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重生之时,生母亡故,妾室被亲爹扶持成主母。
继妹陷害我落水,失了清白,也失了与庄亲王的姻缘。
亲爹逼我与那救我的穷书生成婚,保住声誉。
我毅然拒绝,投身于与青山的青灯古佛。
当然,青灯古佛只是一个幌子。
重活一世,我的梦想不再止于任何人,也不再托与任何人。
我有我的事要做。
穷其一生,只为将这事做的圆满罢了。
二
我醒来的时候,头昏沉沉的,眼前晃动的阴影一个换了一个。
他们没说话的时候,我原以为是举着火炮和尖刀的鬼子。
胆战心惊的以为自己会被捅死。
直到扎进血肉里的是细细的救治的针。
我才骤然睁眼。
如画中走下来的古装女人被我狠厉的眼神惊愕住:姑娘……你终于醒了……
我见到了烟罗的帐,绸缎的被,四周暖香似玉。
我迷茫无比。
你落水了,睡了一天一夜,现在感觉如何
我看着她开开合合的嘴,明明每个字都听得懂,但组合在一起就是诡异的很。
这时脑海里迟来的记忆才让我幡然醒悟。
我与身体的主人是同个姓名,名唤温岭。
我是相府嫡女,母亲生了顽疾,我便一直随侍在城外的庄子,陪她养病。
父亲与新纳的姨娘后来生了一儿一女。
母亲病故,姨娘就被扶持成主母。
我回府不久,同父异母的妹妹为了抢夺我与庄亲王从小定的婚事,设计我落水。
我被一穷书生所救,没死成,但名节败坏,婚事不成,也合了她心意。
眼前为我救治的女人是当朝御医泰大人的女儿泰酥。
二十未婚,一直来往于妇孺之间,诊治一些隐晦杂症。
得知她把我于噩梦中唤醒,我冲她真心道谢:多谢女医官。
她眼神复杂看我,但终究没说出什么。
而是唤来了我的父亲相国大人。
身后是原为姨娘的继母,还跟着那个有恃无恐的妹妹温新秋。
姑娘底子较虚,还得娇养几日,不宜吹风。
交代完毕,女医官功成身退。
相国大人待她一走,便怒火中烧的指责我:好好的女孩,不待字闺中学习琴棋书画,跑去他人府邸看戏!这下好了,庄亲王明天就要来退婚了!
我看着他,有些稀奇。
亲生女儿落水,不见惊慌,反而吹胡子瞪眼,竟比那唱黄梅戏的旦角还生动万分。
旁边的继母藏着眼里的光,假劝:事已至此,责怪岭儿已无用,庄亲王明儿个就要来退婚了,老爷还是想想如何留住这门婚事要紧。
妹妹温新秋在那边抹眼泪:都怪我不好,我应该劝住姐姐的,奈何姐姐实在好奇那戏子,非要过去凑热闹,我拦也拦不住……
相国大人脸色越发铁青:为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他们一唱一和,我反而看向窗外竹林,很是陶醉。
这里的空气没有火药味,没有血腥味,清新到整个人都是舒畅的,我不自觉的便沉浸了进去。
相国大人啐骂:没心没肺的东西,早知道不把你接回来了!
继母继续劝:老爷还是不要说阿岭了,她身体刚好……还是想想怎么应付明日的退亲,万一庄亲王真退成了,咱们的姑娘们以后该如何议婚啊。
还能如何,她既然被那个穷书生救了,那就只能低嫁过去吃苦!至于新秋,她无错在身,平常京中又有贤名,都是嫡女!想必庄亲王不会计较换一个来娶。
那母女见戏已唱成,挡脸偷笑。
我却摆正脸,突然道:我不愿。
父亲抖着手指我:你不愿什么
继母与妹妹怕我会说出什么争辩之词。
我却只是道:纵使低嫁,也挽回不了名节,女儿自知有错,自请出家为尼,望父亲准许。
此话一出,房内倒是安静下来。
那母女俩紧盯相国大人,生怕他心疼这个正经的嫡女,软下心肠,毁了主意。
相国大人只是冷笑:看来你跟你那生母一样心比天高,看不上那穷书生,那也好,省得我还要替你收拾烂摊子!等身体好透,你就自己去与青山,静心礼佛去吧。
好似不是亲生女儿般,真是冷心冷情至极。
但我毕竟不是温岭,即使是温岭,这具身体也只是本能的刺痛了下,便毫无反应。
显然习以为常。
我松了口气。
这样也好,在这个时代嫁人生子便如同失了自由。
既然重活,我的梦想必不能止于深宅大院里。
三
那一家唱戏的刚走,我便谴退服侍的人,包括自己的贴身丫鬟烟黛。
我先是起身翻起了原身房中之物。
表面上是一些四书五经,书画雅集什么的。
但仔细翻翻,就可以看到其中藏了不少的兵书策略。
果然跟记忆一样,温岭也是一个心中自有天地的姑娘。
我又迫不及待的出了院子,一路观察路上的一草一木,连空气都吸的很是珍惜。
只是路上的丫环都屈身行礼,让我颇感不适。
我行到了相府最高的摘星阁。
从这里可以看到相府外的天地:没有烽火的黑灼,也没有残缺的壁垣。
近处可见百姓们挑着担子从桥头穿梭而过。
更远处的皇宫,红墙黑瓦,守城的士兵身上的盔甲澄亮无比。
不经城破的伤,也不经兵败的苦。
真是举目望去,山河无恙!
我看的入了迷,整个人几乎半个身子探了出去。
小姐,不可!
有些耳熟的惊呼就在身后响起,我转身。
来人竟是那救我的书生季均棠。
他形销骨立,站于楼梯口处,风吹动他束头的发带,眼里有可悲的悔意:都是我的错,害小姐失了名节……我必定会对此事负责,小姐千万别想不开。
我谨慎责问:谁放你进来的
他一愣:是……是府中夫人。
我心中了然,大概是那对母女还是不放心,又把这书生找来,欲再使一番劲。
我本该生气,但季均棠站在楼梯口进退有礼的样子。
让我觉察他并不是那般趁人之危的人。
于是我赶紧解释:想必季公子是饱读诗书之人,也知道名节二字是困缚女子的枷锁,我已自请去往青缈庵,常伴古佛。这是摆脱枷锁唯一的方式,我无心于富贵,亦无心于家宅,公子更不必因为自责而着了别人的道。
一番话言简意赅。
季均棠是何等聪明的人,立马醒悟了这里头的算计,他看我,也瞧出了我眼中的坚定。
小姐……你是认真的
我看他,笑意盎然:真的不能再真。
他看着我的眼神带着不可思议,耳边响起丫环来寻我的声音。
季均棠迅速回神,双手一拜,道了声:珍重。于楼梯口消失的一干二净。
我松了口气。
这季均棠幸亏是个君子,但凡是个贪慕虚荣之人,肯定是会顺着相府这棵大树拼命往上爬的。
也不会错过这个大好机会。
四
第二日退婚,我被叫去了前厅。
庄亲王墨则言坐于前厅之上,眉眼如山,身姿端正,自带沉稳之气。
换娶他咬字轻飘飘的,独独重复了这个词,似乎很是新奇。
站在我身侧的温新秋被勾的脸色霞红,就差亲自捧上茶去。
父亲坐于下手,做小伏低:是的,家女温岭实在不济,出了这等丑事,已经自请去了青缈庵,而家中嫡次女温新秋,刚好及第之年,王爷不妨考虑换娶嫡次女。下官愿在成亲之日奉上双倍嫁妆。
墨则言挑眉,看了我一眼,又看了温新秋一眼。
似乎在做比较。
半响,笑了:那也好,都是相国爱女,想必都不差的,只是相国你竟这么舍得,送如此貌美的千金常伴青灯古佛
相国大人平静道:是她自个造的孽,我没有不好割舍的。
墨则言突然大笑:那不如这样,我可以勉为其难,娶她为妾如何如此姐妹佳人,同时伺候于我,也算是好事成双了。
温新秋脸上一片煞白。
我只是面不改色,眼观鼻,鼻观心。
相国大人的声音一滞:……王爷莫要说笑,常伴古佛是家女自己的意思,本来是准备直接许配给那救人的书生,可惜家女看不上,我便干脆顺了她的心思,眼不见心不烦了。
哦墨则言重新看向我,带着审视。
奈何我依旧低头看地,装傻子。
可能这动作终究让墨则言觉得无趣。
那便罢了,我也不是胁迫之人。
说着,一挥袖子,签下了与温新秋的婚书。
温新秋斜眼看我,眼里尽显得意。
五
婚事换人后,温新秋的脑袋都快扬到了天上去。
每天都换着法儿的带着聘礼上的簪子链子裙子往我房前晃荡。
但是我忙的很,连门都懒得开。
她只能在外面吆喝:姐姐,妹妹许久未见你,想你的紧,可否让我进来探望。
我翻着手里的策论,研究着这个朝代目前的政况,无瑕分出心思。
只是随口打发:贫尼已立誓常伴青灯古佛,红尘之事不再沾染,施主还请莫要叨扰了。
这一番话下去,她通常会嗤笑一声离去。
这次大概是闭门羹吃多了气极,竟然直接撕破了脸:跟我在这装什么,输了就是输了。
我无奈摇头。
于我而言,没有比赛,又怎么会有输赢呢。
六
身体好后,我收拾行囊,去了青缈庵。
走的时候,我就带了一名贴身丫环烟黛,和一辆装满了书、笔墨纸砚和蔬菜种子的马车。
继母假惺惺的抹了几滴眼泪,送了一包细软在我车上。
放东西的时候偷偷命奴仆把马车从里到外检查了一遍。
后来大抵是发现自己送的细软反而是最贵重的东西后,悔的脸都青了。
这样的送别场合温新秋肯定是不能缺席的。
她看了全程,也经历我这段时间对她的漠视,古怪看我:你真疯了。
而温岭的父亲,那位相国大人,早起奉茶后便上朝去了,不可能来送这个女儿。
我郑重拜别一切,进了马车。
没有回头,
也毫无留恋。
七
青缈庵位于与青山后山,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前山有个青灯寺,山脚则是青竹书院。
温岭生母之前捐助过不少香火,再加上我拿出了继母给的所有细软。
所以青缈庵的庵主对我还算客气,单独辟了一间远离主庵的小院子给我居住。
只是院子的条件简陋,自然不能跟相府比。
贴身丫鬟烟黛有些难以适应。
主要得知要与我挤一张床,她总觉得委屈了我,非要打地铺。
还哭唧唧道:夫人若是还在,小姐你哪会受这种苦。
我只是笑笑,替她一起铺床。
看我铺的动作比她还利索,烟黛更心疼了,泪珠子掉个不停,跟没关紧的水龙头一样。
我替她抹泪,尝试解释:傻丫头,无灾无祸的,怎么会苦呢。
她愣了愣,哭的更惨了:小姐,你怎么真跟尼姑一样了。
我好笑的摸了摸她的脑袋,心中感叹,盛世之下的人,大抵是不知道铁炮过境,山河破碎的苦的。
眼前的苦跟那众生被碾落成泥的苦相比,太过渺小了。
整理小院之后的好几日,我依旧泡在房间里研读。
其中有几个尼姑来唤过早课,通通被烟黛赶了出去。
烟黛名字虽然文绉绉的,但力气很大,赶人跟赶猪一样蛮横。
逐渐的,庵里的人都怕她。
也慢慢的,我们开始被孤立。
最明显的就是吃食被断了。
烟黛去理论一回,但那边的姑子都不理会她。
只有一个叫念安的十岁小姑子还会偷偷给她几个馒头。
但光馒头也不够吃的。
庵主常年闭关,不怎么管事,给我们单独辟出一所院子,已经是很照顾我们了。
其他的不好叨扰她。
于是烟黛出门一趟,不知道哪里逮了只鸡养在了院子里,还捞了些鱼放进了水缸。
三天两头的,煮个鸡汤鱼汤给我吃。
第一次看到那碗鱼汤,我就震惊的无与伦比:烟黛,你好厉害,还会下河抓鱼
烟黛被夸,有些不好意思:还没被夫人收留的时候,我跟阿爹就是海上长大的,抓鱼赶海不在话下,何况是区区一条河了。只是后头村子被淹了,大家也都成了难民……
想起众人拾柴火焰高。我心里猛然有个主意,开始尝试教烟黛识字。
作为相府千金的贴身丫头,烟黛本来就识些字。
只是不识数字。
她看着天书一样的符号,睁大了眼睛:这是什么鬼画符。
我笑着解释:能让钱生钱的符咒。
她一开始是不信的,觉得我是中了邪,但在一连串个十百千万的计算下,她彻底被折服,甚至一门心思全钻在了这上面。
以至于常常不出房间的人变成了烟黛。
而我,趁她学习之际,卷起裤脚,开始了另一种尝试——种菜。
我根据山上时令和日照,划了不少地块出来,分别种上土豆、萝卜、白菜……甚至还有花卉。
等一切就绪。
我抹了把泥汗,欣然望去。
现在虽然入目都是光秃秃的。
但我知道,待几个月后,春暖花开,这处小院必然会成为世外桃源般的所在。
八
再次遇到季均棠,也是巧合。
那日元宵,山下的青竹书院燃放孔明灯祈福,其中几盏不知怎么落到了青缈庵。
晚来疾风,火苗蹿起,烧毁了青缈庵好几间庵房,烟黛新搭建的那个鸡房也不幸的遭了殃。
所幸发现的早,没出人命和鸡命。
第二日,书院山长派了一名掌管和助讲来青缈庵商议赔偿。
身为助教的季均棠负责来查看我这边的房屋受损程度。
这一次见,他愣了半天,才把我这个粗布麻衣,头发随便挽起的前相府千金给认了出来:温……小姐
烟黛提前把鸡都藏了起来,但来不及藏那一地鸡屎。
他也一眼就看出来这方小院的别有洞天,但很识相的没有多言。
而是欣喜道:温小姐原是入了青缈庵……
我笑了笑:别再叫我小姐了,我法号无殊,可以唤我无殊。
他顿了顿,恭敬行了个平礼:无殊姑娘。
季均棠说,庵主格外交代,这处院子不属她管,要他们与我自行商议。
所以他才特地过来。
无殊姑娘要多少赔偿他客气问我。
一个小鸡房而已,赔不了多少钱。
我试探:听闻青竹书院的藏书库典籍无数,可否让我借阅一些,就当抵赔钱了。
季均棠没料到我会这么说,有些惊讶:这事我还得问掌管意见……不过只是求借书籍,难度应当不大。
我看他:那就拜托季公子了。
他眼睛透亮,耳朵染上酡红:无殊姑娘日后若有难处,也可以来书院寻我……
似乎觉得这话说的不妥,他有些急解释:毕竟是在下害的姑娘在此……
这样说好像更不妥了,那抹红染上了脖子。
看着他这副少年模样,我只是吟吟一笑:好。
没想到我应的那么快,季均棠有些发愣。
我则迅速上前一步,生怕他反悔道:确实有件事,要请季公子帮一帮。
九
听说我和烟黛要入书院,季均棠惊得差点咬到舌头:这、这……
我知道我们这般年纪的女子入书院不合礼法,我已经想好了,烟黛厨艺好,可以招我们每日过去为你们做饭,其余时间只需留我们在外旁读,听个一二便成。
我顿了顿,强调:不收工钱。
这件事季均棠不能做主,但他认真瞅着我:姑娘放心,我会尽力去求山主。
送他走后。
烟黛才敢抱着鸡出来,她有些担忧:姑娘,这事能成吗
我看着她,眨眼:火放都放了,这事必须成,可不能白白浪费咱们的鸡房呀。
没错,那些孔明灯没落到我们这处,鸡房是我让烟黛烧了的,为的就是博一个机会。
本来这个机会渺茫。
但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季培棠。
我觉得这是老天在帮我,季培棠对我有愧,兴许会让这事顺畅一些。
果然不出几日,季均棠便登门来。
他说:借书的事情山长已经同意了,至于入书院……伙食房的那位刘婶正好要回乡一年照顾孙儿去。山长同意招你们入伙房,也可以抽空旁听,只是伙房没有这么多空缺,每次只能一人来。
他不好意思的行礼:在下实在尽力了。
我松了口气,命烟黛捧出来一筐早就准备的鸡蛋还有酥饼,忱挚道谢:轮番也好,多谢公子了。
他没有拒绝,只是踌躇看我:无殊姑娘你……也要下厨房吗
大概是觉得我一个相府千金,吃不了这些苦。
我笑笑。
当年国破,我在后备营里可是做了六年的炊事员。
但这话不好讲,我只是冲他嫣然一笑:到时公子就能尝到我的手艺了。
十
念安半夜来敲门的时候,我和烟黛正在讲聊斋。
急促的敲门中还伴着哽咽声。
烟黛吓的还以为撞鬼了。
开门见是念安,那个经常偷偷接济我们馒头的小尼姑。
她哭的整张脸都鼻涕眼泪的,可怜坏了。
我们扶她进来,给她倒了杯水。
她直接朝我们跪下:之前阿娘在世时,还知道心疼我,让我入了庵里,省的饿死,可是阿娘去世刚一月,阿爹……阿爹就想带我走,把我卖进青楼!只为了筹钱给哥哥娶媳妇,呜呜呜……
娘子,他们说你之前是有头有脸的,我真的不想去青楼,能不能救救我,呜呜呜,不然,我只能撞死在这庵里了……
念安的故事与我何其相似。
以为既入庵庙,便可得庇护,实则永远躲不过人心的大山。
我心软下来,想了个办法,
让念安脱了鞋,丢到了山顶的绝崖处。并且让她被几个小姑子亲眼看着走向绝崖……
没几天,官府就把她定性为自杀,除了户籍。
自此,念安成了我们这处小院的第三个常住人。
我们一直担心念安没了户籍,以后会寸步难行,但念安却很乐天,只觉得脱离了那虎狼之地便是幸运。
再加上她人也勤快,那一亩三分田多了一个人劳作,没多久就有了第一次的收成。
烟黛拿第一波土豆做了一锅土豆烧鸡。
头一次吃到荤食的念安几乎是哭着吃完的,烟黛嘲笑她是个爱哭鬼。
她反而乐道:如果做鬼能这么幸福,那么我要一直做鬼,但只做这里的鬼。
烟黛笑的直不起腰。
看着如此和睦的场景,我起了个念头:咱们给这处小院取个名字吧。
烟黛说叫:温院。
念安提议:无殊堂。
我看着窗外日下的大山,想了想:
叫参山吧。
希望所有入住之人,都能参破人心之山,自由驰骋。
十一
牌匾是烟黛去山下集市用鸡蛋换的,原先的字迹已模糊不清。
我又重新将表面磨平了些,上了一遍新漆再刻字。
字上的颜料是念安涂的,她最近在跟烟黛学字,虽然计算能力不如烟黛,但脑子特别聪明,有过目不忘的本领。
只一个月时间,就学了将近百来个字,连我房里的文章都死磕了一本出来。
是个有天赋的孩子。
牌匾挂上去的时候,我们欢呼雀跃,无比的高兴。
季均棠也在这个时候过来。
他抬头看着牌匾,真心夸赞:好名字。
烟黛邀他进屋喝茶,他拒绝了,看着我温声道:刘婶过两日就走了,掌管命我带姑娘去院里认一遍路,熟悉下环境。
我连忙道谢,让念安守家,带着烟黛去了青竹书院。
一路上,季均棠一直跟我们保持有礼的距离。
我主动攀谈:季公子,书院可有女子读书
有的,附近的一些小官之女,商户之女,都会送进院里读书,只是由山长夫人教习,学一些简单的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之类的。
季均棠耐心回答:姑娘们以后旁听,听的就是山长夫人的课。
我之前了解过,这个时代对世家很是看中,去书院读书的基本都是寒门,世家子弟家里都有自己的教书先生。
那些教书先生的工钱高过书院任职的很多,才华也更高,所以寒门难出贵子在这里被无限放大。
相府也是有自己的教书先生的,只是原身一直跟母亲在庄外长大,从未受教过。
季均棠估计怕我嫌弃,还解释:山长很厉害,他曾是先帝师傅,从不介意身份地位,山长夫人也是明州有名的才女,有江南谢道韫之名。
烟黛嘴甜夸他:季公子能当上书院助教,应当也很厉害。
季均棠耳朵有些发红,飞快的看了我一眼:姑娘们谬赞,助教职位一直空缺,小生也只是勉强任职罢了。
季均棠的才华我之前在相府也了解过:出生寒门,生不逢时,怀才不遇。
屈居书院助教,其实是委屈了他的。
来到书院的时候,正是早课期间。
整个书院静悄悄的,我们一路从后门来到了伙房,刘婶已经等待多时。
她看着我眼里闪过一丝惊艳,冲季均棠调侃:这就是你远方的两位表妹,当真是好模样,怪不得我几次为我那侄女说亲,你都瞧不上了。
烟黛看着我和季均棠偷笑。
后者干咳了一声,直接拜别,逃出了伙房。
刘婶简单指导了一些食材的取用和刀具的使用,就由得我跟烟黛自由发挥。
我做了自己最拿手的酱香饼和胡辣汤,烟黛则做了时令菜土豆烧鸡。
午休分菜时,刘婶从食堂回来,笑弯了腰:两位娘子好手艺,那群书生们个个吃得合不拢嘴的,就差要赶我走了。
我和烟黛相视一笑,都松了口气。
下午课的时候,季均棠才出现,领我们去了女子书堂。
隔着门帘,我看到里头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正在讲课,讲的是论语。
言语流利,见解独道。
下坐的那些姑娘大都年纪还小,翘着脖子认真听课。
季均棠指了指一面窗后的椅子,告诉我们:以后姑娘可以坐在这里旁听。
我看过去,那处地方虽然简陋,但是有个遮风挡雨的小棚子,显然也是有人用过心思的。
心里清楚是何人,但再道谢只会多余。
于是我冲他笑:今日饭食季公子可还满意
季均棠眉目一动,看着我:之前是在下有偏见了,姑娘厨艺……确实了得。
这次他的眼神坦然,也没有脸红。
只是眼神太过专注,反而是叫我瞥开了眼去。
十二
第二日,先去书院伙房上工的是烟黛,我则在家教念安识字。
午间的时候,院外有人敲门,念安躲了起来,来的是相府的小厮。
他是替这具身子的父亲送信的:庄亲王跟温新秋三日后就要成亲了,要我那日务必到席。
我虽然意外但也觉情理之中。
就算相府大人并不希望我来参席丢人,但那个妹妹,是一定会想法设法让我去的。
我把信放在了一旁,继续教念安识字。
下午得空,我带着之前就买好的牛脂和香料,去了院子后面的林子里,磨竹筒,烧草木灰。
凭着记忆里的样子,调配比例。
几番下来,失败了很多次。
等勉强制作出一块香皂形状的东西时,已经是日落黄昏。
晚上烟黛回来,给我们带了伙房剩余的吃食,
还兴致勃勃的说那位山长夫人人有多好,讲课讲的有多生动,
虽然很多她都听不懂,但是她依旧很感兴趣。
她还带回了季均棠帮忙从藏书阁借回来的书籍,
跟我早上给她列出来的清单分毫不差。
季均棠甚至在每一本上附了一页简介,很是贴心。
唯一不顺的是,今天中午食堂分餐是她跟刘婶一起去的,
因为年纪太轻,被不少轻浮学子调侃了一番。
她气急败坏道:要不是本姑娘还想跟着山长夫人长久的学,早就捋袖子上去揍了!
我翻着书籍思考了下:明日开始,带着面巾去吧,旁人要是问起,就说为了伙房卫生。
烟黛乐了:这个主意好。
而我看着一脸羡慕的念安,起了另一层心思。
十三
念安眼下没有户籍,东躲西藏,不是办法。
温新秋大婚那日,我带念安回了相府。
温新秋在穿婚服,见到我,眼里透着明晃晃的讥讽:家姐现在可真的一心向佛了,穿的就如同那扫地僧一样了。
我只是递上新做的一盒香皂作为新婚礼物,真心道: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温新秋眉头一皱,气道:谁稀罕这破玩意!温岭,你难道就是木头人吗我抢了你的位置,你的婚事,害你去那种地方受苦,你竟然真的半点不生气
我看着被她推在地上的香皂,有些心疼。
这可是这几天来我做的拿得出手的几块了。
我努力解释:你想要的生活不一定是我想要的,我从来不觉得你抢了我什么。
她脸色骤变:我不信!你表面装得云淡风轻,其实心里肯定恨我恨得要死对不对!温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会装了!
我语塞,觉得自己在鸡同鸭讲,于是直接拉出了身后的念安:我记得妹妹身边有个汤嬷嬷,她有个十岁的女儿夭折了,心里一直割舍不下给偷偷埋了,户籍也一直没去销。我这个丫头是捡到的,很可怜,年岁跟她孩子相仿,不知道汤嬷嬷愿不愿意收了她……
她一愣:你这是在为一个野丫头求我
我认真点头:是的,我在求你。
她古怪了半天,嗤笑一声:既然求我,那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我很直截了当的摘下了一直贴身携带的暖玉——这是相府祖母临死时留给我的遗物。
也是温新秋一直视为嫡女身份的东西。
她以为我要给她,于是冷笑:这东西本来也不是给我的,我不稀罕……
谁知下一秒,我很是干脆的把玉摔在了地上,暖玉瞬间四分五裂。
我抬头看她:这样可好。
温新秋愕然看着我:你确实疯了……
汤嬷嬷见了念安很是欢喜,果断的收了她。
还抱着她哭的稀里哗啦:日后多来府里看看娘亲……
念安同样泪眼婆娑,磕头发誓:嗯,女儿将来一定会孝奉母亲的。
离府的时候,我去见了一眼这具身子的父亲。
温新秋已经出嫁,相国大人一个人挺着腰杆,也不去接待外客,而是站在堂前不知道在想什么。
几月不见,他似乎老了许多,白发积在双鬓,今日明明是爱女的大喜之日,眉头确是紧皱着的。
看到我,他眼神闪了下:你如若认个错,我可以接你回来,找个一般的门第嫁了,也不用在那地方吃苦。
我只是朝他拜了拜:父亲日后多加保重。
他看着我,嘴唇抖了抖,终究是转过脸去:罢了,便当没有你这个女儿了。
出了相府,是满地红纸炮竹。
人来人往的道贺声明明贴在耳旁,我却恍若未闻。
我最后看了眼联上墨则严跟温新秋并排的名字后,拉着念安隐进了街市。
十四
今日是我来书院当值,烟黛则带着念安上街卖香皂。
食材什么的烟黛已经提前帮我备好,我只需炒一炒便可。
中午食堂分菜的时候,有几个眼尖的学子认出了面巾下的人换了一张脸。
瘦小脸圆的那个调侃:最近书院是怎么了,招了这么多小娘子,是看我们读书辛苦,给我们解闷用的吗
旁边有几个跟着笑:蒙什么脸,摘下来让我们瞧瞧是美是丑。
刘婶挥着铲子赶人。
我隔着面巾闷声道:这里应是书院,不是戏院,如若公子想呷妓,我可以帮你去请示山主一二。
那几个笑着的学子瞬间变了脸色,只有前头那个脸圆的还在那不服气:山主这几日都在宫里抄文,唬我们呢老子上课受气,课后难道还要受你这个伙食小娘子的气不成
我皱眉,有人已经先一步出面:公孙行课间看闲书,课后又言语孟浪,言行不符院规,罚休学一月。
季均棠一身白衣,站在公孙行身后,声音冷似寒霜。
前一刻还嚣张的公孙行瞬间苦着一张脸:季助教,一月太久了,我爹会打死我的……
季均棠恍若未闻,只是看着我,眼含歉意。
我弯了弯眼睛,当着所有人的面挖了满满一大勺的肉放进了他的餐盘子里。
……
下午得歇,我去了女子学堂。
山长夫人正在授课,讲的确实精彩,但于我而言,已然用不太上。
我放眼望去,上课的女孩子都约莫十岁至十三之间。
于是我静静等待课间休息,山主夫人出来的时候上前行礼搭话。
山主夫人。
妇人止步,打量我:你不是之前来旁听的那位烟黛姑娘。
我点头:我叫温无殊。
她眼一亮:哦,是季助教嘴里的那位无殊姑娘呀。
我故意不觉她话里的意思,只是行礼:冒然打扰,只是想询问夫人,家妹年纪刚满十岁,求学若渴,如若想入学女子学堂,听您授课,可有什么要求。
这个时代讲女子无才便是德。
所以女子学堂上学的姑娘都是走路子塞进来的,从不对外招生,我不想再麻烦季均棠,于是只能自己来问。
山主夫人为难道:女子学堂招的都是院内任职之人的家眷。夫君之前立下规矩,不能随便招外人女眷进来,恐惹非议……
下一秒,她眼睛倏的一亮:姑娘如若日后与季助教议婚,不论多少个妹妹,自然都是能来上学的。
我哑然,一时不知道怎么回。
看我这副表情,她掩嘴笑了一声:逗你的,既然你已在伙房任职,你妹妹来女子学堂应该不是难事,我回头问问夫君看看。
我喜不胜收,赶紧行了个大礼。
临走前,山主夫人还不忘建议:刘婶回乡也就一年,一年后你妹妹照样不能入学。我的提议姑娘不妨考虑考虑~
知道这位夫人的意思,我只是坦然笑之:一切随缘。
之后没几日。
山主夫人就通知念安可以去上学了。
刚啃完一本诗经的念安乐的差点飞起来:耶,我也可以上学堂了!我一定要好好读书,日后帮两位姐姐赚大钱。
烟黛打趣:姐姐等你赚钱来养,早就饿死了。
念安哼了一声,很有志气道:姐姐们等着,将来我一定会有出息,到时候让你们横着走。
我和烟黛被她这副样子逗笑。
把念安哄睡后,烟黛把今天卖香皂的钱都给了我。
她轻声说:今天来买香皂的人比以往多了一倍,只两个时辰就卖完了,再过几个月,咱们就可以去盘个小铺子了,到时候人手不够,可以找几个工人一起做,肯定赚的更多。
我欣慰一笑,把银钱全部塞回了烟黛手里:你既然有想法,就放手去干,能做大做强,就是你的能耐。
她眼神热烈的看着我,郑重点头:姑娘放心,我一定会努力的,将来跟念安一起罩着你。
我心里暖烘烘的。
晚上念安睡的跟猪一样。
我和烟黛两个人都激动地有些睡不着。
于是我跟烟黛讲海对面的故事,讲那里的蒸汽机、讲那里的手枪火炮、也讲那里的黑人白人。
我告诉她,将来有机会,我们可以出海,海对面的世界也很宽广,我们该去看看,去学学。
于是她满眼憧憬,同时又很奇怪: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向她眨眼:做梦做的。
她古怪看我:你讲的跟真的一样,我才不信。
我笑了笑:将来你去看看就知道真假了。
夜还很长,日子也还很长,有的是机会。
十五
之后的一切,渐入正轨。
参山小院的一亩半分地扩大成了好几亩,参山牌香皂已经闻名于京都,炙手可热。
我跟烟黛每天忙得团团转,早上卖香皂,中午去学堂做饭,下午去做香皂。
已经很久没有去女子学堂旁听了。
念安顺利入学后,也是早出晚归,剩余时间不是在读数就是在读书。
山长夫人夸了好几回:这孩子可太聪明了,可惜是个女孩子,不然将来必有大作为。
季均棠也来过几回,都是帮忙送书的。
因为我们不再旁听,又不拿工钱,他觉得亏欠。
不但主动帮我们来回送书,还免了念安一年的学费。
烟黛开玩笑:只要姑娘想借什么书,季公子那可都是风雨无阻的,以后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没有问题。
对于季均棠的心思,不用烟黛他们的提,我也是知道的。
但眼下的我只想更努力一些,为未来的某些事,做点准备。
我一直觉得这才是我来到这个时代,占据这具身子,该做的事情。
而不是嫁人生子。
对于季均棠,我注定无法回应。
十六
几个月后,相府出事了。
当今皇后被御医举报,说太子并非亲生,而是狸猫换太子,真正出生的是一名公主,流落民间,不知去向。
帝王震怒,废了太子和皇后,并下令严查所有相关人员。
以皇后为首的世家们人人自危。
相府因当初举荐皇后之位,被牵连,暂扣相国之位。
而皇帝已年迈,除了废太子,后宫再无子嗣。
庄亲王蠢蠢欲动。
人人都道,京都快要变天了。
我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研究刚进的一批烟火炮仗。
烟黛搬来竹筒问我:姑娘要回相府看看吗
我没有说话。
反而是念安求着我:无殊姐姐,我想去看看那位嬷嬷娘亲。
于是午饭过后,我带她去了趟相府。
相府被重兵把守,我们都吃了个闭门羹。
我使了些银钱,托其中一位侍卫带念安自己的做的糕点给那位汤嬷嬷。
回去的时候念安担忧问我:姐姐,相府会没事的吧……
我看了看与青山上的云卷云舒,没有回话。
十七
半年后,迎来了科举。
因皇后被废,世家最近被打击的厉害,这次科举难得能公正一回。
成绩出来后,前三甲均为寒门子弟。
季均棠拿了状元。
多年抱负终得实现,那些寒门子弟一个个欣喜若狂,听说那名探花考了十年,中了后,直接疯了……
当季均棠打马自街市而过时,我跟烟黛的第一家香脂铺子参山凑巧开业。
季均棠途径店铺时,亲自下马,皂靴碾过满地花瓣和红带,一路向前,向我捧上了亲提的贺联。
二十出头的少年光风霁月,眼神饱含热烈。
在人群的窃语声中,在烟黛和念安的起哄中,
我难得红了脸。
听说大殿之上,帝王欲给状元郎赐婚,季均棠直接敞明心有所属,拒绝了。
帝王也不震怒,只是开怀大笑:朕身边,终于有了些敢于说真话的人。
晚上开业酒,烟黛喝的醉醺醺的,我扶她回了参山小院。
念安一眼就看到了院门口立着的人:是状元郎!
烟黛突然就酒醒了,拉着念安往房里跑:走走,念安,陪我泡个澡去醒醒酒。
季均棠应该也是刚离席,脸上带着酒醉的红。
他携着状元帽,沉着眼看我:无殊姑娘,许久不见。
其实也不算久,因刘婶回来了,我与烟黛便不再书院伙房任职。
正好逢科举用功之际,我便主动停了借书的事。
想来,我两也就三个月未见而已。
我笑着打趣:状元郎今天送的贺联给足了我们风头,周边同行铺子都道我们有后台,不敢来寻事,看来我们以后必将因着状元郎生意兴隆了。
季均棠只是摇头:你们会生意兴隆,但肯定不是因为我。
我不明所以看他。
他眉目似含情,认真解释:无殊姑娘玲珑剔透,身有羽翼,自会驰骋,我只是造了一场风罢了,以后还会有千千万万的风的。
少年的赤忱瞬间熨烫了我,我别过了身去:季公子当了状元郎,可越发会说话了。
他以为我生气了,有些着急:我是说真的……
我止了他话语,冲他巧笑嫣然:季公子,今日双喜临门。不妨进小院坐坐,尝尝我们自酿的参山酒
这是他第一次被邀请进参山小院。
他眼神浓稠如墨,应了声:好。
十八
当第三家参山铺子开业后,烟黛主动提出出海的事。
我知道之前同她讲海对面的世界,已经萌生了她向往的种子。
这一天迟早会来,但是没想到这么快。
念安哭成了一团:姐姐你要去多久。
烟黛看了看我,不知道怎么回。
我叹了口气:至少得两年吧。
念安哭的更大声了,她很是不理解: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出海啊,你知道出海多危险吗,我听说有很多海盗跟海怪,他们会杀人还会吃人。
烟黛跟着我最久,我与她已经无话不说。
她知道我的家国仇恨。
她只是抱着念安,告诉她:那些都是别人瞎编的。日子也不会一直这么好的,我要更努力些,才能保护你们,保护所有爱的人呀。
这话也是我对她时常说的。
但我没想到她会把我的信条当成自己的信条。
我同样很是不舍她离开,但铺子现在离不开人,念安也离不开人,我没法跟她一起去。
只能埋头在一边计算购买船只和船员的银钱。
自从赚了些钱后,参山小院已经扩大成大院,甚至招了伙食嬷嬷和管家,还有一个教习先生,专门在家教念安读书。
这两年攒的钱足够买两艘大船并且请几个海员了。
仅一个月后,烟黛就收拾行李动身了。
我去码头送她,念安没来。
她还是不理解烟黛为什么要出海,赌气似的选择看铺子。
烟黛等了很久,没等来念安,有些难过:替我告诉她,等我回来给她带那边的书回来,很多很多。
我抱了抱她,同样眼含热泪:等你平安回来。
送走烟黛的船后,我心里突然空落落的,一个人坐在码头上吃饼。
看着水平面,回忆着我与她相扶相持的朝朝夕夕。
来到这个世界陪伴我最久的人走了,实在落寞。
只是还没落寞够,就有相熟的人惶急火燎的过来。
念安出事了!
他说:念安在赶来码头的路上,跟之前的亲爹撞了个正着,被强拉着要卖去青楼!
我吓得丢了饼,冲去了青楼。
白天的春飞雪几乎没有客人,老鸨是个四十岁的大妈,站在大厅与念安那无情的爹商议价格。
老鸨满眼精光:两百两,不能再多了,这丫头年纪也忒大了些,很难驯化,我还得费点功夫钱。
念安的爹挤眉弄眼:哪里大了,这年纪可刚好,买去就能直接接客了,你看这丫头长得也不差,有脸蛋有身材的,三百我还嫌少呢。
念安被捆在地上,嘴上塞着布条,听着他们的话,满眼的屈辱。
我看的心疼,直接冲过去,一巴掌扇在那该死的爹脸上:光天化日,你们胆敢买卖良民
念安的爹被扇的一脸懵逼,怒骂:哪里冒出来的婊子,老子卖自己的女儿你也管
念安见到我呜呜呜的乱叫,一直憋着的眼泪终于淌了下来。
我想冲过去给她解绑,却被两边春飞雪的小厮拦住。
我朝着老鸨喊:这丫头是相府汤嬷嬷的女儿,有良籍在册!才不是他女儿,你们私下买卖等同逼良为娼,我要去官府告你们!
老鸨脸色一变,看着念安爹:你不是说是你女儿,怎么扯到相府去了
念安爹脸色也不好看,忙解释:我女儿怎么会认错这丫头是我媳妇从小养到大的,街坊邻居都可以作证!
放屁。我怒目相斥,你女儿两年前葬身与青山崖底,户籍早就消了,不信去衙门一问便知。
念安她爹急道:那是我不知道她没死!这不找回来了,回头去衙门重新恢复户籍就行了,早晚的事。
说着,他怕真出什么变故,直接朝旁边的字据按了下去:两百两就两百两,老鸨你赶紧把人给我带进去,我等会就去衙门拿户籍。
老鸨只是稍加犹豫,便收了字据,给一边小厮们使眼色。
眼见念安就要不分青红皂白的被拖走,我头一次觉得这般无力,无力到整个人都是晕的。
现下去拿良籍证明已经来不及。
老鸨不是傻子,就算这里头有猫腻,只要念安一被拖走,就再无清白可言。
而且相府早就形同虚无,青楼背靠金主,有恃无恐。
我急的指甲肉都掐出了血。
十九
我可以证明,这丫头确实是相府的。
这时有人出了声,竟然是一个穿着凉快的春飞雪姑娘。
我恍惚了一阵,这才记起来,她是我来到这具身子,睁眼见到的第一个人。
那个替我诊治的泰御医之女泰酥。
后来我才知道,泰御医因牵扯狸猫换太子一案,被诛连,泰酥沦为罪女送去了青楼。
但她有一手妙手回春的本事,在青楼里替姑娘们诊治隐疾,颇受老鸨喜爱,就一直没让她接客。
老鸨很信她,毕竟之前她经常走动于世家之间替女眷诊治,见过相府的人很正常。
老鸨当即撕了字据,把念安爹赶了出去。
临走前念安爹恶毒的看了我一眼:你给我等着。
我也很识趣的塞了些银钱进老鸨手上,老鸨才脸色缓和了些,留了泰酥与我说话。
我带着念安向她道谢。
泰酥苦笑:温小姐,不用谢我,我也是有目的的……
原来她虽然在青楼不用接客,但也不想再留在这里造人白眼,受人贬低。
她朝我跪下:温小姐,可否买我出来,我不想再呆在这里。
我直接扶她起来:我一定帮你。
第一次相救,我还没有机会报答,这一次相救,我总要偿还。
但罪人的奴籍不是有钱就能买卖的,我思考良久,决定去求一个人。
我本来是想去找季均棠,但他是当朝新贵。
现下帝王又交代了他找寻遗落民间的那位公主的差事,此时不宜牵扯进这来。
而相府现在依旧在被彻查中,也不好借势。
我只能去庄亲王府,找那位同父异母的妹妹。
温新秋也是许久未见我,看到我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半天才讥讽出声:
姐姐日子应当过的不错,参山娘子的名号在女眷中广为流传,我也有所耳闻,如果她们知道堂堂相府沦为商女,你猜会不会在背后耻笑
我笑看她:妹妹这不是没说吗同为姐妹,我相信妹妹是真心实意不想看我笑话的。
温新秋古怪盯着我:温岭,我不太看得懂你,你应当恨我才对。
我摇头:我怎么会恨你,我第一家香脂铺开起来的时候,门庭若市,就算妹妹不说,我也打听的到,妹妹在那些世家女眷中替我说了不少好话。
我朝她真心实意道:多谢。
她静默半响,叹了一口气出来:我不管你此番为何事而来,但因皇后太子一事,王爷现在的日子也比不过从前,我不一定帮的了你,而且……
她苦笑:我在王府里的日子也不好过……
原来相府未出事之前,墨则言对温新秋还算是相敬如宾。
但最近相府失势,他已经流连于妾室之间许久,竟装也不装了。
王府下人们更是见风使舵,纷纷去拍那位妾室的马屁。
她这个庄亲王王妃的身份已名存实亡。
我不知道她如今竟如此萎靡。
拜别之前,对这位妹妹道:不管如何,你都是庄亲王明媒正娶的王妃,爹爹现在只是暂扣职位,圣上未定罪之前,他依旧是相国,而你该拿出你以前欺负我的气势来,治理这个偌大的王府,我不信你做不到。
毕竟之前算计我这么的有本事。
温新秋愕然片刻,终于笑出了声:你说得对,你都这般自强,我也不该这般任人践踏。
二十
温新秋那边不成,我最终还是要去求季均棠。
只是我还没来得及去状元府,就在自家参山小院见到了他。
原来是念安不想我为难,竟然趁我去庄亲王府之际,偷偷去找了季均棠。
此时季均棠就立在院中,看着满室新开的茶花不知道在思索着什么。
管家已经早早的备了茶水在桌上。
他应当是没来多久,一口没喝。
据说季均棠当上状元后,媒婆都快踏破了门槛。
但是他连君王赐婚都能拒绝,怎么会去接收那些媒婆的介绍。
又因着之前送贺联一事,人人都道状元郎对参山娘子情根深种,非她不娶。
他没否认,于是这事便越传越真。
我想过解释,但是烟黛拦住了我:这种谣言相当于给咱们参山牌商铺打广告,何乐而不为呢。
理是这个理,但怪也真怪。
此时,看着季均棠那端正等待的君子模样,我突然叹了口气,心想:这下真是还不清了。
季均棠听到我的叹息,转过身来。
自上次喝酒一别后,他对我不再那般客气,直接唤我:无殊。
然后开门见山:我听念安说了今日的事,泰酥姑娘这边我兴许可以帮忙。
许是最近差事繁忙,他的眉间有诸多疲惫之色。
整个人少了些少年感,多了些稳重。
而那双眼里的黑越发浓郁,让人有些看不清情绪。
我看着这样的他,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季大人,我听外头的人都说你准备向我提亲,就想问问是什么个时候,我好做些准备。
此话一出,季均棠眼里的墨瞬间就晕了开来,徒留一片呆滞。
半天才明白过来我话里的意思,整个人肉眼可见的红了。
我愣了愣,好吧,少年感又回来了。
其实,一路上我想了许久,季均棠确实对我很好,我也不反感他。
嫁给他说不定不是坏事。
而且依照他的性格,嫁人生子后,他不会干涉我做的事情。
以前不会,以后肯定也不会。
但是我没想到季均棠冷静下来后,直接苦笑:我帮你,只是想帮你,并不是有其他企图。无殊,你莫要误会了。
我愣住:这是……被拒绝了。
季均棠兀自道:念安说起今日之事时,有提到,她的那位父亲亲口承认她并非亲生,而是她母亲从与青山捡来的,所以才会这般没有亲情可言……
她的年岁与公主相符,被捡到的地点也与废后丫鬟供出的一致……
如果念安真是公主,那泰酥姑娘就是戴罪立功,不但可以离开青楼,说不定也能脱离罪籍,只不过我还不能确定,还需带念安去宫内验一验……
无殊!
可能是太累,也可能是接连被今天的事刺激的太多,我竟然直接晕了过去。
但还好,我晕在了状元郎香喷喷的怀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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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念安被带去了宫里,没多久就传出了公主找回的消息。
参山小院突然走了最重要的两人,我心里空落落的。
但幸亏泰酥住了进来,还算有个能说话的人。
念安真是公主啊泰酥很是震惊,她现在不但因祸得福离开了春飞雪,还脱离了罪籍。
我晒着念安房里的那堆书,无奈:不管是不是公主,现下关头,都不是什么好事。
当今圣上垂垂老矣,皇后太子被废后,膝下又无其他子嗣,念安这个时候去做公主,必定不会好过。
我很是担心。
泰酥帮我晒书,安慰:有状元郎替你看顾,他又是圣上跟头的红人,姑娘你不用太过焦虑。
我嗯了一声,翻了一本策略,庆幸道:幸亏念安被我接了过来学了几年书,她又聪明,什么都看,应该不至于进了宫里被欺负的厉害。
泰酥欲言又止。
我看她:我听说你想开个妇人医馆
她有些哑然:姑娘你怎么知道的。
听老鸨说的。我笑道:她说打从你进了春飞雪后,不但不向外挣钱,还像里头的姑娘们赚钱,实在是亏。关键大家伙还都求着你看病,离不开你。现下走了,她们都眼巴巴的盼着你能来。
有几个还找上了门,问你啥时候开医馆。我这才知道你的心思。
泰酥脸色微讪:有这个想法,只是眼下困顿,我还需攒一攒。
我主动道:我赞助你开。
泰酥更不好意思了:这怎么行,姑娘已经帮我良多,我这档子生意不好再麻烦了你。
我只是看着她:你开医馆是为了给天下女子看病,这是多大的好事,又是多大的商机,我肯定不能错过呀。你如果觉得不好意思,那就当我投资了你的医馆,你以后只需付我一成利就好。
她愣了愣:一成利怎么信,至少要三成吧。
我眉开眼笑:好,那就三成。
她这才反应过来,红了半天脸。
广业医馆开起来的第一日。
因着是给女子妇人看病,医馆设在了小巷子里头。
即使这般不好找,但门口依旧排起了长队,一天下来,两人都忙不停歇的。
这就足以证明泰酥之前的名头的响亮。
回到参山小院,泰酥正忙着晒药草。
我数着诊金一边开心,一边感慨:以往这活都是烟黛干的,她数钱数的可比我快准狠多了。
正思念着,管家带了个熟悉的身影立在了我前头。
我抬头,辨认出幕篱后面的面庞时,很是惊讶。
温新秋
她瞅着我,眼带苦楚:姐姐可否帮帮我。
温新秋此次是来看不孕症的。
她与庄亲王成婚两年来,肚子一直没有反应,婆母替她找过很多御医来,都说是她体质偏寒,不易受孕。
她不信他们,听闻我开了医馆,特地过来找我。
泰酥替她把脉后,对我欲言又止。
我直接让她说。
她这才道:王妃可有长期服避子药。
我愕然,如若只是服避子药,她自己怎么可能不清楚,那些御医也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温新秋沉默了半天,脸上露出悲戚之色:果然……
原来自上次与我一见后,她本来已经强打起精神,把偌大的王府打理的有理有条。
只是那妾室跋扈,她在府里不受宠,再加上相府没落,庄亲王有意扶妾室上位。
她逐渐觉察出每天服用的改善体质的药物变了味道。
婆母每天假惺惺的哄她,让她好好打理王府,实则一直默许了墨则言往她房里递避子药。
整个王府早就没把她当自己人了,只要相府一倒台,她这王妃之位随时会被取而代之。
但这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想,如今是借着探望我的名头过来看病。
一把脉,果然全部坐实了。
温新秋脸上再无血色。
我看着从小被娇宠着长大的妹妹,明明不到二十却已枯槁的如同下堂妇,竟生出了心疼的感觉。
我叹了口气:既然庄亲王府不把咱们相府看在眼里,那你也不必好好待他们了。
那姐姐你说,我该怎么办
温新秋求救似的看我。
我亦看着她:最多不过鱼死网破,就看你割舍不割舍的下了。
当初她抢这桩婚姻,也不过是因为对墨则严情根深种,再加上对我的嫉恨。
如今,美梦既成噩梦,让梦醒就行了。
二十二
一个月后,庄亲王妃与庄亲王和离,净身出户。
当日,温新秋就跟相国大人进宫,检举庄亲王偷藏了一支军队,意图谋反。
圣上亲自带兵在麒麟山抓获了那只正在演武的军队,坐实了罪责。
庄亲王侧王妃见大势已去,为保护母族,也检举出狸猫换太子是墨则严怂恿皇后做的,他本想在太子登基后,来个挟天子以令诸侯。
圣上大怒,直接留庄亲王在宫内一夜。
第二天,便传出了庄亲王自缢的消息。
而相国府护驾有功,恢复了相国之职。
自此,世家除了相府,七零八落,彻底没了出头之日。
季均棠带着念安回到参山小院的时候,我正在同泰酥聊天。
看到念安,我喜极而泣。
季均棠温声道:圣上准了还安公主回来探旧亲,但只有一日。
还安公主便是念安的封号。
他又冲我安慰般一笑:还安公主文采出众,性格也很是讨喜,圣上颇为喜欢,在宫内没有受多少苦。
我想留他喝茶,他却留下念安便走了,只留了几个侍卫守在门口。
他一走,念安便与我巴拉巴拉说个不停,说皇宫有多大,里面的东西有多贵重,藏书是有多么多么的多。
她还拍着胸脯炫耀:无殊姐姐,你以后就是公主的姐姐了,这不就横着走了吗我当初这么说,烟黛姐姐还不信,看,这不就马上成真了!
我笑着摸摸她脑袋:是呀,等你烟黛姐姐回来,知道你成了公主,肯定会笑掉大牙的。
念安笑了一会,突然止了声音。
她看了看眼泰酥,似有什么话要说。
我向她解释:泰酥姐姐以后也是我们的家人了,庄亲王藏兵的事和藏兵的地点,都是你泰酥姐姐告诉我的。
泰酥在春飞雪替那边的姑娘治病时,有一个交好的姑娘告诉她,庄亲王在麒麟山后山藏了一支兵,是庄亲王喝醉酒后亲口告诉她的。
泰酥为了报答我的知遇之恩,把这事告诉了我。
现在皇宫把世家层层拦住,要想告发不是易事,我不想季均棠牵扯进这场祸事之间,而温新秋正好想摆脱王府。
由她带着父亲去告发,不但可以翻身,又可以给相府解困,是最好的办法。
我是有私心的。
念安一听,便知道泰酥已成了自己人,再加上之前泰酥也救了她。
她便睁着两只澄亮的眼睛,直言不讳道:皇帝爹爹说要把皇位传给我。
我整个人一惊,泰酥更是捂上了耳朵:我、我还是出去吧!
泰酥跑的飞快,跟身后有洪水猛兽似的。
我也是连忙掩上窗户和门,谨慎拉着她:念安,这种玩笑不能开。
念安极其认真道:无殊姐姐,我没有开玩笑,我是亲眼看着皇帝爹爹写下了诏书。
他说,多年亏欠,他只能做到这一步,至于这皇位坐不坐得稳,得靠我自己的本事了。
我冷静下来后一想,圣上身边无子嗣,传位给这位唯一证实血脉的公主也无可厚非。
只是诸侯都在封地,必不可能让一个女子继承这皇位。
圣上也是在赌一赌,赌这个女儿,能不能真的继承得了大统。
如若不行,这江山易主,但没有易姓,并不亏。
我思索良久:念安你想坐这个皇位吗
念安从没有这般认真看着我,毫不犹豫:想。
我刚想劝说一二。
她只是继续道:姐姐你可能不知道,当初你跟烟黛姐姐讲你做的那些梦时,我都听到了……
烟黛姐姐想要保护我们,我也想要保护你们。
你们想要山河无恙,那我就要创造一个永远安定的山河。
不管未来如何艰险,我只知道,我身后有你们,我必要勇往直前,用我这一生,罩着你们的梦,而不是一瞬。
我愕然望进念安的眼里。
一瞬之间,我在那双璀璨的眼里似乎看到了无数的目光:他的、她的、他们的……
他们明明已经死在了炮火下。
却依旧不远万里,跨越时间长河,只为前来告诉我:盛世太平,也必要有我一份。
于是我哆嗦着抚上那双眼,于朦胧中点头:好,我们一起。
一起,去创造这太平盛世。
二十三
念安吃过晚饭就回了宫,我立马脚不停歇的来到后院竹林,继续研制火药比例。
时间迫在眉睫。
泰酥自那日起,也是更加卖力,兼顾医馆和好几家参山铺子。
一年后,参山铺子终于开遍了每条街,每个巷子。
连着皇亲贵胄都对我们做的香皂、香脂赞不绝口。
当然,这也有温新秋和念安的功劳。
说到温新秋自从检举庄亲王后,她被封为一品诰命夫人,虽是下堂妇,媒婆依旧踏破了门。
但是她好似看破红尘,再也无心嫁娶,反而经常来我这边帮忙看铺子。
再后来,竟然也从我这边学了几本生意经,开了几家首饰铺子和成衣铺子,借着参山的名头,混的风生水起。
慢慢的,也加入了参山小院。
至于念安,是真的忙碌,一年也见不上几回。
当今圣上不停的生病,她经常被叫去批阅奏折,处理政事,难得偷闲来参山小院找我,眉头也是皱着的。
小小年纪,竟沉稳的跟个老头似的了。
但不管怎么样,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我觉得很安心。
二十四
又是一年元宵。
季均棠约我去看花灯,我有点不好意思,问泰酥跟温新秋去不去。
泰酥调侃:人家状元郎约的是你,又不是我们,我们怎么好意思去。
温新秋更是用自己店铺时下最好的簪子和衣服替我打扮了一番,把我推了出去:这下落水也不怕了,状元郎可时刻跟着呢。
我瞪了她一眼。
来到了约定地点,各式花灯连绵一片,人山人海。
季均棠褪了官服,一身长白衫,拎着两盏鲤鱼灯站在花灯头处等我。
长身玉立,面容清隽的样子吸引了不少女子过来示好。
但都被他一一拒绝。
我看着起劲,直到他先发现我,我才小跑过去,冲他打趣:状元郎好受欢迎,我差点都挤不进来。
季均棠只是肉眼可见的舒了一口气: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轻飘飘的转了个圈,冲他嫣然一笑:来见状元郎,总要打扮一番,所以误了时间,我好看吗
他脸色有些潮红,认真点评:好看,然后把手里的一盏鲤鱼灯递给了我。
我便跟他从花灯头处逛到花灯尽处,吃的喝的塞了他满手。
堂堂状元郎被我当成了采货的小厮,也不生气,只是看着我,尽显宠溺:无殊还想买什么
我啃着糖葫芦,指了指烟花观赏台,兴奋道:不买了,我们去看烟花吧。
只可惜,烟花观赏位都是要提前预约的。
我们没法进去。
季均棠沉默半响,提议:去与青山后山吧,我知道那里有个位置能看到一城的烟花。
我点头,假装没看到他眼里的慌乱。
来到了季均棠所说的位置后,确实能看到一城的烟花,只是太远,看不真切。
我喊着糖葫芦,可惜道:下次就知道了,咱们要提前定位置。
季均棠看着我,眉眼俱是温柔:不等下次,就这次。
我不明所以。
下一秒,砰的一声,他的身后,一簇烟火蓦然绽放,近的如同就在脚下。
我抬头,看到了满树银花,美不胜收。
还没等我惊叹出口,一束接着一束,世界瞬间天崩地裂,万千花火只为我们两绽放。
我看的惊艳无比。
半天后,才反应过来:你提前准备的
他嘴角勾笑,玉带卷着长发拂过他清隽的脸庞,连着风都是温柔的。
我看见他眼里无烟火,只有我。
他对着我这般真挚道:第一次见你,你着急去看那戏子唱戏,跌进了河里,我听他们换你温小姐,我就知道你是相府的千金。当初正是我四处无门之时,我承认我存了一丝侥幸……但更多的是庆幸,庆幸自己救下了你。
第二次见你,我是受相府夫人邀约,来谈婚事,我跟你去了摘星楼,我以为你要寻短见,你却只是回头,如此清醒的告诉我,你只向往自由,不会婚嫁,当时我便明白,我的那些心思可笑至极。
第三次见你,你说孔明灯的灯火点着了你们的鸡房,但是我清楚的知道,那个火从下燃起,是人为。但我心怀愧疚,干脆将计就计……帮你借书,帮你进书院,之后的桩桩件件,皆是我的心甘情愿。
我听得睁大了眼睛,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男人。
季均棠苦笑了一声,继续道:青竹书院到与青山的路不长不短,刚好三千三百步,我每次走的都很是快乐,一开始我不知道,后来我明白,因为是要去见你。
那次念安的事,你没来寻我帮忙,我只顾自责,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才不能让你放心倚靠。
以至于你说出那番话时,我以为你误会了我,是要拿这件事威胁你……
说到这,季均棠有些情急:我做这些,都不求你的回报,也不会让你以身相许,只是后来,我回去一想,有些后悔了……
我傻傻张了张嘴:后悔什么
季均棠眼神突然缱绻起来,看着我浅笑:我该拿这事威胁的,我看你当时,似乎也并不是不情愿……
我当即脸红:我哪里不情愿了,呸!我说我哪里看起来情愿了……
完了,紧张的嘴都打瓢了!
那现在呢。季均棠只是浅笑看着我,问我:你现在可情愿
我深吸一口气,没说上什么来,但脸上已滚烫一片。
季均棠的眼神更是滚烫,开始举手发誓:山河为证,吾欲求取卿为妻,余生漫漫,此心不移。
我听到了自己心跳,快如雨点,终究是脱口而出:我愿意。
我看到万千烟火在他眼里再一次的绽放。
心里暖成一片。
既然这么心动,我为什么不试试呢
二十五
我与季均棠成婚那日,是从相府出嫁。
温新秋打了一套最精致的冠戴在我脑袋上,边打量边叹气:唉,早知道今日我要这般操劳你出嫁,我当初还跟你较什么劲,简直是猪油闷了心。
泰酥整理我的婚服,笑道:我看你这个妹妹连自己出嫁都没有这般用心。
温新秋看着我,连连点头:确实,我出嫁那日更多的是想来刺一刺你,想看看你跳脚的模样,现在想来,太过可笑了。
说着捂了脸:还有太过可惜……
我有些好笑:我听说那位新进的探花郎对你一见钟情,情根深种,立誓非你不娶,我看你马上就能弥补遗憾了,有什么可惜的。
温新秋红了脸,刚要说什么,就对着门口惊喜道:爹爹。
我看着站在门口,犹豫着进不进来的父亲,连忙邀请:父亲大人,来的正好,女儿有话与你说。
温新秋和泰酥一走。
我那位父亲相国便看着镜中的我,神色复杂道:你跟你母亲真的很像,不止长相,性格也像,当初她骤然病逝,是不是恨我的…………
当初温岭的母亲就是得知他要纳妾,不想将就,带着女儿去了别庄居住,就连病逝,都未通知他一声。
是个极其刚烈的女子。
父亲想错了。我看着这样的父亲,淡淡道:母亲对您没有爱又怎么会有恨呢。
她只是遗憾,没能多去游历一下这个世界,便草草嫁人,被约束在一方天地里了。
相国愣了愣:是了,她一直是向往外面的……我以前答应过她带她多走走的……
我不想听这些话,于是我回归正题:女儿现下只是想感谢一下父亲,您对我,虽然没有教养之恩,但亦有生育之恩。女儿此番出嫁,可能再也不会回相府,还请父亲珍重。
相府大人抖着嗓子,半天才道:也好,也好……她没看过的世界,你去替她看看吧……
说着,便跌跌撞撞的走了。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想起那个温柔的如同水的母亲,叹了口气。
二十六
晚上洞房花烛。
季均棠饮了酒,醉眼朦胧,隔着红绸望我,问: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笑出了声,扶起他滚烫的手挑落自己的红盖头。
红烛微晃,映照出的我应当是极美的。
以至于他看的眉目都染了癫红。
我还故意含笑瞅他:是不是梦,郎君试一下不就知道了
他眼里的自持瞬间溃败开来,反手抓住我的手,把我压在床上。
他忍耐着,声音低沉到撞进我的心里。
他说:一次怎么够呢……
漫漫长宵,有的是时间试一试。
二十七
一年后。
圣上暴毙,根据遗诏,还安公主即位,成为一代女帝。
四方诸侯接到消息,揭兵而起,往京都汇聚。
此时的我,刚好怀孕八个月。
我手持旗帜,站于城墙上,每看到一支军队,就命我的火炮军轰它。
不管是哪位诸侯的兵,只要过来,我就让他溃不成军,俯首称臣。
季均棠心疼我,在城墙上摆放了榻子,茶水点心,无时无刻不盯着我,生怕我出事。
念安来来回回催了几百遍:季均棠你个废物,你媳妇都看不住,朕叫你带回去带回去!你有一次能带走吗出事怎么办
季均棠已经习惯,每次被骂就挑着眉头看她。
你行你上
念安对着我只会怂:姐姐,还要吃点什么,我叫人去拿……你别站着了,多坐坐,你是个大着肚子的孕妇,不是发号施令的将军,没必要折腾自己。
我点了点头:那你封我个将军吧,我也好光明正大的在这呆着。
念安哑口无言,朝堂又有人来催,她又跑回去。
季均棠给我剥了一瓣橘子塞进我嘴里。
我一直奇怪:你不好奇吗我哪来的兵。
他轻笑:夫人的兵,总归是夫人养的,我好奇什么。说完,又给我戴上了围帽。
动作细致,都是爱意。
于是我要说的话又咽回了肚子里。
当初温新秋举报庄亲王藏兵,只举报了麒麟山的一支,还有一支骑兵藏在了卧龙坡,墨则严一倒台,我就出面收割,花大价钱把那支骑兵养成了火炮兵。
而季均棠求婚那日的烟火正夹杂着我试验的火炮兵的第一响。
我以为他不知晓。
兴许他一直知道,只是为我装聋作哑罢了。
我心下一暖,也剥了瓣橘子,塞进他嘴里:夫君,啊。
楼下火炮连绵,烟火四起,楼上恋人缱绻,你侬我侬。
二十八
一个月后,战火停歇,诸王顺降,四海归平。
念安隆登太保,史称还安帝,就此开启新篇章。
同月,我于参山小院难产。
念安叫了所有御医围在我身侧,皆是束手无策。
念安大喊:如若她出事,朕要砍你们头!
季均棠脸色惨白,紧扣我的手。
泰酥尽了全力,哭了:我真没用,我真没用……
迷迷糊糊中,我看到了以前的战友,立于我的床头,俯身瞧我。
他们窃窃私语,说的最多的一句还是:温同志,你有事没做完,还得等等。
我咬牙切齿,坚持着,不晕过去。
也在这时,房门被一把推开。
我看到烟黛,风尘仆仆的飞扑而来,带着一身海上惯有的腥气:姑娘!我回来了!
随她而来的,还有一个黄头发白皮肤的洋人。
洋人是个西医。
因着他,孩子顺利生了下来,母女平安。
二十九
烟黛除了带回来一个西医,一个机械师,还带了很多我需要的东西:书籍、火药仪器、天文仪器……
月子期间,她兴奋的向我们描述海对面的世界,有车在跑,有船在游,他们竟然不靠人力,而靠吞云吐雾。
女人上街穿的妖娆,可以光明正大的经商从政,因为那里男女平等。
那里的人有各种肤色,瞳色,人高马大,最喜欢喝牛奶吃鸡蛋……
念安听得稀奇,当即拨了款,建造了一艘更大的远洋船,支持烟黛再次出海。
于是烟黛只留了一年,又走了。
这一次,她带走了想去学西医的泰酥。
靠着那两个洋人教学,念安和我的洋文突飞猛进,我们翻看着书籍,准备师夷长技以制夷。
念安将我的火炮军改良成参山军,从此成为一个不败的神话,
我开始写书,我要把自己懂的东西和技术,甚至未来可能发生的事,一一写进书里。
季均棠忙完朝堂之事,就抽空陪我一同编写。
他从不问我问题,而是永远在帮我解决问题。
我一直觉得自己瞎了眼了,当初早点嫁给他也不至于多走那么多弯路。
但也很庆幸,只有这样,我才能认识更好的他,认识更多值得的人。
三十
几年后,烟黛归来,又时常出海。
后来也带着我女儿参儿出海。
等我老的快握不住笔时,长了一辈子见识的参儿继续帮我写书。
临死前,烟黛带了一个人回来。
她说这个人的经历和我很相似,但是来自我之后的年代。
因为常年编书,我的眼睛已经看不见。
我哆嗦着想问什么,却什么也不敢问出口。
那人却主动握着我的手,激动的告诉我,参山夫人的名号闻名于世,没想到能得以一见。
她还说,在很久以后,华夏将会立于世界之巅,山河永固,再无战乱。
她叫我放心。
我终于松了口气,睡了过去。
一生之事,如走马观花,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重活的一次,我对的起自己,更对得起所有人。
我想,我已得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