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啊,那个画太阳的少年,死在了我们的银杏树下
导语:25岁这年,我在美术馆认出了他的画——黑暗旋涡中那束尖叫的光,像极了十二岁夏天他为我画的太阳。
医生说他最多还有三个月,而我想做的,只是把十五年前埋在银杏树下的铁盒挖出来,让他看看里面那支朱红色蜡笔,是否还像当年一样鲜艳。
第一章
蜡笔与银杏
十岁那年夏天,我第一次遇见霍随。
母亲工作的画室新来了一个特殊学生——据说是个富商之子,有严重自闭症,已经气走了三位美术老师。
那天我抱着好奇心,偷偷从后门溜进画室,看见一个清瘦的男孩蜷缩在角落,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盯着地面,像只受惊的幼兽。
他叫霍随,十二岁。母亲小声告诉我,别靠近,他会咬人。
但我已经被吸引了。
阳光透过天窗洒在男孩身上,给他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他手里攥着一支折断的蓝色蜡笔,指节发白。
你好,我叫季桃桃。我蹲在他面前,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新蜡笔,要试试红色吗太阳是红色的。
霍随没有抬头,但我看见他的睫毛颤动了一下。
像这样。我捏着蜡笔在纸上用力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金黄色的线条像喝醉了似的东倒西歪。
故意把橙色涂到线外时,蜡笔头啪地断了,在素描纸上滚出半道流星般的痕迹。妈妈说艺术不需要规矩。
蜡笔盒在我们之间散发着淡淡的蜂蜜香。漫长的三分钟后,霍随的手指松开了那支蓝色断笔,极慢地伸向盒子,挑了一支朱红色。
他画的第一笔很轻,几乎看不出痕迹。
但随着红色在纸上蔓延,他的动作越来越流畅,最后画出了一个完美的、光芒四射的太阳。
天才...母亲倒吸一口气。
那天结束时,霍随的画纸上已经布满了色彩。
他离开前突然转身,把那支朱红色蜡笔塞进我手心,然后飞快地跑向等候的黑色轿车。
他喜欢你。母亲笑着说,这是第一次他主动和人接触。
第二天,霍随带着那盒蜡笔来了。
第三天,他允许我坐在他旁边一米远的地方。
到暑假结束时,我们已经可以肩并肩坐在画室后院的银杏树下,分享同一盒颜料。
为什么总是画太阳有一天我问他。
霍随的笔尖停顿了一下。
十二岁的少年已经有了锋利的轮廓,但眼神依然纯净得不可思议。
因为...黑暗很吵。他轻声说,光...让安静。
我那时还不懂这句话的重量,直到多年后看到他的《深渊》系列,才明白对他而言,光明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存在。
夏末的暴雨来得突然。
我们来不及收拾画具就往画室跑,霍随却突然转身冲回树下——为了抢救那幅我们合作到一半的画。
回来的路上他踩到湿滑的青苔,摔倒在地,右手掌被碎玻璃划得鲜血淋漓。
你傻啊!我边哭边用裙子给他止血,一幅破画有什么重要的!
霍随苍白的脸上浮现出罕见的微笑:你的...笑脸。在太阳旁边。
他指着那幅被雨水浸湿的画,不想...失去。
那一刻,某种异样的情愫在我心底生根发芽。
后来霍随的手腕上永远留下了一道疤,而我口袋里永远装着一支朱红色蜡笔。
银杏叶开始泛黄时,霍随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举动——他邀请我去他家。
那栋带旋转楼梯的豪宅里,他带我看了他母亲的小画室,那里堆满了他从会拿笔起所有的作品,无一例外全是黑暗色调。
遇见你之后...才有颜色。他指着最近几个月的画,上面开始出现明亮的色块。
我们在最大的银杏树下埋了一个铁盒,里面放着我们最喜欢的画、那支朱红色蜡笔、一张写着永远在一起的纸条、还有一份偷放进去用蜡笔涂改的病例:【自闭症伴癫痫预期寿命35±2岁】
他认真在括号旁补了行小字:等桃桃结婚那天,就能改写成100岁
银杏叶落进他衣领时,我故意踩响满地碎金。
他却突然把耳朵贴在我后背,睫毛扫得校服窸窣作响。
桃桃走路的心跳...比别的声音慢两拍。
长大后...开画室。霍随认真地说,手指在泥土上划出歪歪扭扭的字:桃...随...画室。
我笑着点头,却看见他眼睛里突然涌出泪水:怎么了
妈妈...不开心。他望向二楼窗口,那里有个穿白裙子的女人静静站着,像一抹随时会消散的幽灵,爸爸说...要送她走。
一周后,霍随没来画室。
母亲红着眼睛告诉我,霍太太从自家阳台跳了下去,当场死亡。
霍随,目睹了全过程。
我再见到霍随是在葬礼上。
他穿着过大的黑色西装,肩膀处的布料松松垮垮地塌陷下去,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
十月的风卷着枯叶在他脚边打转,他却像尊石像般纹丝不动,只有过长的袖口在风中微微颤动。
阳光穿过墓园的梧桐,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那双眼睛——像是被人用橡皮擦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缺口。
我站在葬礼人群的最外围,看见他右手腕上缠着的纱布从袖口露出一截,刺眼的白与黑西装形成残酷的对比。
纱布边缘渗出淡淡的红晕,像是一幅未完成的水彩画。
后来我知道——他在浴室打碎镜子,用最锋利的碎片在手腕上画出一道歪斜的通往天堂的阶梯。
风突然大起来,吹落了他别在胸前的那朵白菊。
他没有弯腰去捡,只是机械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墓碑上那张微笑着的照片——那是他母亲最后一次生日时,在画室窗前拍的,阳光在她沾着颜料的指尖跳跃,而背景里隐约能看见他画的太阳。
葬礼结束后,霍随的父亲宣布要带儿子去瑞士治疗。
我猛地挣开母亲的手,掌心还残留着她指尖的温度。
风在耳边呼啸,我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向那辆黑色轿车。
膝盖在鹅卵石路上磕得生疼,但我顾不上这些,只是死死攥着那盒24色的蜜蜡笔——那是昨天特意用攒了两个月的零花钱买的,包装纸上还印着闪闪发亮的星星图案。
车后座的霍随像是被突然惊动的小兽,整个人往阴影里瑟缩了一下。
我踮起脚尖,把蜡笔盒从半开的车窗塞进去,塑料包装在慌乱中发出哗啦的声响。
妈妈说...我喘着气,看见他空洞的眼睛里映出蜡笔盒鲜艳的色彩,最黑的夜空...也能画出星星。
记得我们的约定!我哭着喊,我会等你回来!
车窗缓缓升起,隔断了霍随苍白的脸和无声的口型。
最后一缕阳光照在霍随微微颤抖的手指上。
他慢慢把蜡笔盒抱在胸前,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直到轿车驶出墓园大门,我还能看见他贴在车窗上的侧脸,和那盒被紧紧搂住的蜡笔——就像他母亲生前教我们画画时,总是先要我们用力拥抱画纸那样。
直到很多年后,在某个失眠的深夜,我才突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桃桃...我的光。
data-faype=pay_tag>
第二章
深渊重逢
十五年过去,我成了美术馆最年轻的策展人,而关于霍随的记忆,渐渐被封存在那棵银杏树下的铁盒里。
每年秋天,当第一缕带着凉意的风掠过城市,老画室后院的银杏树总会准时递来金色的信笺。
我总能在某个清晨醒来时,突然嗅到记忆里那种混合着松节油和蜂蜡的气息——那是银杏叶开始泛黄的信号。
每年秋天第一片银杏叶黄时,我都会回到老画室后院,坐在那棵已经长得很高的树下,翻看童年照片。
母亲说霍家早就搬离了这个城市,或许霍随已经忘了那个夏天的约定。
但我没有忘记。
我的公寓墙上挂着桃随画室的手绘logo,抽屉里收藏着每一篇关于新锐画家霍随的报道——虽然我无法确认那是不是他,因为报道里的霍随阴郁冷酷,与我记忆中那个画太阳的少年相去甚远。
直到那个雨天,我在《深渊》前驻足第七次时,身后响起了记忆深处的声音。
第七次了。
那个声音说,你看这幅画已经第七次了。
转身的瞬间,时间仿佛倒流。
站在我面前的男人高大瘦削,黑色衬衫袖口沾着颜料,左手腕上除了那道童年旧疤,还多了几道新鲜的伤痕。
他的眼睛依然黑白分明,却不再纯净,而是盛满了令人心惊的痛苦与执念。
因为那束光。我不由自主地说,它在求救。
霍随的瞳孔剧烈收缩。
他向前一步,松节油和苦杏仁的气息扑面而来——那是药物与颜料混合的味道,陌生又熟悉。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发紧。
我指向画布:那束光在尖叫,在求救。它不想被黑暗吞没,但它太累了...
霍随的呼吸变得急促。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生疼:季桃桃。
他准确叫出我的名字,仿佛这十五年的分离从未存在,你...长大了。
简单的三个字,让我的眼眶瞬间发热。
他还记得。
记得那个给他蜡笔的女孩,记得银杏树下的约定,记得...
你的手...我注意到他右手腕上新增的伤疤与童年那道完美重叠,心脏像被无形的手攥住。
霍随迅速松开我,拉下袖口遮住伤痕:热情一有了原因,执著就会产生。他低声念出这句像是警告的话,而执着便是痛苦的开始。
他转身要走,我鬼使神差地拉住他的衣角:霍随...我们的画室...
男人的背影僵住了。
良久,他慢慢转身,眼中是我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死了。那个画太阳的霍随...已经死了。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柏油路上,溅起一朵朵透明的小花,也打湿了我们的肩膀。
霍随突然脱下外套罩在我头上,动作与十二岁那年如出一辙。
跟我来。他说。
霍随的公寓位于城市最高处,四面落地窗让人仿佛悬浮在空中。
他倒了两杯威士忌,自己那杯里扔进两粒白色药片。
锂盐。注意到我的目光,他晃了晃酒杯,稳定情绪用的。
我环顾四周,震惊地发现墙上挂满了我的画像——十岁在画室傻笑的我,十五岁中学毕业的我,二十岁在美术馆实习的我...
最新的一幅是上周我在咖啡馆看书的侧影。
你...一直在看着我
霍随没有回答。他走向角落里的一个保险柜,输入密码——100712,我的生日。
柜门打开的瞬间,我仿佛被钉在原地。
昏暗的柜子里整齐排列着成百上千张照片,全都是从远处偷拍的我的身影。
有我在公司楼下等车的背影,我在公园长椅上看书的侧脸,我在便利店门口撑伞的模糊轮廓。
每一张都像是躲在某个角落悄悄拍摄的,画面边缘偶尔会出现树干、电线杆之类的遮挡物。
照片的拍摄角度都很刁钻——从对面大楼的窗口,从街角的监控死角,从绿化带的灌木丛后。
最远的一张甚至是在河对岸用长焦镜头拍的,画面里的我站在阳台上,小得像个模糊的剪影。
我颤抖着拿起最上面的一张,发现背面用铅笔写着日期和地点:9月12日,桃园南路地铁站A出口,10:47。
翻看其他照片,每一张都标注着这样精确的信息。
柜子深处传来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一叠打印出来的我的社交媒体动态正静静躺在那里,最新的一条是昨晚刚发的晚餐照片。
每年秋天...我都会回去。
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
我想问他为什么不现身,为什么不联系我,但所有问题在看到他的手腕时都有了答案——那些伤疤,那些药物,那个《深渊》里尖叫的光...
医生说我...不能接触过去。霍随突然说,手指神经质地敲击着酒杯,会触发崩溃。但那天在美术馆...看到你站在《深渊》前...我...
他的话没能说完。一阵剧烈的颤抖突然席卷他的全身,酒杯摔碎在地。
霍随蜷缩在沙发上,牙齿死死咬住左手腕,试图阻止那无法控制的痉挛。
药!药在哪里我慌乱地翻找他的口袋。
不...用...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抱...住我...
我跪下来紧紧抱住他,就像十五年前那个雨夜他为我挡玻璃后,我抱着他一样。
霍随整个人都压在我身上,像是被暴风雨淋透的雏鸟。
他的汗水透过薄薄的衬衫渗进我的衣襟,滚烫的体温几乎要把我的皮肤灼伤。
我能感觉到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那颗心脏在单薄的肋骨下疯狂跳动,频率快得像是要挣脱牢笼的困兽。
没事的......没事的......我轻轻拍着他颤抖的脊背,手指触到他嶙峋的肩胛骨——那里比上个月更瘦了。
我试着哼起那首走调的《小星星》,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霍随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手臂,在皮肤上留下月牙形的红痕。
但慢慢地,随着一闪一闪亮晶晶的旋律,他紧绷的肌肉开始松动。
我感觉到他的下颌不再死死抵着我的肩膀,温热的鼻息也不再那么急促。
桃桃...恢复清醒后,他第一句话是道歉,对不起...让你看到...
我抚上他手腕上交错的伤疤:这些...都是因为想回来找我吗
霍随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第一次发作...是十六岁。梦见你...在树下等我。他苦笑,医生说...自闭症患者不该有执念...但你是我的...例外。
窗外,雨停了。
月光照进来,落在我们之间的地板上,像一汪小小的银色水洼。
霍随突然伸手触碰我的脸颊,指尖沾上了我的泪水。
别哭。他轻声说,我的光...不该有阴影。
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画太阳的少年。
但当我倾身向前想拥抱他时,霍随却后退了。
不行。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医生是对的...我会毁了你。他指向墙上那些画,这些就是证明...我像个变态一样跟踪你...却不敢相认...
那我们明天就去把铁盒挖出来!我固执地说,去看那棵银杏树,去实现——
没有明天了,桃桃。霍随打断我,眼神突然变得无比清醒,医生说我...最多还有三个月。脑部损伤...不可逆。
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
我盯着他的眼睛,寻找说谎的痕迹,却只看到平静的绝望。
所以《深渊》里的光...
是我。他微笑,也是你。
第三章
最后的光
我们最终还是回到了那棵银杏树下。
霍随的情况比我想象的还要糟。
他几乎不能自己行走,靠药物维持短暂的清醒。但他的手指依然灵活,每天都会画一幅小画,内容全是阳光下的银杏叶。
挖出来吧。某天清晨,他突然说,眼神异常清明,我想看看...我们的约定。
铁盒比记忆中锈蚀得更厉害。
打开时,童年的纸条已经泛黄,但那支蜡笔依然鲜艳如初。
偷放进去的病例无影无踪。
最上面是我们合作的那幅画——两个小人手拉手站在太阳下,旁边歪歪扭扭地写着桃随画室。
你看...霍随的手指轻抚过画纸,我早就...设计好了logo。
我强忍泪水点头,却看见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沾满刺目的鲜红。
医院的诊断很明确:双相情感障碍导致的脑部器质性病变,加上长期药物依赖,他的身体已经到极限。
回家...他虚弱地要求,最后的画...还没完成。
霍随的最后一幅作品叫《我的光》。
画布上是童年那棵银杏树,树下站着两个牵手的剪影,而整幅画的光源来自女孩手中高举的一支朱红色蜡笔。
像不像...普罗米修斯偷火完成最后一笔后,他开玩笑说,声音已经气若游丝。
我没有回答,只是紧紧抱住他越来越轻的身体。
霍随的头靠在我肩上,呼吸渐渐变得缓慢。
桃桃...弥留之际,他突然用清晰的声音说,那天在车上...我说的是...桃桃是我的光。
我知道。我吻了吻他冰凉的额头,我一直知道。
霍随的嘴角微微上扬,眼睛慢慢闭上,像终于得到了安眠的孩子。
窗外,秋天的第一片银杏叶缓缓飘落,正好落在未干的画作上,覆盖了两个小小的人影。
葬礼很简单,按照他的遗愿,骨灰撒在了那棵银杏树下。
整理遗物时,我在枕头下发现了一张纸条,上面是霍随最后颤抖的字迹:
热情因你而生,执著为你而存,而痛苦...是我爱你的证明。
我把纸条和那支朱红色蜡笔一起放回铁盒,重新埋回树下。
这一次,盒子里多了两张照片——十岁的我们在阳光下傻笑,二十五岁的我们在《深渊》前重逢。
每年银杏叶黄时,我依然会回到树下,但不再是一个人。
我创办了桃随艺术基金会,专门帮助有心理问题的艺术生。
第一个资助对象是个自闭症男孩,他最喜欢画的,也是光芒万丈的太阳。
每每日看到他我都会想起我的霍随。
有时候,在画室忙到深夜,我会感觉霍随就站在身后,身上带着松节油和苦杏仁的气息。
转身时,总能看到墙上那幅《我的光》在月光下微微发亮——画中的蜡笔永远鲜艳,就像记忆中那个为我画太阳的少年,永远停留在最美好的年华。
而每当我抚摸画布上那束倔强的光芒时,仿佛又能听见霍随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
热情一有了原因,执著就会产生,而执著便是痛苦的开始...但如果没有你,连痛苦都是奢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