窗户,用手指在冰霜上画出一颗小小的心。

    维明似乎感应到了什么,朝窗户方向看了一眼,嘴角微微上扬。

    这一天过得格外漫长。文荣做家务时心不在焉,打碎了一个碗,被母亲训斥了一顿。傍晚时分,天空又飘起了雪花,文荣看着维明身上渐渐变白,急得在屋里团团转。

    妈,下雪了...文荣小声哀求。

    母亲看了看窗外,表情有些松动,但最终只是说:他自己选的。

    那天晚上,文荣偷偷把一件旧棉袄和热水袋塞到了院门边,希望维明能发现。第二天一早,她看见棉袄和热水袋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心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第三天,气温骤降。文荣看见维明的脸冻得通红,不停地跺脚取暖。中午时分,邻居刘婶来串门,看见门口的维明,惊讶地问怎么回事。

    这小子想娶我家文荣。母亲语气平淡,但文荣注意到她给维明留了一碗热汤放在院门边。

    刘婶撇撇嘴:地主家的闺女配残废,倒是挺合适。

    文荣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母亲却突然变了脸色:刘家的,说话注意点。我闺女再怎么样也是正经人家出身,读书识字。维明那孩子虽然手有残疾,但人品端正,比某些长舌妇强多了!

    刘婶被怼得哑口无言,讪讪地走了。文荣惊讶地看着母亲,没想到她会为自己和维明说话。

    第四天,维明看起来憔悴了许多,但站姿依然挺拔。文荣发现他的右手生了冻疮,心疼得直掉眼泪。母亲看着窗外,若有所思。

    第五天早上,文荣被一阵咳嗽声惊醒。她跑到窗边,看见维明脸色苍白,时不时低头咳嗽。她再也忍不住了,趁母亲不注意,冲了一杯姜茶,飞快地跑到院门口。

    喝点热的...文荣把杯子塞到维明手里,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维明惊讶地看着她,又紧张地看了看屋里:你妈...

    我不管了!文荣固执地站在雪地里,你要冻病了怎么办

    维明小口喝着姜茶,热气氤氲中,他的眼睛格外明亮:为了你,值得。

    文荣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就在这时,母亲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进来吧。

    文荣转身,看见母亲站在屋门口,表情复杂:都进来,别在外面丢人现眼。

    维明眼前一亮,赶紧放下杯子跟着进了屋。母亲让他坐在炕边,递给他一条热毛巾:擦擦脸。

    维明受宠若惊地接过,小心翼翼地擦了擦冻僵的脸和手。文荣注意到他的右手已经红肿不堪,有的地方甚至裂开了口子。

    手给我看看。母亲命令道。

    维明犹豫了一下,伸出双手。左手的大拇指残疾更加明显了,右手则布满了冻疮和裂口。母亲叹了口气,拿出药膏给他涂上。

    为什么是左手母亲突然问。

    维明愣了一下,才明白她问的是他的残疾:生下来就这样。我爹说可能是因为我娘怀孕时受了惊吓...

    你娘呢母亲继续问。

    没见过。维明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爹说是齐齐哈尔的大户人家小姐,生我时难产死了。他是逃荒到黑龙江的,具体从哪儿来,从来不说。

    文荣第一次听维明谈起自己的身世,心里一阵酸楚。原来他和自己一样,也有着不完整的家庭。

    母亲沉默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还剩两天,别站外面了。每天来帮我劈柴挑水吧。

    维明眼睛一亮,立刻站起来鞠了一躬:谢谢阿姨!

    母亲摆摆手:别高兴太早。我还没完全同意呢。

    但从那天起,母亲的态度明显软化了。维明天不亮就来报到,劈柴、挑水、修院墙,什么脏活累活都干。文荣在一旁打下手,两人偶尔交换一个眼神,心里都甜滋滋的。

    第七天晚上,母亲做了一桌相对丰盛的饭菜,还烫了一壶酒。维明忐忑不安地坐在桌前,等母亲发话。

    喝点吧,暖暖身子。母亲给维明倒了一小杯酒,这七天,我看出你是真心对文荣好。

    维明双手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阿姨,我向您保证,一定会让文荣过上好日子。

    母亲看了看文荣期待的眼神,又看了看维明冻伤的手,终于点了点头:我同意了。

    文荣欢呼一声,扑过去抱住母亲。母亲拍拍她的背,眼中闪着泪光:女大不中留啊...只要你幸福就好。

    维明站起身,郑重地向母亲鞠了一躬:谢谢阿姨。我会用一辈子对文荣好。

    母亲擦了擦眼角:行了行了,吃饭吧。菜都凉了。

    那天晚上,文荣送维明到院门口。雪已经停了,月光照在两人身上,在地上投下交叠的影子。

    你的手...文荣轻轻握住维明缠着纱布的右手,还疼吗

    维明摇摇头,用左手笨拙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值得。

    文荣鼻子一酸:为什么是我县里比我好的姑娘多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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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维明望着她的眼睛,声音温柔得像春天的风: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那些孩子骂我残废,所有人都当没听见,只有你停下来帮我捡土豆。他顿了顿,那一刻我就知道,你和别人不一样。

    文荣把脸埋在维明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雪后的夜晚格外安静,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我小时候因为这只手,没少被嘲笑。维明轻声说,我爹教我武功,说这样就不会被人欺负。但我从来不喜欢打架...直到那天,那些孩子骂你...

    文荣抬起头:所以你挡在我前面...

    维明点点头:我第一次觉得,这残疾也许不是坏事。因为它让我更懂得被伤害的滋味,更知道保护重要的人。

    文荣踮起脚尖,轻轻吻了吻维明残缺的左拇指:我觉得它很美。

    维明的眼睛在月光下闪闪发亮,他紧紧抱住文荣,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

    3

    红纸为聘

    1964年农历二月初八,宜嫁娶。

    文荣天没亮就醒了。她躺在炕上,听着窗外麻雀的啁啾声,恍惚间觉得今天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直到母亲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红衣裳,文荣才猛地意识到——今天是她出嫁的日子。

    试试合不合身。母亲把衣服放在炕沿,声音有些哑,我熬了两个晚上改的。

    文荣小心翼翼地展开那件红色灯芯绒外套,是母亲用自己年轻时的一件大衣改的。领口和袖口都磨得发亮,但洗得很干净,还重新熨烫过。她穿上外套,对着墙上巴掌大的镜子照了照。衣服有些大,衬得她更加瘦小,但红色映在脸上,倒显得气色好了不少。

    好看。母亲站在身后,伸手抚平文荣肩头的一道褶皱,就是瘦了点。

    文荣转身抱住母亲,闻到她身上熟悉的肥皂味,突然鼻子一酸:妈...

    大喜的日子,哭什么。母亲轻轻推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这个给你。

    文荣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银元宝,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

    这是...

    你外婆给我的嫁妆。母亲的眼神飘向远处,仿佛在回忆什么,现在给你了。收好,别让维明知道。

    文荣刚想说什么,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母亲皱了皱眉:这么早谁来了

    开门一看,是刘芳和几个纺织厂的女工,手里拿着红纸剪的喜字和几朵塑料花。

    新娘子起来啦!刘芳笑嘻嘻地挤进来,我们来给你添妆!

    文荣被她们按在椅子上,刘芳拿出一盒胭脂,轻轻抹在她脸颊上:维老师可是好福气,娶了我们厂最漂亮的姑娘。

    母亲在一旁默默准备茶水,脸上看不出喜怒。自从同意这门亲事后,她对维明的态度缓和了不少,但文荣知道,母亲心里始终有个疙瘩。

    听说维老师借了学校一间宿舍当新房一个女工边帮文荣梳头边问。

    文荣点点头。维明家只有一间破旧的土坯房,和父亲同住实在不便。学校领导照顾他们,把一间闲置的仓库腾出来给他们暂住。

    小点好,暖和。刘芳看出文荣的窘迫,赶紧打圆场,再说了,维老师马上就要转正了,以后肯定能分到好房子。

    梳妆完毕,文荣看着镜中的自己: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系着红头绳,脸上薄施脂粉,嘴唇点了些胭脂。算不上多漂亮,但眼睛里闪着光,那是藏不住的喜悦。

    新郎官来啦!门外有人喊了一声。

    文荣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手心沁出了汗。母亲走过来,默默给她披上一条红色围巾,然后退到一边。

    维明穿着一身半新的蓝色中山装,胸前别着朵红纸花,在几个男同事的簇拥下走进院子。看见文荣的瞬间,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新娘子真漂亮!维明的同事们起哄道。

    婚礼简单得近乎寒酸。没有迎亲车队,没有鞭炮齐鸣,只有维明牵着文荣的手,在亲友的陪伴下步行去学校。路上偶尔有熟人打招呼,维明都会挺直腰板大声回应:今天我结婚!

    学校的仓库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墙上贴着红喜字,两张单人床拼在一起,铺着洗得发白的床单。唯一的家具是一个旧课桌改的柜子,上面摆着几个搪瓷缸子和暖水瓶。

    宾客不多,除了维明的几个同事和文荣的工友,就只有王阿姨和街道主任。母亲站在角落里,脸上挂着勉强的笑容。

    一拜天地!

    在街道主任的主持下,文荣和维明对着门口的天空深深鞠躬。转身时,文荣看见母亲悄悄抹了抹眼角。

    二拜高堂!

    他们向母亲和维明的父亲鞠躬。维明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瘦高个,今天难得穿了件干净衣服,局促地接受了儿子的行礼。

    夫妻对拜!

    文荣和维明面对面站着,同时弯腰。抬头时,文荣看见维明眼中闪烁的泪光,自己的视线也跟着模糊了。

    仪式结束后,大家围坐在拼起来的长桌边吃喜酒——其实不过是些粗粮馒头、白菜炖粉条和一小碟腊肉。酒是散装的白酒,用搪瓷缸子轮流喝。

    维老师,不给新娘子戴戒指啊一个同事起哄道。

    维明的耳根一下子红了。他局促地摸了摸口袋,然后突然跑出门去。几分钟后,他气喘吁吁地回来,手里拿着两根嫩绿的柳枝。

    在众人的注视下,维明灵巧地将柳枝编成两个环,一个戴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另一个轻轻套进文荣的手指。

    等有钱了,给你换金的。他小声说,眼睛亮晶晶的。

    文荣低头看着那枚柳枝戒指,感觉心脏被幸福涨得满满的。她知道维明一个月工资才三十七块五,转正后也不过四十二块,金戒指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奢望。但此刻,这枚带着春天气息的柳环比任何珠宝都珍贵。

    宾客散去后,母亲把文荣拉到一边,塞给她一个小包袱:几件换洗衣服,还有...那个收好了。

    文荣知道母亲指的是银元宝,她点点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十六年来,她从未离开过母亲身边。

    好好过日子。母亲最后抱了抱她,声音哽咽,受了委屈就回家。

    维明的父亲早早就告辞了,说是不打扰新人。夜幕降临时,简陋的新房里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文荣坐在床边,紧张得手指绞在一起。维明蹲在她面前,轻轻握住她的手:累了吧

    文荣摇摇头,又点点头,然后忍不住笑了。维明也跟着笑起来,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他小心翼翼地取下文荣头上的红绳,让她的头发散落在肩上。

    你真好看。维明的声音有些哑。

    文荣害羞地低下头,正好看见维明左手那根残疾的大拇指。她鼓起勇气,伸手轻轻抚摸那个小小的残缺。维明瑟缩了一下,但没有躲开。

    疼吗文荣问。

    早就不疼了。维明轻声回答,只是...不太好看。

    文荣把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我喜欢。

    维明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他慢慢靠近,在文荣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窗外,最后一抹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融为一体。

    婚后的日子平淡而充实。维明白天在学校教书,晚上批改作业;文荣则把小小的宿舍收拾得井井有条,还养了几盆野花摆在窗台上。周末,他们会一起去看望母亲,或者去维明父亲那里吃顿饭。

    维明转正的消息在一个月后传来,工资涨了五块钱。那天晚上,他兴冲冲地跑回家,手里攥着一包水果糖:等攒够了钱,先给你买枚戒指!

    文荣笑着把糖含在嘴里,甜味一直蔓延到心底。她偷偷数过自己的私房钱——那个银元宝大概能换八十块钱,足够买一枚不错的金戒指了。但她舍不得,那是母亲给她的念想。

    六月中旬,维明被临时调往三十里外的李家屯小学代课两周,因为那里的老师生病了。这是婚后他们第一次分开,文荣整夜睡不着,总觉得炕上空荡荡的。

    维明回来的那天,文荣早早做好了饭等着。可等到天黑,也不见人影。正当她焦急万分时,院门被猛地推开,维明脸色惨白地冲了进来,身后跟着三个陌生男人。

    文荣,把...把家里的钱拿出来。维明的声音在发抖。

    文荣愣住了:怎么了

    为首的男人一脚踹翻了凳子:少装傻!你男人担保借的钱,现在该还了!

    文荣看向维明,后者羞愧地低下头:老周...老周说他母亲病了,找我担保借了三百块钱...现在人找不到了...

    连本带利,四百二!男人拍着桌子吼道,今天不还钱,别怪我们不客气!

    文荣的腿一软,扶住桌子才没倒下。四百二十块!那是他们不吃不喝近一年的收入啊!

    我们...我们现在没那么多钱...文荣颤抖着说。

    男人冷笑一声,突然抓起桌上的暖水瓶狠狠摔在地上。热水和玻璃碎片四处飞溅,文荣吓得尖叫一声。

    三天!男人伸出三根手指,三天后不还钱,我们就去学校闹,看你这老师还当不当得成!

    说完,他们扬长而去,留下满屋狼藉和面色惨白的维明夫妇。

    维明蹲下身,一片片捡起玻璃碎片:对不起...老周是我同事,他说母亲病重...我...

    文荣跪在他身边,握住他的手:别捡了,小心割着。她发现维明的手在剧烈颤抖,掌心全是冷汗。

    那天晚上,他们翻箱倒柜,把所有的积蓄都凑在一起,也不过六十三块七毛钱。

    还差得远...维明痛苦地抱住头,我明天去找校长预支工资...

    文荣咬了咬嘴唇,突然想起什么。她爬上炕,从炕柜最深处摸出那个小布包:这个...应该能值点钱。

    维明看着文荣手中的银元宝,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是...

    我妈给我的嫁妆。文荣轻声说,明天去银行问问能当多少钱。

    维明猛地摇头:不行!这是你妈留给你的,我不能...

    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文荣打断他,把银元宝紧紧攥在手心里,你的麻烦就是我的麻烦。

    维明一把抱住文荣,眼泪打湿了她的肩膀:我发誓,一定会赎回来...一定会让你过上好日子...

    第二天,他们早早来到县里的银行。银元宝成色很好,工作人员给了七十五块钱。加上积蓄,还不到一百五十块。

    还差两百多...走出银行时,维明的脸色比纸还白。

    文荣突然想起母亲认识县里当铺的人,也许能借到钱。虽然极不情愿向母亲开口,但眼下别无他法。

    母亲听完他们的来意,脸色阴沉得可怕:我早说过,他这种来历不明的人靠不住!

    妈!文荣急得直跺脚,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维明也是好心帮人...

    好心母亲冷笑,我看是缺心眼!她转向维明,你拿什么保证能还上这笔钱

    维明站得笔直:我用教师身份担保。每月工资除了必要开支,全部用来还债。

    母亲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长叹一口气:等着。她走进里屋,片刻后拿着一个手绢包出来,这里有两百块,是我全部的积蓄。

    文荣刚要道谢,母亲却抬手制止:有个条件——你们得立字据,每月至少还二十块。还有,她的目光落在文荣空荡荡的手腕上,银元宝呢

    文荣低下头:当...当掉了...

    母亲的脸瞬间变得煞白。她猛地站起来,手指颤抖地指着文荣:你...你竟然把祖传的东西当了为了他的烂账

    妈,我们实在是...

    滚出去!0母亲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吼,都给我滚!

    文荣从没见过母亲这样失控,吓得呆在原地。维明拉着她跪下:阿姨,都是我的错。我一定会把银元宝赎回来...

    母亲背过身去,肩膀剧烈抖动:签字据,拿钱,然后走人。她的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文荣,你终究会后悔的。

    拿着母亲的钱,加上从同事那里东拼西凑借来的几十块,他们终于凑够了四百二十块钱。讨债的人拿到钱后,阴阳怪气地说:算你们走运。下次可没这么好说话了。

    那天晚上,文荣蜷缩在炕上默默流泪。不是因为钱,而是母亲那句你终究会后悔的像刀子一样插在她心上。维明从背后抱住她,一遍遍说着对不起,声音哽咽。

    不怪你。文荣转过身,擦掉维明的眼泪,你也是好心帮人。

    维明紧紧抱住她,像是抱住最后的救命稻草:我发誓,这辈子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债还清了,但生活却更加艰难。为了兑现给母亲的承诺,他们每月要还二十块钱,而维明的工资除去必要开支,只能挤出十五块左右。文荣决定去纺织厂做工,但厂里暂时没有空缺。

    我去找点零活。文荣对维明说,糊纸盒、缝手套什么的,总能挣点钱。

    维明痛苦地闭上眼睛:我应该照顾好你的...

    文荣亲了亲他的额头:我们一起努力。

    从那天起,文荣开始了精打细算的日子。她学会了用最少的米煮出最稠的粥,用白菜帮子做咸菜,把旧衣服拆了重新缝制。维明则接下了代写书信、抄写文件的兼职,常常熬到深夜。

    月底,当他们把第一笔二十块钱还给母亲时,母亲连门都没让他们进,只是从窗缝里接过钱,然后冷冷地关上了窗户。

    回家的路上,文荣一直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维明默默牵着她的手,两人在寒风中依偎着前行。

    会好起来的。维明突然说,校长说,下个学期可能派我去中心校进修,回来就能教高年级,工资也会涨。

    文荣勉强笑了笑:嗯,会好起来的。

    转过街角,他们看见路边一株野桃树开花了,粉白的花朵在寒风中轻轻摇曳,倔强而美丽。维明折了一小枝,插在文荣的发间。

    等有钱了,给你买真的簪花。他轻声说。

    文荣摇摇头,握住他的手:这样就很好。

    真的,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再艰难的日子也能过出甜味来。文荣看着维明疲惫却依然温柔的眼睛,这样想着。

    4

    屯里日月

    去红旗屯文荣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什么时候的事

    维明低着头,搅动碗里的苞米粥:昨天校长找我谈的。红旗屯小学缺老师,县里决定派我去...算是支教。

    去多久文荣的声音有些发抖。

    至少...一学期。维明抬起头,眼中满是愧疚,但工资会涨六级,每月多十二块钱。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可以带家属。维明急忙补充,学校给分一间土房,虽然条件差些,但不用交房租。我们可以一起过去。

    文荣松了口气,随即又皱起眉头:红旗屯...很远吗

    离县城六十多里。维明放下碗,握住文荣的手,路不好走,班车一周只有两趟。但如果你不想去,可以留在县里...

    我当然跟你一起去!文荣不假思索地说,随即想到母亲,声音低了下来,我得去跟妈说一声。

    母亲的反应比文荣预想的还要激烈。

    红旗屯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母亲把搪瓷缸子重重砸在桌上,你疯了在县里好歹有工厂,有医院,去了农村你吃什么喝什么生病了怎么办

    文荣绞着手指:维明说学校会分房子...

    土坯房!下雨就漏,刮风就倒的那种!母亲气得浑身发抖,你从小到大没干过农活,去了怎么活

    我可以学...文荣小声说。

    母亲突然抓住她的手腕,翻开掌心:你看看这双手!细皮嫩肉的,拿过最重的东西就是书本!到了农村,你要挑水、劈柴、种菜...你行吗

    文荣抽回手,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妈,我不能让维明一个人去...

    我就知道!母亲颓然坐回椅子上,自从认识那个维明,你就不是我女儿了。他说什么你都听,他让你跳火坑你也跳。

    妈!文荣哭了出来,维明对我很好,真的。他只是...只是工作需要...

    母亲冷笑一声:工作需要分明是被发配了!你以为我不知道他得罪了教育局的人,才被派到那种穷乡僻壤!

    文荣愣住了:您...您怎么知道

    刘婶她侄子就在教育局。母亲叹了口气,维明太耿直,举报了校长贪污助学金的事。校长上面有人,动不了校长,还动不了他这个小老师吗

    文荣如遭雷击。维明从来没跟她提过这件事,只说去红旗屯是工作需要。

    就这样你还跟他去母亲逼问道。

    文荣擦干眼泪,抬起头:正因如此,我更应该跟他一起去。

    母亲盯着她看了很久,最后疲惫地摆摆手:走吧走吧,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离开时,文荣回头看了一眼站在门口的母亲。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独地投在斑驳的墙面上。文荣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仿佛这一走,就再也见不到母亲了。她跑回去紧紧抱住母亲,却被轻轻推开。

    照顾好自己。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像刀子一样锋利,别指望我去那种地方看你。

    搬家那天,维明借了一辆驴车,把他们少得可怜的家当——两床被褥、几件衣服、锅碗瓢盆和文荣陪嫁的那个小木箱——堆在车上。文荣坐在车沿,看着渐渐远去的县城,心里空落落的。

    出了县城,路越来越窄,越来越颠。两旁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偶尔经过几个村落,低矮的土房像被随意丢弃的积木,散落在苍茫大地上。

    冷吗维明把身上的棉袄脱下来披在文荣肩上。

    文荣摇摇头,尽管她的手指已经冻得发麻。十一月的东北农村,风像刀子一样锋利,割得人脸生疼。

    天快黑时,他们终于到了红旗屯。村子比文荣想象的还要小,几十户人家散落在山坳里,唯一显眼的建筑是村口那所砖瓦结构的小学,在周围土坯房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气派。

    那就是我工作的地方。维明指着学校,语气中带着自豪,红旗屯中心小学,有六个年级呢。

    他们的新家在村子最西头,是间低矮的土坯房,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的麦草和泥巴。屋顶铺着发黑的茅草,窗户很小,糊着已经发黄的窗纸。

    夏天凉快。维明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我昨天来打扫过了。

    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文荣强忍着没有皱眉。屋内很暗,只有一张木板床、一个缺了腿的桌子和两个破凳子。墙角堆着些柴火,显然是维明提前准备的。

    厕所在后院,水要去村口井里打。维明放下行李,有些不安地看着文荣,委屈你了。

    文荣挤出一个笑容:挺好的,比我想象的好多了。

    那天晚上,他们挤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听着窗外呼啸的寒风和偶尔传来的狗叫声。文荣蜷缩在维明怀里,突然很想念县城那个虽然简陋但温暖的小宿舍。

    想家了维明轻声问。

    文荣摇摇头,把脸埋在他胸前: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维明紧紧抱住她,没再说话。但文荣能感觉到,他的心跳得很快,像是在为什么事情担忧。

    第二天天还没亮,维明就起床了。文荣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他在自己额头亲了一下,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门。等她彻底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

    屋里静得可怕。文荣坐起来,环顾这个陌生的家,突然感到一阵恐慌。她现在该做什么水在哪里早饭吃什么

    她穿好衣服走到门外,被刺眼的阳光晃得睁不开眼。院子里杂草丛生,角落里有个用木板搭的简易棚子,应该就是厨房。文荣走过去,看见地上放着一个小铁炉,旁边堆着些柴火和煤块。维明留了张字条在炉子上:我去上课了,锅里有粥,记得热一热再吃。中午可能回不来,柜子里有馒头和咸菜。爱你的维明。

    字迹有些潦草,想必是匆忙间写的。文荣捧着那张纸条,心里暖暖的。她掀开锅盖,里面是半锅已经凉透的苞米粥。

    生火花了文荣将近一个小时。她从来没干过这种活,煤块怎么也点不着,反而被烟呛得直咳嗽。最后还是一位路过的大娘看不过去,进来帮她生起了火。

    你是新来的老师媳妇吧大娘打量着文荣白嫩的手和城里人的打扮,摇摇头,这细皮嫩肉的,哪能干农活啊。

    文荣红着脸道谢。大娘自称姓马,就住在隔壁,热情地教她怎么用农村的灶台,还送了她一把自己种的葱。

    中午来我家吃吧,马大娘临走时说,一个人开火怪麻烦的。

    文荣婉拒了。她不想第一天就给人添麻烦,再说,她得学着适应这里的生活。

    热好的粥有一股糊味,但文荣还是吃得干干净净。饭后,她决定打扫一下屋子。扫帚是用高粱秆扎的,用起来很不顺手。才扫了半个屋子,她的腰就酸得直不起来,手上还磨出了两个水泡。

    水缸见底了,文荣拎着水桶去村口打水。井边已经排了几个妇女,看见她都好奇地打量。文荣学着前面人的样子把桶挂到辘轳上,却怎么也摇不上来。一个年轻媳妇帮她打了水,笑着说:城里来的吧没干过活

    文荣红着脸点头。回家的路上,水桶沉得她走几步就得歇一歇,等到了家,已经洒了一半。

    傍晚时分,文荣正在手忙脚乱地准备晚饭,维明回来了。他手里拎着一条鱼和一把青菜,脸上带着疲惫而喜悦的笑容。

    学生家长送的。他举起鱼,说是欢迎新老师。

    文荣接过鱼,却不知道怎么处理。维明挽起袖子:我来吧,你去歇会儿。

    看着维明熟练地刮鳞去内脏,文荣既心疼又惭愧:我应该学会这些的...

    慢慢来。维明抬头冲她笑笑,你今天就做得很好啊,屋子这么干净,火也生着了。

    晚饭是维明做的,鱼炖豆腐,虽然有点咸,但文荣觉得这是她吃过最美味的鱼。饭后,维明批改作业,文荣在旁边补衣服——她又学会了一样新技能。

    夜深人静时,文荣躺在炕上,听着维明均匀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的虫鸣,突然很想哭。这里的一切都那么陌生,那么艰难。但转头看看熟睡的维明,她又觉得一切都值得。

    日子一天天过去,文荣渐渐适应了农村生活。她学会了生火做饭、打水洗衣,甚至还在后院开了一小块菜地,种了些葱蒜和白菜。手粗糙了,脸晒黑了,但身体却比在县城时结实了不少。

    维明工作很忙。红旗屯小学有六个年级却只有四个老师,他除了教数学,还要兼教自然和体育。每天天不亮就走,天黑才回来。有时晚上还要去村民家给孩子们补课,回来时文荣已经睡着了。

    最让文荣难以忍受的是周末维明也经常不在。红旗屯周边还有几个更小的村屯,那里的孩子没法天天来上学,维明就每周抽一天去巡回教学,常常一走就是一整天。

    不能不去吗一个周六的早晨,文荣看着维明收拾教案,忍不住问。

    维明停下动作,歉疚地看着她:那些孩子...有些要走十几里山路来上学。我去他们村里,能让他们少走点路。

    文荣不再说什么,帮他把干粮包好。维明亲了亲她的额头:天黑前一定回来。

    但那天维明没有按时回来。天一点点黑下来,文荣站在村口,望着远处蜿蜒的山路,心一点点揪紧。村里人说那条路晚上有狼,还有土匪出没...

    别等了,回家吧。马大娘劝她,维老师可能住那边了。

    文荣摇摇头,执拗地站在原地。直到月上中天,她才看到一个蹒跚的身影从山路尽头走来。文荣飞奔过去,扑进维明怀里。

    对不起...维明疲惫不堪,裤腿上全是泥,有个孩子发烧了,我送他回家,结果迷了路...

    文荣紧紧抓着他的手,生怕一松开他就会消失。回到家,她打来热水给维明泡脚,才发现他的脚底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你怎么不穿我新做的布鞋0文荣心疼地问。

    维明笑笑:舍不得,留着见领导时穿。

    那天晚上,文荣躺在维明怀里,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声,突然明白了母亲的话。嫁给维明,就意味着要忍受这样的等待和担忧。但她不后悔,只是心里某个地方隐隐作痛。

    冬天来了,红旗屯的生活更加艰难。大雪封山,维明去巡回教学的路被阻断了,但他又接下了给村里扫盲班上课的任务,每天晚上都要去大队部教课。

    土坯房不保暖,尽管维明用泥巴把墙缝都糊上了,寒风还是能从各个角落钻进来。文荣整天围着被子坐在炕上,手指冻得通红,做针线活都不利索。

    最麻烦的是打水。井口结了厚厚的冰,每次打水都像打仗一样。一天早上,文荣不小心滑倒了,水洒了一身,回家就发起了高烧。

    维明请了假在家照顾她,用白酒给她擦身子降温,熬姜汤喂她喝。文荣烧得迷迷糊糊,抓着维明的手喊妈。维明心疼得眼圈都红了,连夜冒雪去公社卫生所请医生。

    肺炎,得打针。赤脚医生诊断后说,这地方太潮了,城里人受不了。

    打了三天针,文荣的烧才退下去。维明瘦了一圈,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

    等开春就好了。他安慰文荣,到时候我带你去山上采野菜,可好看了。

    文荣虚弱地点点头。她没告诉维明,刚才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回到了县城,母亲做了她最爱吃的酸菜白肉。醒来后,枕头湿了一大片。

    开春后,维明被调往更远的王家屯小学支援一个月。那里连班车都不通,只能走路去,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

    一定要去吗文荣帮他收拾行李,声音有些发抖。

    维明握住她的手:王家屯小学已经半年没老师了。孩子们...不能一直没学上啊。

    文荣不再说什么,只是往他的行李里多塞了两双袜子和一瓶辣椒酱。

    维明走的那天,文荣送他到村口。晨雾中,他的背影渐渐模糊,最后消失在山路拐角。文荣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

    一个月有多长文荣数着日子过。每天清晨,她都会去村口站一会儿,望着维明离去的方向,明知他不会回来,却还是忍不住期待奇迹。

    为了打发时间,文荣养了几只鸡和一只猫。鸡可以下蛋,猫能抓老鼠——土坯房老鼠成灾,刚开始文荣吓得整夜睡不着,现在她已经能淡定地看着猫叼着老鼠从面前跑过了。

    马大娘教她腌咸菜、做酱豆,还送了她两只小鹅。养大了能看家,比狗还厉害。马大娘说。

    文荣给两只小鹅起了名字,一只叫小维,一只叫小文。每天喂鹅时,她都会自言自语,仿佛在跟维明说话。

    小维今天可淘气了,把菜园子都踩乱了。

    小文最乖,下了个双黄蛋呢。

    一个月终于过去了。维明应该回来的那天,文荣早早起来,做了他爱吃的土豆炖豆角,还特意去供销社买了瓶白酒。她从中午就开始在村口等,一直等到天黑,维明也没有出现。

    第二天,文荣去学校问,校长说他收到维明的信,王家屯有几个孩子病了,他要多留几天照顾他们。

    具体几天文荣追问。

    校长摇摇头:信上没说。

    又等了三天,维明终于回来了。他瘦得脱了形,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孩子们都好了。他抱着文荣,身上有股草药味,有个孩子差点没救过来...幸好我带去了退烧药...

    文荣把脸埋在他胸前,无声地流泪。她既为维明的善良骄傲,又为他的不顾自己而心疼。

    这样的分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成了常态。维明似乎总有去不完的村屯,教不完的学生。文荣渐渐习惯了独处,习惯了等待。她学会了种菜、养鸡、甚至简单的缝补,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县城姑娘,变成了一个能干的农家主妇。

    只有在夜深人静时,文荣才会允许自己想念县城,想念母亲,想念那些不用为柴米油盐发愁的日子。但第二天太阳升起,她又会打起精神,喂鸡喂鹅,打理菜园,然后去村口站一会儿,望着远方出神。

    维明每次回家都会带些小礼物:一把野花,几个山核桃,或者一块漂亮的石头。他会滔滔不绝地讲那些村屯里的孩子多么聪明好学,家长们多么热情。文荣安静地听着,为他眼中的光芒而心动。

    你知道吗一天晚上,维明兴奋地说,我教的一个学生考上了县里的初中!全村第一个!

    文荣笑着点头。她知道,正是这样的时刻,让维明忍受艰苦的条件,奔波于各个村屯之间。而她能做的,就是守在这个简陋的家里,等待他疲惫归来时,有一盏灯为他亮着。

    夏天的一个傍晚,文荣正在菜园里摘豆角,突然感到一阵头晕恶心。她扶着篱笆慢慢蹲下,眼前一阵阵发黑。

    小荣呀!你怎么了路过的马大娘赶紧跑过来扶住她。

    文荣摇摇头:没事...可能中暑了...

    马大娘摸摸她的额头,又看看她的脸色,突然笑了:傻闺女,你这哪是中暑啊!走,去找赤脚医生看看!

    诊断结果让文荣又惊又喜——她怀孕了。

    两个月了。赤脚医生笑眯眯地说,维老师知道该高兴坏了!

    文荣摸着平坦的腹部,不敢相信里面正孕育着一个小生命。她和维明的孩子...会像谁呢希望不要像维明那样固执,也不要像自己这样多愁善感...

    维明三天后才会回来。文荣决定给他一个惊喜。她翻出珍藏的一块花布,准备给孩子做小衣服,虽然她连针脚都缝不齐。

    那天晚上,文荣梦见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朝她笑,眼睛像极了维明。醒来后,她摸着肚子,突然很想母亲。如果母亲知道她要当外婆了,会高兴吗还是会说你自己还是个孩子!

    第二天,文荣托去县城的村民给母亲捎了封信,告诉她自己怀孕的消息。她没有期待回信,毕竟母亲说过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然而一周后,文荣收到了一个包裹,里面是几块柔软的棉布和一小包红枣,没有只言片语。文荣把脸埋在棉布里,闻到了熟悉的肥皂味,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维明回来那天,文荣特意穿上了那件改小的红灯芯绒外套,站在村口等他。远远地看见维明的身影,她就忍不住挥手。

    有什么好事维明小跑着过来,好奇地问。他晒得更黑了,但精神很好。

    文荣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你要当爸爸了。

    维明愣在原地,眼睛瞪得老大。然后他突然抱起文荣转了一圈,又赶紧轻轻放下:真的多久了男孩女孩

    文荣笑出声:才两个多月,哪知道男女啊!

    那天晚上,维明像个孩子似的兴奋得睡不着,一会儿说要给孩子做木马,一会儿说要教他认字。如果是女孩,一定要像你一样漂亮。他轻轻摸着文荣的肚子说。

    文荣靠在他肩上,感受着腹中微弱但确实存在的新生命。这一刻,所有的等待、所有的艰辛都值得了。她终于明白了母亲当年的话——有你在的地方就是家。现在,她和维明即将拥有一个完整的家。

    5

    生命的重量

    怀孕到了第四个月,文荣的孕吐终于减轻了些。早晨起床时不再头晕目眩,能喝下整碗小米粥了。她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坐在门槛上晒太阳,看院子里两只大白鹅昂首挺胸地巡逻。

    马大娘挎着篮子过来,放下一把嫩菠菜:多吃点绿的,对孩子好。

    文荣道了谢,请马大娘进屋喝茶。自从怀孕后,村里人对她友善了许多,常有妇女送来自家种的蔬菜或攒的鸡蛋。文荣知道,这都是维明平时热心帮村民的回报。

    维老师什么时候回来马大娘啜着粗茶问。

    说是月底。文荣下意识望向村口方向,这次去的小杨屯更远,要走两天山路呢。

    马大娘摇摇头:这大冷天的,你一个人怎么行晚上去我家睡吧。

    文荣笑着婉拒。虽然独自在土坯房过夜确实有些怕,但这是她和维明的家,她不想离开。再说,万一维明提前回来呢

    送走马大娘,文荣拿出针线筐,开始缝制婴儿衣服。她的手艺进步了不少,至少针脚不再歪歪扭扭了。布料是母亲寄来的那些,柔软吸汗,最适合新生儿娇嫩的皮肤。

    想到母亲,文荣的针顿了一下。自从得知她怀孕后,母亲陆续托人捎来过几次东西:棉布、红糖、还有一小罐珍贵的奶粉以及那个被她当掉的银元宝。但始终没有只言片语,更别说来看她了。

    文荣叹了口气,继续低头缝制。腹中的孩子突然动了一下,像小鱼轻轻摆尾。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胎动,惊喜得叫出了声。

    你也在想外婆吗文荣轻轻摸着肚子,自言自语,外婆是个很要强的人,其实她心里是疼我们的...

    傍晚时分,天空飘起了雪花。文荣把晒在外面的尿布收进来,突然听见院门响。她心头一跳,难道是维明提前回来了

    推门进来的却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李大夫,肩上落满了雪。

    文老师,有你的信。李大夫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县里送来的,说是急事。

    文荣接过信,手指微微发抖。信封上是母亲工整的字迹,这让她既惊喜又不安——母亲从未给她写过信。

    谢谢您,进来喝口热水吧。文荣强作镇定地说。

    李大夫摆摆手:不了,还得去给老张家孩子看疹子。你保重身体,有啥不舒服随时叫我。

    文荣关上门,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信纸只有一张,上面的字迹却异常潦草,完全不像母亲一贯的工整:

    文荣:

    我病重,恐不久于人世。刘家亲戚欲占房产,速回。

    母字

    文荣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她扶着桌子,又仔细读了一遍信,确认自己没有看错。母亲病重!那个总是挺直腰板的母亲,竟然亲笔写下不久于人世这样的字眼!

    必须立刻回县城!文荣慌乱地收拾东西,手指不听使唤,几次扣不上包袱扣。外头雪越下越大,天也快黑了,这种天气走六十多里山路简直是自己找死。但不立刻动身,明天还有班车吗母亲能等到她回去吗

    文荣急得在屋里团团转,眼泪模糊了视线。腹中的孩子似乎感受到她的情绪,不安地踢动着。

    别怕,宝贝,妈妈必须去见外婆...文荣摸着肚子轻声安慰,同时下定决心:明天天一亮就走,哪怕步行也要回县城!

    就在这时,院门再次被推开。文荣抬头,看见一个雪人站在门口,片刻后才认出是维明!他浑身是雪,脸色发青,显然是一路急行回来的。

    维明!文荣扑过去,眼泪夺眶而出,我妈...我妈病重了!

    维明紧紧抱住她,冰冷的身体还在微微发抖:我知道...路上遇到去县城的张大爷,他说看到你家门口贴了讣告...

    文荣如遭雷击,猛地推开维明:什么讣告

    维明这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懊悔地抓住文荣的手:文荣,冷静点...张大爷可能看错了...

    我妈死了文荣的声音尖利得不像是自己的,不可能!她刚刚还给我写信!她抓起桌上的信塞给维明,你看!她还活着!她还等着我回去!

    维明快速浏览信件,脸色越来越凝重:这信...是什么时候写的

    今天...不,不知道,李大夫刚送来的...

    维明把信翻过来,指着角落里模糊的日期:这是五天前写的...文荣,恐怕...

    文荣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瘫坐在地上。维明赶紧蹲下抱住她,生怕她伤到自己和胎儿。

    我们明天一早就回县城,维明轻抚她的后背,现在太晚了,没有车,雪又大...

    不!现在就走!文荣挣扎着要站起来,我妈在等我...她一定在等我...

    维明强行按住她:文荣!想想孩子!这么大的雪,走夜路太危险了!

    提到孩子,文荣的挣扎弱了下来。她趴在维明肩头嚎啕大哭,眼泪浸透了他冰冷的外套。维明抱着她,轻轻摇晃,像哄孩子一样低声安慰。

    那一夜,文荣时睡时醒,每次睁眼都希望一切只是个噩梦。但维明担忧的脸和窗外呼啸的风雪提醒她,残酷的现实就在眼前。

    天蒙蒙亮,他们就出发了。维明借了村里的驴车,铺上厚厚的稻草和被褥,让文荣躺在上面。雪已经停了,但路面积了厚厚一层,驴车行进得很慢。

    六十多里路,走了整整一天。文荣蜷缩在车上,一言不发,眼睛红肿得像桃子。维明不时回头看她,眼中满是担忧。

    喝点热水。维明递过军用水壶,为了孩子...

    文荣机械地接过水壶,小口啜饮。孩子...如果母亲真的不在了,这孩子就永远见不到外婆了。这个念头让她心如刀绞。

    天黑透时,他们终于到了县城。远远望去,文荣家的窗户黑漆漆的,没有一丝光亮。这不正常——母亲最怕黑,总是点着灯到很晚。

    维明扶着文荣下车,两人走到门前,却看见一把大锁挂在门上,旁边贴着张纸:房产已捐政府,闲人免进。

    文荣双腿一软,全靠维明搀扶才没倒下。她颤抖着伸手摸了摸那张纸,墨迹已经干了,显然贴了有几天了。

    去问问邻居。维明当机立断,扶着文荣敲响了刘婶家的门。

    刘婶开门看见他们,脸色一变:你们...怎么才来

    我妈呢文荣直接问道,声音嘶哑。

    刘婶眼神闪烁:这个...你妈三天前就...走了。是急性肺炎,没受多少罪...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文荣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维明紧紧搂住她的肩膀:葬礼呢

    昨天办的,很简单...你妈临终前把房子捐给了政府,说是...说是宁给公家也不留给刘家人。刘婶讪讪地说,显然她就是刘家人之一。

    文荣突然抓住刘婶的手腕:为什么不通知我我妈...我妈最后说什么了吗

    刘婶挣脱开来,后退半步:这...这你得问街道主任。都是他们处理的...她匆匆关上门,留下一句节哀顺变。

    文荣站在漆黑的楼道里,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崩塌。母亲走了,永远地走了,甚至没留下只言片语给她。而她,甚至没能见上最后一面,送最后一程...

    维明带她去了街道办公室,但已经下班了。他们在附近的小旅馆住下,文荣整夜无眠,眼泪流干了,只剩下空洞的疼痛。

    第二天一早,他们找到街道主任王大姐。王大姐是个爽快人,一见文荣就红了眼眶:孩子,你可算来了...你妈临走前一直念叨你...

    文荣的眼泪又涌了出来: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

    王大姐叹了口气:我们派人去红旗屯找你了,可你不在家。又托人捎信...可能是路上耽搁了。至于电话,你们村不通啊!

    文荣这才想起,前几天她确实去邻村赶集了,为了买便宜的鸡蛋。

    我妈...最后说了什么文荣哽咽着问。

    王大姐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布包:这是你妈留给你的。她说‘告诉文荣,我不怪她了,让她好好过日子’。

    文荣接过布包,打开一看,是母亲常年戴的那对银耳环。她再也控制不住,伏在维明肩头痛哭失声。

    在街道的帮助下,他们去公墓看了母亲的坟。新立的墓碑上简单刻着慈母王氏之墓,没有立碑人,没有生卒年月,冷清得令人心碎。

    文荣跪在坟前,放声痛哭:妈...我来了...我带着您的外孙来了...她哭得几乎窒息,维明担心她动了胎气,强行把她扶起来。

    妈不怪你了...她原谅你了...维明在她耳边轻声说,但文荣知道,有些遗憾,是永远无法弥补的。

    回到红旗屯后,文荣像变了个人。她不再爱说话,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摸着母亲的银耳环流泪。维明心疼却无可奈何,只能尽量多陪在她身边。

    四个月后,文荣在整理母亲给她的包袱时,突然发现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个银元宝不见了!她翻遍了所有可能的地方,甚至拆开了被褥检查,都没有找到。

    会不会...落在县城了维明帮她一起找,小心翼翼地问。

    文荣摇头,突然想起什么:那天...我们走得太急,门没锁...

    两人对视一眼,明白了什么。有人趁他们去县城奔丧,偷走了银元宝!

    文荣坐在炕沿,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那是母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件贵重物品,是家族的记忆,现在也没了...

    我去报案。维明起身要走。

    文荣拉住他:没用的...找不回来了。农村这种案子多了去了,谁会为一个银元宝大动干戈

    那天晚上,文荣梦见了母亲。母亲穿着那件藏青色外套,站在远处对她笑,然后转身越走越远。文荣在梦中拼命追赶,却怎么也跑不快,最后被自己的哭声惊醒。

    维明紧紧抱住她,轻声安慰。文荣靠在他怀里,突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

    啊!她抓住维明的手,孩子...孩子要来了!

    离预产期还有两周,但文荣确信这是要生了。维明手忙脚乱地点灯,然后冲出去喊马大娘和接生婆。

    阵痛越来越剧烈,文荣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喊出声。马大娘很快赶来,指挥维明烧热水、准备干净的布条。

    胎位不太正,接生婆检查后脸色凝重,得去公社卫生院。

    维明二话不说,冲出去借驴车。外头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雪,鹅毛般的雪片在黑暗中飞舞。

    来不及了!接生婆喊道,孩子头已经看见了!

    文荣疼得几乎昏厥,恍惚中听见马大娘焦急的声音:出血太多了...孩子卡住了...

    保大人还是孩子接生婆问维明。

    维明跪在炕边,握着文荣的手,泪流满面:都要...我都要...

    文荣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接生婆的手:救孩子...求求你...救孩子...

    然后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文荣感觉自己被活生生劈成两半。一声婴儿的啼哭划破夜空,接着是马大娘的欢呼:是个小子!母子平安!

    文荣虚弱地睁开眼,看见接生婆手里抱着一个红彤彤的小肉团。她想伸手去接,却发现自己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出血太多,得赶紧找医生!接生婆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文荣感觉自己在往下沉,周围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她看见维明惨白的脸,想安慰他别担心,却发不出声音。

    坚持住!李大夫马上就到!维明在她耳边喊,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文荣想点头,却连这点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想睡觉,好好睡一觉...

    再次醒来时,文荣发现自己躺在公社卫生院的病床上,手臂上插着输液管。窗外阳光明媚,雪已经停了。

    你醒了!维明憔悴的脸出现在视线里,胡子拉碴,眼睛布满血丝,太好了...太好了...

    文荣虚弱地开口:孩子...

    孩子很好,七斤二两,在马大娘家呢。维明轻轻抚摸她的脸,你失血过多,昏迷了两天...医生说再晚半小时送来,就...

    文荣这才注意到维明左手缠着绷带:你的手...

    维明摇摇头:没事,赶车时摔的,小伤。

    文荣想看看孩子,维明立刻让护士去通知马大娘。不一会儿,马大娘抱着个襁褓进来,脸上带着慈爱的笑容。

    小宝贝可乖了,吃了睡睡了吃。马大娘小心翼翼地把婴儿放在文荣臂弯里,看这眉眼,跟维老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文荣低头看着怀中的小生命,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情感。孩子小小的,红扑扑的脸蛋,眼睛紧闭着,偶尔咂咂嘴,像是在梦中吃奶。他的左手大拇指完好无损,十根小手指像珍珠一样圆润可爱。

    起名字了吗马大娘问。

    维明看向文荣:等你来决定。

    文荣轻轻抚摸婴儿的脸颊,想起那个永远见不到外孙的母亲:叫...念慈吧。纪念我母亲。

    维念慈...好名字。维明轻声说,眼中闪着泪光。

    出院回家后,文荣的身体恢复得很慢。生产时的失血让她虚弱不堪,加上思念母亲的悲伤,她常常抱着孩子默默流泪。

    维明请了一周假照顾她,但很快又不得不去各个村屯上课。文荣理解他的难处,总是强打精神说自己能行。但每当夜深人静,孩子哭闹不止时,她还是会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

    一天夜里,念慈高烧不退,哭得声嘶力竭。文荣用尽所有土办法都不见效,急得直哭。最后是马大娘听见动静过来帮忙,用白酒给孩子擦身子降温。

    当妈不容易啊。马大娘看着文荣憔悴的脸,叹了口气,你妈当年一个人带你,想必也是这样熬过来的。

    这句话像闪电一样击中文荣。她突然明白了母亲那些年的艰辛——父亲早逝,一个地主家出身的小妾,带着女儿在那样一个年代挣扎求生...而自己,好歹还有维明在身边。

    第二天,文荣把母亲的银耳环戴上了。虽然不适合干农活,但她想离母亲近一些。喂奶时,她会轻声对念慈讲述外婆的故事,讲那个银元宝的来历,尽管孩子根本听不懂。

    外婆是个很坚强的人,文荣摸着念慈柔软的头发说,她一个人把妈妈养大,从来没喊过苦...妈妈要像外婆一样,把你培养成有出息的人。

    念慈眨着大眼睛,突然咧开没牙的嘴笑了。文荣把这当作母亲的回应,眼泪无声地滑落。

    维明回家时,常常看见文荣抱着孩子在院子里晒太阳,轻声哼着摇篮曲。她的身形比孕前瘦削了许多,脸上也有了岁月的痕迹,但眼神却更加沉静坚定。

    你累瘦了。一天晚上,维明心疼地摸着文荣突出的锁骨说。

    文荣摇摇头,看着熟睡的念慈:值得。

    这个词,如今从她口中说出,带着与维明当年不同的分量。那不仅仅是对爱情的坚守,更是对生命的承诺,对母亲的告慰,对自己的交代。

    维明似乎理解了其中的深意,紧紧抱住她和孩子,仿佛抱住整个世界。

    6

    风雪归途

    1982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刚进十一月,红旗屯就迎来了第一场大雪。文荣站在窗前,望着院子里被积雪压弯的枣树枝,轻轻叹了口气。念慈已经十八岁了,在县里读高中,一个月才能回来一次。维明前些日子被调到更远的青山沟小学支教,说是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文荣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转身去灶台添柴。土坯房经过多年的修修补补,已经比刚来时结实多了,但冬天的寒风还是会从各种缝隙钻进来。她把水壶坐在炉子上,准备烧点热水喝。

    就在这时,院门被推开了。文荣抬头望去,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踏雪而来——是维明!他肩上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眉毛和胡子上都结了一层白霜。

    怎么提前回来了文荣连忙迎上去,接过维明手中的布袋子。

    维明跺了跺脚上的雪,脸上带着掩不住的喜色:好消息!县里下了文件,要调我回县城中心小学!

    文荣的手一抖,布袋子差点掉在地上。回县城这是她做梦都不敢想的事。自从跟着维明来到红旗屯,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年。这二十年里,她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城里姑娘,变成了地道的农村妇女;维明也从青涩的代课老师,变成了备受尊敬的老教师。

    真的什么时候文荣的声音有些发抖。

    开春就走。维明拉着她进屋,从怀里掏出一纸调令,校长特意批我提前回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

    文荣接过那张盖着红章的纸,手指轻轻抚过上面的字迹。回县城...这意味着他们终于可以结束这种聚少离多的生活,意味着念慈不必再住校,意味着她可以经常去给母亲扫墓...

    还有更好的消息。维明神秘地笑了笑,从行李里拿出一个小布包,学校分了一套房子给我们,两间卧室带个小厨房!

    文荣接过布包,里面是一把黄铜钥匙,在炉火的映照下闪着温暖的光。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多少年了,他们终于要有自己的家了。

    那天晚上,维明兴致勃勃地规划着回县城后的生活:念慈可以走读,省下住宿费;你也不用再种地了,县里现在有个体工商户,你可以开个小杂货铺...

    文荣靠在维明肩头,听着他描绘的美好未来,心中却隐隐有些不安。二十年了,红旗屯早已成为她的第二个家。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浸透了她的汗水和回忆。突然说要离开,竟有些不舍。

    马大娘她们知道了吗文荣轻声问。

    维明摇摇头:还没说等确定了搬家日期再告诉大家。他顿了顿,握住文荣粗糙的手,这些年...辛苦你了。

    文荣摇摇头,把脸埋在维明肩头。是啊,这些年确实辛苦:冬天打水手上裂的口子,夏天锄地晒脱的皮,无数个独自等待的漫漫长夜...但此刻回想起来,那些苦都变成了生命的一部分,沉淀在记忆深处,反而有种别样的甘甜。

    接下来的日子,文荣开始悄悄收拾行李。其实他们没什么值钱东西:几件打了补丁的衣服,维明收藏的一箱子书,念慈从小到大的奖状,还有那个装着她和维明所有回忆的小木箱。

    马大娘是第一个发现他们要走的。那天她来借针线,看见文荣在打包被褥,立刻明白了什么。

    要回城了马大娘的声音有些发颤。

    文荣点点头,不知为何有些愧疚:维明调回县里了...开春就走。

    马大娘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抓住文荣的手:好事啊!你们早该回去了!她的眼睛却红了,就是...就是舍不得你们...

    两个女人抱在一起,眼泪打湿了彼此的肩头。二十年的邻里情谊,不是亲姐妹胜似亲姐妹。马大娘帮着文荣收拾东西,一边絮絮叨叨地嘱咐:这床棉被得带着,是我当年给你弹的新棉花...这口铁锅别扔,城里买不着这么厚实的...

    消息很快传遍了红旗屯。村民们纷纷上门道贺,有的送来自家腌的咸菜,有的送来晒干的蘑菇,还有的送来手工做的布鞋。维明的学生们更是天天来家里,缠着他问东问西。

    老师,你走了谁教我们数学啊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眼泪汪汪地问。

    维明摸摸她的头:会有新老师的,可能比我教得更好。

    不会的!小姑娘固执地摇头,你是最好的老师!

    文荣在一旁看着,心里既骄傲又酸楚。是啊,维明是个好老师,二十年来,他教过的学生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当了工人,有的回到红旗屯当了村干部。而他自己,却因为常年奔波于各个村屯,错过了好几次评职称的机会。

    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念慈从县里回来了。已经长成大小伙子的他一进门就给了文荣一个大大的拥抱:妈!听说我们要回县城了

    文荣笑着点头,伸手拂去儿子肩上的雪花:你爸没告诉你

    他写信说了,但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呢!念慈兴奋地在屋里转来转去,太好了!以后我每天都能回家吃饭了!

    看着儿子高兴的样子,文荣突然觉得,回县城的决定是对的。念慈今年高三,正是关键时候,有父母在身边照顾总归是好的。

    除夕夜,文荣做了一桌相对丰盛的年夜饭:小鸡炖蘑菇、酸菜白肉、红烧鲤鱼...一家三口围坐在炕桌旁,其乐融融。

    爸,妈,我敬你们一杯。念慈端起装着汽水的杯子,郑重其事地说,谢谢你们这些年为我付出的一切。等我考上大学,一定好好报答你们。

    维明眼眶红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文荣则偷偷抹了抹眼角——她的念慈长大了,懂事了。

    年后,搬家的事提上了日程。维明提前回县城收拾新家,文荣则留在红旗屯处理最后的杂事:把养的鸡送给马大娘,菜园里的工具分给邻居,还有一些带不走的家具送给需要的村民。

    二月初二,龙抬头这天,是文荣离开红旗屯的日子。一大早,村民们就自发来送行。马大娘哭成了泪人,硬塞给文荣一篮子鸡蛋:路上吃,补身子...

    驴车缓缓驶出村口,文荣回头望着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小村庄,眼泪模糊了视线。那些低矮的土坯房,蜿蜒的乡间小路,还有远处的小学校...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那么遥远。

    还会回来的。维明握住她的手轻声说。

    文荣点点头,却知道这样的机会不多了。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这一走,恐怕就是永别。

    驴车吱呀吱呀地走在乡间小路上,文荣靠在维明肩头,恍惚间想起了二十多年前,他们也是这样乘着驴车来到红旗屯的。那时的她,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城里姑娘;如今,岁月已经在她的脸上刻下了深深的痕迹。

    想什么呢维明问。

    文荣笑了笑:想起我们刚来时的样子。

    维明也笑了:那时候你可连火都不会生。

    现在我能一个人种一亩地呢!文荣不无骄傲地说。

    两人相视一笑,二十年的风风雨雨,都融化在这默契的笑容里。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到了县城。文荣贪婪地看着街道两旁的红砖楼房和闪烁的霓虹灯——二十年没见,县城变化太大了。

    维明的新家在一栋三层筒子楼里,虽然老旧,但比红旗屯的土坯房强多了。两间卧室,一个小厨房,还有独立的卫生间——这对住惯了旱厕的文荣来说简直是奢侈。

    喜欢吗维明期待地问。

    文荣点点头,眼眶又湿了。她走到窗前,望着远处依稀可见的纺织厂宿舍楼——那是她长大的地方,母亲曾经工作的地方。

    明天...我想去看看我妈。文荣轻声说。

    维明从背后抱住她:我陪你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买了鲜花和供品,来到城郊的公墓。二十年过去,母亲的坟已经不那么新了,但墓碑上的字依然清晰。文荣跪在坟前,轻轻擦拭着墓碑。

    妈,我回来了...她哽咽着说,我和维明都很好,念慈已经十八岁了,今年高考...我们...我们搬回县城了...

    维明在一旁默默烧纸钱,火光映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岁月不饶人,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教师,如今也已两鬓斑白。

    从墓地回来,文荣的情绪一直很低落。维明知道她是想起了母亲临终时自己没能守在身边的遗憾,便特意绕路带她去了趟百货商店。

    给你买件新衣服。维明指着柜台里一件枣红色的呢子外套说,上班穿。

    文荣这才知道,维明已经托人在县图书馆给她找了份管理员的工作——轻松体面,还符合她爱读书的爱好。

    我...我能行吗文荣有些忐忑,我都二十年没正经上班了。

    当然行!维明信心满满地说,你可是红旗屯最有文化的媳妇!

    文荣被他的话逗笑了,心中的阴霾也散去了些。是啊,生活总要向前看。母亲若在天有灵,也一定希望她过得好。

    接下来的日子忙碌而充实。文荣很快适应了图书馆的工作,虽然工资不高,但能整天与书为伴,她感到很满足。维明在中心小学教毕业班,每天早出晚归,但至少能天天回家。念慈则全力备战高考,常常学习到深夜。

    五月的一天,文荣正在图书馆整理书架,突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她扶着书架缓了一会儿,以为是低血糖,便吃了块糖继续工作。可到了下午,头晕越来越严重,还伴随着剧烈的头痛。

    文荣,你脸色很差,要不要回家休息同事关切地问。

    文荣摇摇头:没事,可能是没睡好。

    然而下班回家的路上,她的视线突然变得模糊,走路也歪歪斜斜的。勉强撑到家门口,她眼前一黑,倒在了楼梯间。

    醒来时,文荣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头顶的日光灯刺得她睁不开眼。

    醒了维明疲惫的脸出现在视线里,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

    我...怎么了文荣想坐起来,却发现半边身子使不上劲。

    别动!维明急忙按住她,你...你脑出血了,医生说需要静养...

    文荣愣住了。脑出血她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很好,除了生孩子那次,几乎没生过什么大病。

    严重吗她小声问。

    维明强挤出一个笑容:不严重,医生说好好调养就能恢复。但他的眼神闪烁,显然没说实话。

    这时,念慈冲了进来,脸上还挂着泪痕:妈!你吓死我了!

    文荣想伸手擦掉儿子的眼泪,却发现右手根本不听使唤。她这才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病得不轻。

    住院的日子漫长而煎熬。文荣的右半边身体几乎瘫痪,连最简单的吃饭、上厕所都需要人帮忙。维明请了长假守在病床前,喂饭、擦身、按摩...无微不至。念慈则学校医院两头跑,眼看着瘦了一圈。

    一天夜里,文荣被尿意憋醒,发现维明趴在床边睡着了。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文荣突然发现,她的维明老了——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头发也更稀疏了。这二十年来,他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太多...

    醒了要上厕所吗维明突然睁开眼睛,敏锐地察觉到她的需求。

    文荣点点头,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她恨自己这副没用的样子,恨自己成了维明和念慈的负担。

    维明小心翼翼地扶她坐起来,然后拿来尿盆。这个曾经在学生面前威严十足的教师,如今却要伺候妻子如厕,却没有一丝怨言。

    别哭...维明轻轻擦掉她的眼泪,会好起来的。医生说坚持做康复训练,有很大希望恢复。

    文荣靠在他肩头,无声地流泪。她知道维明在安慰她——医生私下里说的话她都听见了:脑出血,里面出血点比较多,后遗症很严重,恢复希望渺茫...

    六月初,文荣勉强能靠着拐杖走几步了,医生建议回家静养。出院那天,念慈的高考成绩也出来了——全县第三名,被省城师范大学录取了。

    妈!我考上了!念慈举着录取通知书冲进病房,兴奋得像个孩子,我要当老师了,像爸一样!

    文荣抱着儿子,泪如雨下。她的念慈有出息了,这是她最大的欣慰。

    回到家后,文荣的病情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自己吃饭、上厕所,甚至勉强洗个脸;坏的时候则整日昏睡,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维明每天除了照顾她,还要去学校上课,常常累得坐在椅子上就能睡着。

    七月的一天,文荣突然精神好了许多,甚至能自己拄着拐杖在屋里走几圈。她让维明扶她到阳台上晒太阳,看着楼下嬉戏的孩子们,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今天感觉怎么样维明问,眼中带着希冀。

    好多了。文荣轻声说,我想吃你做的鸡蛋面。

    维明立刻起身去厨房,不一会儿就端出一碗香喷喷的面条。文荣慢慢吃着,突然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吗

    当然记得。维明的眼睛亮了起来,那天雪很大,你帮我捡土豆...

    你那时候真年轻啊...文荣微笑着回忆,眉毛那么浓,眼睛那么亮...

    维明握住她的手:你也是,两条大辫子,眼睛像星星一样...

    两人相视一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雪中的初遇。

    晚上,文荣早早地睡了。半夜里,维明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发现文荣在抽搐。

    文荣!文荣!维明惊恐地呼唤着,赶紧拨打了急救电话。

    救护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医院的走廊上,维明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蹲在地上,双手抱头痛哭。念慈赶到时,看见的就是父亲这副崩溃的样子。

    爸...妈会没事的...念慈抱住维明,声音颤抖。

    维明抬起头,眼中是无尽的绝望:医生说...这次恐怕...

    抢救室的灯终于灭了,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轻轻摇了摇头。

    文荣走了,走得很安静,就像睡着了一样。维明握着她的手,不肯松开,仿佛这样就能把她拉回来。他的眼泪一滴一滴落在文荣苍白的脸上,可她却再也不会为他擦去泪水了。

    葬礼很简单,就葬在文荣母亲旁边。下葬那天,维明一夜白头。他站在墓前,久久不愿离去,嘴里喃喃自语:我再也找不到她了...她不要我了..

    念慈强忍悲痛,扶着父亲回家。那个曾经挺拔如松的父亲,如今佝偻着背,像个迷路的孩子。

    回到空荡荡的家,维明坐在文荣常坐的那把椅子上,轻轻抚摸着扶手上她留下的痕迹。桌上还摆着她没吃完的药,阳台上晾着她洗到一半的衣服...一切都仿佛还在昨天,可那个人却再也不回来了。

    夜深人静时,维明从箱底翻出一个小木盒,里面珍藏着他们这些年来的回忆:结婚时的那张合影,文荣给他织的第一条围巾,念慈出生时的小脚印...还有那个已经发黄的柳枝戒指,虽然早已干枯,却依然保持着环状,仿佛象征着他们永恒的爱。

    维明把戒指戴在自己左手无名指上,轻轻吻了吻,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文荣走后,维明像变了个人。他依然去学校教书,但眼中的光芒消失了,整个人仿佛一具行尸走肉。念慈不放心父亲一个人生活,想放弃大学留在县城陪他,却被维明严厉拒绝。

    你必须去上大学!维明罕见地对儿子发了火,这是你妈最大的心愿!

    念慈哭着去了省城,每周都写信回来。维明每次收到信,都会拿到文荣墓前读给她听,仿佛她还能听见一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维明渐渐习惯了孤独的生活。每天下班后,他都会去文荣墓前坐一会儿,说说一天发生的事,就像她还在身边一样。

    2008年的冬天,维明在睡梦中安详离世。邻居发现时,他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已经泛黄的结婚照,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葬礼上,已经成家立业的念慈在父母墓前放了一对银戒指:爸,妈,你们终于团聚了...

    风吹过墓园,卷起几片枯叶,仿佛在诉说着这段跨越半个世纪的爱情故事。平凡,却刻骨铭心;艰辛,却无怨无悔。就像东北黑土地上随处可见的蒲公英,虽然渺小,却有着最顽强的生命力,和最纯净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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