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咖啡渍与旧时光
七月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极低,仿佛随时会坠落在CBD的玻璃幕墙上。
苏棠抱着牛皮纸档案袋冲进写字楼时,浅杏色西装外套已经洇出深色的水痕,布料黏腻地贴在后背上。发梢滴落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进衣领,激得她打了个寒颤,锁骨处的皮肤立刻泛起细小的颗粒。
档案袋边缘渗出褐色的液体,在驼色高跟鞋上画出蜿蜒的痕迹——刚才在星巴克门口被人撞到时,她就该发现纸袋底部裂开了两公分的口子。
现在里面的文件肯定已经浸透了美式咖啡,想到明天开庭要用的补充证据可能损毁,苏棠的胃部条件反射般绞痛起来。
电梯间大理石地面倒映着她狼狈的身影,镜面般的材质将她的不安无限放大。她下意识摸了摸左手无名指——那里曾经有个细小的压痕,如今早已消失不见。
三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强,足够忘记。
电梯门即将关闭的瞬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挡住感应器。那只手的手腕上戴着块宝珀经典系列腕表,表盘在电梯顶灯下泛着冷蓝色的光。
苏棠的呼吸停滞了一秒,那只手她太熟悉了——食指第二关节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是研二那年他们一起做饭时不小心留下的。
十八楼,谢谢。
这个声音像把钝刀劈开苏棠的呼吸。她盯着电梯镜面里映出的藏青色西装,三件套的剪裁完美勾勒出男人宽肩窄腰的轮廓。
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在顶灯下闪着冷光,刺得她眼眶发涩。三年前分手那晚,程述白也是这样站在玄关,看着她把同款戒指扔进装满冰块的威士忌杯。
电梯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苏棠闻到了熟悉的古龙水味道——还是那款叫雪松之泪的香水,前调带着凛冽的松针气息,后调却温暖得像壁炉边的拥抱。
这个认知让她的指尖微微发抖,她以为他早该换掉这个牌子,就像换掉她一样。
档案室在B区
程述白按下楼层键,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你走错电梯了,他的语调毫无波澜,仿佛他们昨天才见过面,而不是整整三年的刻意回避。
苏棠数着电梯上跳动的数字,后颈传来被注视的灼热感。
十五楼律师事务所的金色标志在眼前晃动,她突然意识到这是程述白现在的办公地点——上周主任说的那个并购案合作方。
命运总是喜欢开这种恶劣的玩笑,让两个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人在三十层高的钢铁盒子里狭路相逢。
临时调岗
她盯着自己沾了咖啡渍的鞋尖,声音干涩得不像自己的,我上个月转到天恒了
这句话像块石头沉在胃里。三年前她离开程述白所在的恒信时,曾发誓要找个离他十万八千里的律所。
电梯叮地停在十七楼。
程述白突然伸手按住开门键,这个动作让他袖口的白金袖扣擦过苏棠的手臂,冰凉的触感让她手臂内侧的汗毛全部竖了起来。那枚袖扣她认识——是他们三周年纪念日时她送的礼物,内侧刻着To
my
lighthouse。
你咖啡洒了。他说。
苏棠低头看着档案袋底部扩大的污渍,深褐色的液体正顺着纸袋的折痕缓慢扩散。一只灰色手帕递到眼前,边角绣着小小的船锚图案——这是他们大四去威尼斯时买的纪念品,当时程述白说船锚代表安定,而她坚持认为那意味着漂泊。
不用。她往电梯角落退了半步,后背贴上冰凉的镜面,前台有纸巾。
程述白收回手的动作顿了顿,腕表表盘反射的光斑掠过苏棠的锁骨。那里曾经挂着条蒂芙尼钥匙项链,现在只剩下一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白痕迹。
苏棠下意识用档案袋挡住那片皮肤,仿佛这样就能挡住那些呼之欲出的记忆。
并购案资料明天十点前要交到法务部。电梯门再次开启时,程述白的声音混着中央空调的冷风飘过来,
你负责哪部分
苏棠看着电梯镜面里两人模糊的倒影。三十岁的程述白比法学院时期更加轮廓分明,下颌线像被法律条文打磨过般锋利。
只有她知道那件定制西装下,左肩胛骨位置有道五厘米的疤痕——大二那年替她挡下失控自行车留下的。当时血流了他整个后背,他却还笑着安慰吓哭的她:正好给后背纹个地图,以后你找不到方向就摸摸这里。
劳动仲裁模块。她终于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说贵所王律师——
我亲自跟。程述白打断她,语气突然变得强硬,明天见,苏律师。
电梯门在十八楼无声滑开。苏棠看着那个挺拔的背影消失在磨砂玻璃门后,怀里的档案袋突然啪地裂开,潮湿的纸张散落一地。她蹲下来慌乱地收拾,手指却不小心按在了最上面那张集体照上——二十五岁的程述白正在校友会合影中看着她微笑,左手无名指空空如也。
照片边缘已经卷曲发黄,那是他们分手前最后一张合照。
第二章
失效的逃避法则
茶水间的微波炉发出叮的声响,在午休时分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苏棠机械地咀嚼着冷掉的三明治,生菜叶在齿间发出令人不快的脆响。玻璃门外传来法务部同事刻意压低的窃窃私语,每个音节却都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听说程律师离婚了
难怪最近总加班…去年圣诞派对他太太——哦不,前妻,还来送过姜饼屋。
据说是和平分手财产分割都已经分好了
奶油从面包边缘挤出来,沾在她昨天刚做的裸色指甲上。苏棠盯着指尖的污渍,想起今早在洗手间镜子里看到的自己:眼下遮瑕膏盖不住的青黑,以及嘴角不知何时冒出的疱疹,每次遇到程述白,她的身体总会先于理智作出反应,就像过敏体质遇到花粉会自发产生抗体。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显示A座1807程述白发来的邮件关于M集团并购案资料交接事宜。
正文是公事公办的措辞,最后却附了条私人留言:你还在用逃避解决问题。这句话像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那是他们第一次吵架,大二下学期,因为她擅自放弃了模拟法庭的主辩位置。程述白在图书馆后门堵住她,说了同样的话。当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笼罩着缩在台阶上的她:苏棠,你每次遇到困难就想逃跑,这毛病什么时候能改
落地窗外,国贸三期的玻璃幕墙正将夕阳折射成碎片。苏棠想起毕业答辩那天,程述白在法学院梧桐树下等她,肩头落满被风吹碎的光斑。
那时他们约定要成立自己的律所,办公室要能看到整个CBD的灯火。而现在,她缩在天恒律所B区格子间里,隔着两条马路和七层楼的高度,与程述白的世界泾渭分明。
苏律师实习生小林探头进来,年轻的脸庞上写满不安,程律师那边催补充材料…
苏棠擦掉指尖的奶油,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告诉他我们在核对最后数据。
程律师说…小林紧张地咽了下口水,说您知道他要的是原始用工合同扫描件,不是数据。
塑料叉子在苏棠手中咔地折断。
这是当年她经手劳动争议案时的习惯——把所有口头协议都扫描存档,因为工人的承诺往往比合同更真实。程述白居然记得这个细节,记得如此清晰。
档案室打印机嗡嗡作响时,苏棠收到了第三条短信:胃药还在老地方。她下意识摸向办公桌最下层抽屉,指尖触到冰凉的药瓶。铝箔板上的有效期显示去年十月——正是同事提到程述白离婚的时间。这个巧合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窗外突然电闪雷鸣,暴雨再次倾盆而下。苏棠看着雨帘中模糊的城市轮廓,想起他们分手前那个同样潮湿的夜晚。程述白接完电话回来时,她正把订婚戒指沉进威士忌杯底,金褐色的酒液漫过她颤抖的手指。
主任女儿明天回国。他当时是这么说的,声音疲惫得像老了十岁,
所里决定让她负责你筹备了三年的公益项目。那是她熬了无数个通宵设计的农民工法律援助计划,却被当作讨好主任的礼物转手送人。
而此刻电脑屏幕上,程述白的微信头像静静亮着——是张在尼亚加拉瀑布前的背影照。苏棠点开朋友圈,最新动态停留在半年前:一本《论离婚后的民事关系调整》躺在空荡的餐桌上,配文清理书架。
照片角落露出一角相框,她放大查看时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那是他们毕业旅行时在自由女神像前的合影。
打印机突然卡纸,吐出的文件上赫然是程述白的手写批注:参见苏律师2017年代理的嘉航案判例。
那个苏字的最后一勾,还和七年前帮她修改论文时一样锋利。记忆如潮水般涌来——程述白总说她写字太圆润,没有棱角,就像她性格里缺乏的那份决绝。
第三章
雨夜急诊室
凌晨两点的急诊室永远飘着消毒水与焦虑混合的味道,荧光灯管在头顶嗡嗡作响,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苏棠蜷缩在塑料椅上,看护士给程述白手背扎留置针——他胃出血的老毛病又犯了。惨白的顶灯下,他额角的冷汗顺着太阳穴滑进鬓角,曾经让她着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病态的阴影。监护仪的导线像蛛网般缠绕在他身上,将他钉在这张窄小的病床上。
家属去缴费。护士递来一叠单据,圆珠笔在纸面上敲了敲。
我们不是…
病历本上写你是过敏史知情者。护士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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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述白突然抓住她手腕,冰凉的输液管扫过她小臂。监护仪的电流声里,他因疼痛而潮湿的眼睛像化开的墨。去年在协和住院,他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联系人那栏我一直没改。
走廊尽头,早产儿的啼哭刺破凝滞的空气。苏棠摸到他无名指上淡淡的戒痕,那里还留着戴婚戒时压出的浅凹。
这个认知让她喉咙发紧——三年来她刻意回避所有关于程述白的消息,却在此刻被迫直面这个事实。她想起同事的闲言碎语,想起那本《论离婚后的民事关系调整》,想起他微信头像里孤独的背影。
你助理呢苏棠用棉签蘸水润湿他起皮的嘴唇,这个动作熟练得可怕——仿佛过去三年里她每天都这么做,而不是刻意删除所有共同好友的朋友圈。
放假。程述白试图坐起来,又被心电监护的导线拽回去,发出一声闷哼,并购案…
我处理完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两人都愣住了。当年在法学院,程述白每次熬夜准备模拟法庭,她也是这样自然而然地接手他未完成的工作。
某种熟悉的默契在消毒水味中悄然复苏,苏棠甚至没意识到自己正用拇指摩挲他手背的针头贴——这是她安抚他打针时紧张的老习惯。程述白从小就怕打针,这个秘密全世界只有她知道。
抽屉里的胃药,程述白突然说,声音轻得像羽毛,是你去年换的
苏棠看着护士新挂上的血袋,深红色液体顺着透明软管蜿蜒而下。她想起今早在电梯里看到的程述白——笔挺西装下的身躯似乎比记忆中单薄,眼下有长期失眠的青黑。某种尖锐的情绪突然刺穿胸腔,她转身去够床头柜上的水杯,却不小心碰倒了病历本。
泛黄的纸张散落一地,最新那页记录着患者自述疼痛持续两周。
苏棠捡起一张2016年的旧处方,患者签名栏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那时程述白刚通过司法考试,他们在医院对面吃了碗牛肉面庆祝,回程时下着小雨,他背着她走过积水的街道,她的笑声惊飞了路边的麻雀。
为什么离婚话一出口苏棠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过私密,太过越界,像是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程述白望着点滴瓶里缓慢坠落的气泡,喉结上下滚动:她发现书房抽屉里有张没寄出的明信片。他因疼痛而蜷起的手指擦过苏棠的手背,温度高得吓人,
2017年你生日那天写的。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警报,护士冲进来调整输液速度。在混乱的人影中,苏棠看见程述白无声地对她做口型:别走。
他的眼睛在发烧带来的水光中显得格外明亮,像是夜空中最后一颗星星。
就像大二那年他急性阑尾炎发作时一样。那天她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完字,程述白也是这样看着她,用口型说别走。后来她在手术室外等了四个小时,直到护士告诉她你男朋友一直在喊你的名字。
第四章
失效的时光胶囊
资料室的灰尘在阳光下飞舞,像是一场微型暴风雪。苏棠踮脚去够顶层档案盒时,那个锡盒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金属声响。
2015年标的物清单里,贴着时光胶囊标签的盒子装着她的字迹:致三十岁的苏棠与程述白。
便签纸已经发黄,当年她用荧光笔画的爱心褪成惨白。盒子里除了两张过期的迪士尼门票,还有枚内侧刻着S&T的素圈戒指——不是她当年扔掉的那只。
戒指在阳光下闪着柔和的光,像是从时间长河里打捞上来的遗物。
我订制过两对。程述白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衬衫袖口沾着资料室的灰尘,领带松松地挂在脖子上,像是刚结束一场漫长的会议,一对求婚用,一对…他喉结动了动,声音突然低了下去,一对准备在你通过司法考试时送。
苏棠的指尖在戒指内侧触到细小的凹凸。对着光线旋转,那些刻痕组成一行微小的日期:2017.05.21——她司法考试成绩公布的日子,也是他们分手的季节。那天她考了全市第三,本该是双喜临门的日子,却成了他们关系的终点站。
当时放在办公室抽屉里。程述白靠在铁质档案柜上,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切出明暗交错的条纹,像是某种神秘的密码,后来…
后来她搬出了同居公寓,后来他娶了主任的女儿,后来他们在各种法庭上隔着原被告席点头致意。苏棠突然意识到,这枚戒指就像那些没说出口的话,被时间尘封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它本应在2017年5月21日戴在她手上,却阴差阳错地在七年后才重见天日。
并购案下周结项。程述白突然说,转移话题的意图明显得几乎笨拙,我看到了你修改的仲裁条款。
苏棠把戒指放回盒子。那处修改是她下意识的习惯——在违约条款后增加情感补偿金条款。这是她经手离婚案后养成的职业病,没想到程述白能一眼认出她的风格。
就像她能在一堆法律文书中辨认出他的笔迹一样,那些字母的转折和顿挫早已刻进骨髓。
你以前说过…程述白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目光落在远处某个看不见的点上,法律应该保留人性的温度。
窗外突然响起婚礼进行曲,对面酒店正在布置玫瑰拱门。苏棠想起他们分手前看的最后一部电影,《爱在日落黄昏时》里说回忆是重逢的形式之一。
此刻阳光斜照在程述白的睫毛上,投下的阴影与二十三岁那年图书馆午后的光影重合。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过去与现在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急诊室那晚…苏棠转动着无名指上并不存在的戒指,这个动作像是某种仪式,你烧到39度还在说胡话。
我说什么了程述白转过头,眼睛里盛满阳光。
你说…苏棠望向窗外盘旋的鸽子,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说离婚协议第三条应该加上宠物探视权。
程述白突然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这是重逢以来苏棠第一次见他真心实意地笑,那颗被岁月磨钝的虎牙依然倔强地探出头来,像是拒绝向时间投降的士兵。
我养了只布偶猫。他掏出手机,屏保是只蓝眼睛的白猫,毛茸茸的脸几乎占满整个屏幕,叫拿铁。
因为我——
因为你总说法律条文像黑咖啡,程述白接过话头,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温柔,需要加奶调和。
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苏棠抬手遮住眼睛,却摸到满手温热的潮湿。程述白的手帕再次递到眼前,这次她没有拒绝。
灰色棉布上除了古龙水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气息——来自那晚的急诊室,来自所有未能痊愈的旧伤。
所以…程述白轻轻合上锡盒,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三十岁的苏律师有什么要对三十岁的程律师说
苏棠看着阳光里浮动的尘埃,想起电梯里滴落的咖啡渍,急诊室监护仪的蜂鸣,还有此刻掌心微微发热的锡盒。
这些碎片拼凑出一个她逃避了三年的答案,一个简单到令人心痛的真相。
余温未了。她终于说,声音像是穿过漫长的时间隧道才抵达此处。
程述白的手指覆上她握着锡盒的手,无名指上的戒痕与她想象中的戒指严丝合缝。窗外,婚礼进行曲正进行到高潮段落,而在这个被遗忘的资料室里,时间终于开始重新流动。
第五章
体检报告上的阴影
资料室的阳光突然变得刺眼。苏棠看着程述白握住自己的手,他无名指上的戒痕像一道未愈合的伤口。那句余温未了在空气中震颤,仿佛拨动了某根沉寂多年的弦。
手机铃声突兀地打断这一刻。程述白皱眉看了眼来电显示,苏棠注意到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刘医生他接起电话时声音里的紧绷让苏棠心头一颤。
阳光照在程述白侧脸上,苏棠看见他瞳孔剧烈收缩了一下,喉结上下滚动。我知道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明天上午我会过去。
挂断电话后,资料室陷入诡异的寂静。程述白松开她的手,若无其事地将锡盒放回档案架顶层,动作精准得像在法庭上摆放证据。
医院来的电话,他背对着她说,声音平静得不自然,例行体检的复查通知。
苏棠看着他挺直的背影,突然注意到他西装后腰处空出了一截——这三年来,程述白瘦了很多。她想起急诊室那晚护士的窃窃私语,
32床的胃出血患者,血红蛋白只有7克…
你最近…还好吗话一出口苏棠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过亲密,打破了他们之间小心翼翼维持的专业距离。
程述白转过身,嘴角勾起一个她熟悉的弧度,眼角却不见笑意:除了并购案让人头疼,一切都好。他抬手看了眼腕表,我三点还有个客户会议。
苏棠点点头,看着他整理袖扣的动作——那枚刻着To
my
lighthouse的白金袖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那条灰色手帕:上次在医院…忘了还你。
程述白接过手帕时,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掌心,温度低得惊人。谢谢,他将手帕塞进西装内袋,动作有些仓促,明天见。
资料室的门轻轻关上,苏棠站在原地,看着阳光里浮动的尘埃。她打开手机日历,在明天上午十点标注并购案终稿确认,手指悬停片刻,又加了个小小的红十字标志。
第六章
白色房间里的真相
协和医院消化科的走廊长得没有尽头。苏棠抱着一叠文件站在拐角,看着程述白走进306诊室。
她本不该在这里——今早的会议他临时取消了,只发了条简讯说紧急私事。
护士推着药车从身边经过,苏棠下意识往墙边靠了靠。诊室门没关严,刘医生的声音断断续续飘出来:…病灶扩散速度比预期快…已经不适合手术…靶向治疗…
程述白的声音很低,苏棠只捕捉到几个词:…半年..工作交接…
她的手机突然从指间滑落,啪地砸在大理石地面上。诊室里的谈话戛然而止,苏棠仓皇蹲下去捡文件,抬头时正对上程述白震惊的眼睛。
你怎么了他的声音哽住了。
苏棠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手中那份体检报告,胃部突然绞痛起来。报告单上那个触目惊心的CT图像,黑色阴影像蜘蛛网般盘踞在胃部区域,旁边标注着胃癌。
你骗我,她的声音发抖,你说只是胃出血。
走廊的灯光在程述白脸上投下深深阴影。他缓慢地折起报告单,动作像在折叠自己的死亡通知书。去咖啡厅说吧,他轻声说,这里太亮了。
医院咖啡厅的角落,程述白将拿铁推到苏棠面前。加了两份奶,他说,就像你以前…话没说完他就咳嗽起来,手帕上立刻洇开暗红斑点。
苏棠盯着那些血迹,想起资料室里他说一切都好时的表情。她突然明白了什么:你离婚是因为…
去年确诊的,程述白平静地说,仿佛在讨论别人的病情,她有权知道真相。他转动着咖啡杯,杯底沉淀的糖粒像细小的沙漏,
我不想…拖累任何人。
阳光透过落地窗照在他身上,苏棠才发现他鬓角已经有了几根白发。三十五岁的程述白,曾经在模拟法庭上意气风发的程述白,现在正平静地谈论着自己的死亡。
治疗方案呢苏棠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已经转移了,程述白笑了笑,那颗虎牙露出来,显得格外刺眼,医生说大概…六个月。他顿了顿,足够完成并购案交接了。
苏棠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急诊室那晚他滚烫的额头,想起资料室里他冰凉的手指,想起他说余温未了时眼里的光。
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指向这个残酷的真相——程述白正在死去,而她刚刚才决定重新开始。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支离破碎。
程述白望向窗外,一群白鸽正掠过医院草坪。
三年前我放你走,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现在更没资格…把你拉回地狱。
第七章
倒数计时
程述白的公寓出乎意料的整洁,如果不是茶几上那排药瓶,几乎看不出病人的痕迹。苏棠站在玄关,看着鞋柜里那双熟悉的灰色拖鞋——和她三年前穿走的那双一模一样。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程述白把钥匙扔在餐桌上,我还能自己穿袜子。他试图开玩笑,却被一阵咳嗽打断。
苏棠默默走进厨房,冰箱里除了几瓶营养剂空空如也。她打开美团APP下单食材时,听见书房传来打印机工作的声音——程述白还在处理并购案文件。
厨房的灯光很暖,苏棠切着胡萝卜,刀工依然和从前一样糟糕。程述白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手里拿着那个资料室的锡盒。找到了些旧东西,他说,
可能…你会想看看。
锡盒里除了那枚戒指,还有一叠泛黄的明信片。最上面那张写着:亲爱的苏棠,今天路过法学院,梧桐叶开始落了。你说过要一起看今年的落叶,我还在等。—2017.9.15
每到一个地方就写一张,程述白靠在门框上,脸色在灯光下近乎透明,后来…就成习惯了。
苏棠的眼泪砸在明信片上,晕开了蓝色的墨水。她想起分手后自己刻意避开所有可能遇见他的场合,删掉共同好友的朋友圈,甚至绕路不走法学院那条街。而程述白,却一直在原地等她。
吃饭吧,她抹了把脸,声音沙哑,我煮了粥。
程述白安静地坐在餐桌前,像个听话的病人。他吃得很慢,每一口都要咀嚼很久。苏棠看着他突出的腕骨,想起大二时他背着她走过半个校园的夜晚,那时的程述白像是能扛起整个世界。
明天我要去趟律所,他突然说,还有些文件…
我陪你去。苏棠打断他。
程述白摇摇头:并购案需要你。他放下勺子,金属碰撞瓷碗的声音清脆刺耳,苏棠,别这样…别把最后的时间…都浪费在一个将死之人身上。
那是我的选择!苏棠猛地站起来,碗里的粥洒出来,在桌布上洇开一片污渍。她浑身发抖,三年前你替我做了决定,现在…至少让我自己选一次。
程述白的眼睛在灯光下泛着水光。他缓慢地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对不起,他轻声说,只是…我不确定自己值得。
第八章
最后的礼物
十二月的雪落在CBD的玻璃幕墙上,瞬间融化成水痕。苏棠站在恒信律所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人行道上蚂蚁般的人群。三个月了,程述白的病情像沙漏里的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逝。
苏律师秘书轻轻敲门,程律师醒了。
病房里,程述白正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化疗让他瘦得几乎脱形,曾经让她着迷的轮廓现在锋利得像是要刺破皮肤。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嘴角扬起一个虚弱的微笑:下雪了。
苏棠把新买的围巾放在床头,那是一种柔软的浅灰色。嗯,她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你最喜欢的季节。
程述白的手指抚过围巾,动作轻得像是在触摸易碎的梦。记得大二那年…初雪吗他的声音因疼痛而断断续续,你在图书馆门口…摔了一跤…
苏棠握住他冰凉的手,那枚从资料室带出来的戒指此刻正戴在她右手无名指上。记得,她轻声说,你背我去医务室,路上还踩到了我的围巾。
程述白笑起来,随即被一阵咳嗽打断。苏棠熟练地扶他坐起,拍着他的背,直到那阵痉挛过去。白色的枕套上落了几根黑发,她悄悄把它们藏进掌心。
并购案…结项了程述白喘息着问。
苏棠点点头:昨天签的字。她没有说对方律师如何惊讶于条款中的人性化设计,没有说主任如何称赞这是近年来最完美的案例。这些对现在的程述白而言,已经不再重要。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程述白突然说:帮我…拿一下抽屉里的文件。
那是一个淡蓝色的文件夹,里面只有薄薄几页纸。苏棠打开时,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这是一份经过公证的遗嘱,日期是两周前。
律所的股份…留给你,程述白的声音越来越轻,拿铁…已经送到宠物酒店…他们会好好…
苏棠的眼泪砸在纸上。她想起那只蓝眼睛的布偶猫,想起程述白说需要加奶调和时眼里的温柔。所有的言语都哽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声破碎的:
程述白…
还有…他艰难地从枕头下摸出一个小盒子,本来想…等你生日…
盒子里是一把蒂芙尼钥匙项链,和她三年前扔掉的那条一模一样。程述白的手指颤抖着为她戴上,冰凉的金属贴在她锁骨上,那里曾经有一道几乎消失的痕迹,现在重新有了温度。
钥匙…能打开…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我老家的信箱…里面有些…你可能想看…
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警报声。苏棠死死攥着那把钥匙,看着医护人员冲进来,看着程述白被推往抢救室,看着那扇白色的门在她面前关上。
走廊的灯光惨白刺眼,她低头看着掌心,那几根黑发像蛛丝般缠绕在指纹里。
第九章
樱花盛开时
三月的风带着樱花的香气拂过墓园。苏棠站在黑色大理石碑前,手指抚过上面新刻的字迹:
程述白
1989-2024,简单的日期,概括了一个人短暂的一生。
拿铁在她脚边轻轻蹭着,蓝眼睛倒映着飘落的樱花瓣。苏棠从包里拿出那份最终判决书——程述白生前代理的最后一个公益诉讼胜诉了,为那些被欠薪的农民工讨回了公道。
你看,她轻声说,将判决书放在墓前,我们赢了。
春风卷起纸页,露出结尾处程述白的签名,笔锋依然锋利如初。苏棠摸着脖子上的钥匙项链,想起程述白老家那个生锈的信箱。
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三十五张明信片,从2017年到2023年,每一张都以亲爱的苏棠开头。
一片樱花落在墓碑上,苏棠想起他们第一次约会,也是在这样樱花纷飞的季节。那时的程述白说樱花最美在于它的短暂,就像生命中某些珍贵的时刻,正因为无法永恒才显得耀眼。
拿铁突然叫了一声,苏棠低头,看见它正用爪子拨弄一个东西——是那枚从资料室带出来的戒指,内侧刻着S&T和那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日期。
她蹲下身捡起它,冰凉的金属在春日阳光下微微发烫。远处传来教堂钟声,苏棠将戒指戴回左手无名指,抱起拿铁走向墓园出口。
她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轻轻掠过每一块沉默的墓碑,就像那些来不及实现的诺言,温柔地拂过这个充满遗憾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