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呕出一口带血的浊痰。
这已是今日第三次了。
屋外下着大雨,漏雨的茅草屋顶滴答作响,我用仅剩的一只瓷碗接着雨水,给念安擦拭额头的汗。
我的女儿,我唯一的牵挂,如今却奄奄一息躺在这破烂的稻草铺就的床上。
娘…水…念安微弱地呼唤着。
我赶忙端起碗,小心翼翼地喂她喝水。这个只有五岁的孩子,脸颊已经凹陷,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脖子细得像只能折断的枯枝。
会好的,念安,会好的。
我撒谎了。
我知道痨病的可怕,我也知道若无千两银子买那千里之外的灵芝和人参,她活不过这个月。
五年了。
五年前,顾长渊抱着我的手说要上京创业,说要带我一起去。然而最后一刻,他说带上寡嫂柳如湄更合适,因为她见过世面。
卿卿,我走后,家里的钱不多,你且带着念安安心等我。我定会发达后立刻接你们上京。
我信了。
我真的信了。
第一年,他的信很频繁,每月还会派人送些银两回来。第二年,信少了,银子也少了。第三年后,几乎断了音讯。
我去问送信的人。
顾老爷说京城生意艰难,让夫人再等等。
我典当了嫁妆,做女红,上山挖野菜,有时连草根都吃,只为省下铜板给念安买药。
直到昨日,同村回京的赵婆子告诉我:叶娘子,你还在这苦等什么顾老爷如今可是京城首富了,前些日子还给那柳氏买了座三进的大宅子,抬了十二个丫鬟进门伺候。
我的手抖得拿不稳碗。
你…你说什么
哎呦,你不知道啊那柳氏现在可风光了,人人都叫她顾夫人,还生了个女儿叫云溪,据说顾老爷疼得跟掌上明珠似的。
我如遭雷击。
念安夜里又高烧不退,嘴唇干裂如龟甲。
我忽然明白了为何我的信从未得到回复,为何托人带的口信总是石沉大海。
不行,我要带你上京。
我把家里最后值钱的东西——我娘留下的一对银镯子卖了。
十五天的路程,我背着念安,省吃俭用,忍饥挨饿,只为让她能多吃一口。
到了京城时,我已形同枯槁。念安的病情也更加严重,一路上不知吐了多少血。
顾府的门楣高大辉煌,仆人穿着比我好十倍的衣裳。
我是顾老爷的妻子,这是他的女儿念安,请通报一声。我拢了拢破旧的衣衫,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两个门童上下打量我,突然爆发出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你顾老爷的妻子你知道我们顾夫人穿的一双绣花鞋就够你吃十年的吗
滚吧,疯婆子!
我跪下了。
求求你们,我女儿病重,需要救治,麻烦你们通报一声,就说叶卿卿来了。
其中一个家丁一脚踢在我身上:少在这里装疯卖傻,不滚就叫狗咬你!
念安虚弱地护在我身前:不准欺负我娘!
那家丁一把扭住念安的手臂,念安疼得惨叫一声。
我疯了般冲上去。
放开我女儿!她是顾长渊的骨肉!你们怎敢如此!
就在这时,府门大开,一群穿金戴银的妇人从里面簇拥而出。
为首的女子一身锦缎,珠翠满头,面若桃花,正是柳如湄。
五年不见,她不再是那个寡居的可怜嫂嫂,而是一个贵气逼人的贵妇人。
我认出她,她也看见了我。
我挣扎着爬起来,牵着念安的手向前走了几步:嫂嫂…不,如湄姐姐,是我,卿卿啊!
她的眼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恢复傲慢。
来人!这疯婆子是谁怎么放进府门来了
围观的仆人纷纷指向我:夫人,这女人自称是老爷的妻子,还说这病猫似的小丫头是老爷的女儿呢!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如湄姐姐,你怎能如此…你明明知道我是谁,你还抱过念安…
柳如湄冷笑一声,眼中毫无温度。
大胆贱婢,竟敢冒认顾家门第!我柳氏是顾家明媒正娶的夫人,你算什么东西
她一挥手,两个婆子上前就给了我一记耳光。
娘!念安哭叫着扑上来。
柳如湄盯着念安,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这就是你教唆来骗吃骗喝的小乞丐吧看着就像是传染病,离我远点!
我被打得眼冒金星,但更疼的是心。
一个打扮华丽的小女孩从柳如湄身后走出,约莫与念安同岁,却壮实得多。
娘亲,这是谁啊她们好脏啊!会不会把我们家的地都弄脏了
柳如湄轻抚她的头:云溪乖,不要靠近,这是来讹诈的疯子。
我眼前一黑,几乎昏厥。
他们还有一个女儿。
五年来,顾长渊不仅抛弃了我和念安,还与柳如湄育有一女。
我的尊严、我的信任,我的爱情,都成了笑话。
顾长渊在哪我要见他!我声嘶力竭地喊道。
柳如湄冷笑:来人,掌嘴!
一个婆子立刻上前,响亮的巴掌声后,我口中溢出血来。
贱婢!顾老爷乃京城首富,岂是你这种人想见就能见的
念安冲上去咬住打我的婆子,立刻被狠狠甩开,摔在地上。
念安!我爬过去抱住女儿。
柳如湄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们:真是好戏一台。来人,把这对疯母女轰出去,别脏了我们顾府的门槛!
我揪住她的裙摆。
我要见顾长渊!这是他的女儿,她病得快死了!你拦着算什么道理
柳如湄狠狠踢开我的手:疯婢休要胡言!来人,把这对母女拖出去打一顿,敢污蔑我顾府清誉!
几个婆子和家丁一拥而上,揪着我的头发将我拖向大门。
念安虚弱地挣扎着,被一个家丁一把推倒在地。
我看着她摔在泥水中,纤细的身体一动不动。
那一刻,我心如死灰。
我挣扎着站起,顾不得脸上火辣辣的疼痛,指向柳如湄的脸。你还认不认得我五年前你对我说什么长嫂如母,会照顾我夫君,就是这般照顾到他床上去的
我声音嘶哑,扯开胸前衣襟,露出藏于内里的一枚铜镜,正是顾长渊与我成亲时所赠。阳光下,镜面反射出刺目光芒,直晃得柳如湄眯起眼。
柳如湄脸色一白,后退两步。
转瞬间,她又恢复镇定,挺直腰杆,居高临下看我:疯婆子胡言乱语!我乃顾府主母,何时见过你
她转向四周看客,捏着帕子擦拭我方才触碰过的手臂,仿佛沾染了什么污秽之物。各位街坊邻居为证,这疯婆子想攀附我家老爷,说她是什么原配夫人。若真有妻女在乡,长渊岂会令她们如此落魄
是啊,顾员外前日不是刚为夫人买了南国进奉的金步摇
那云溪姑娘的四岁诞辰,顾员外可是花了千两银子修缮了一座后花园,听说连御花园的匠人都请来了!
柳如湄的闺蜜们纷纷出声,一人比一人热络,所言皆是顾长渊如何疼爱柳如湄母女。
这些话语如利刃,一刀刀剜在我心上。
我想起念安病中,连一碗粥都熬不起。我卖掉嫁妆,卖掉家具,最后连自己的头发都剪了卖给戏班。而顾长渊,给这对母女修花园
我恨不得冲上前撕碎柳如湄那张脸。
但我不能。念安还虚弱地站在我身后,我唯一的依靠。
柳如湄向前走来,似是关切地拉我到一旁,却是低声道:贱妇,识相就滚,顾长渊心里只有我们母女。你们母女是他累赘,现在滚,我可饶你贱命。
她笑容不变,眼中却是刀光剑影。
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肉里也感觉不到疼。若他真如此绝情,你何必拦我我要见顾长渊,亲耳听他说不认我们母女。我女儿病得快不行了,需要银子救命!
柳如湄脸色变了,我知道自己戳中了她的痛处。
就在此时,念安忽然挣脱我的手,咬住了柳如湄的手腕。
啊!柳如湄尖叫一声,甩手就是一巴掌。念安被打倒在地,嘴角溢出血丝。
贱种竟敢咬我!柳如湄怒吼,来人,给我打断这贱种的腿!
两个家丁立刻冲上前,抓住念安的胳膊。
放开我女儿!我疯了般扑上去,却被另外两个壮汉死死按住。
我眼睁睁看着念安被毒打,她瘦小的身子在拳脚下蜷缩,一声不吭。
卿卿姐!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我抬头,看到赵五走来。他是我们村的,是顾长渊最初带离乡里的伙计。
赵五!快救救念安,告诉他们我是谁!我哭喊道,看到他如同看到了救星。
赵五走上前,目光在我和念安身上扫过,然后对柳如湄躬身行礼:夫人,这女人是何人为何在此闹事
他竟装作不认识我。
我如坠冰窟。
一个疯婆子,自称是员外的原配夫人。柳如湄掩嘴轻笑,赵管事以为如何处置才好
赵五看我一眼,眼中毫无温度:此等疯妇乱言乱语,污蔑夫人清白,该当重罚。
柳如湄闻言大喜:赵管事说得对。
我被彻底背叛的痛苦吞噬,浑身发抖。赵五也叛变了,他是知道我身份的,却为了自己的前程,选择站在柳如湄那边。
打骂怕是不够教训这等疯妇。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走上前,听说顾府后山有个狼谷,养了几只猎犬和狼,何不将她们丢进去,给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柳如湄眼前一亮:好主意!
不!不要!我拼命挣扎,却无法挣脱。
家丁拖着我和奄奄一息的念安向后山走去。
狼谷就在眼前,铁栅栏内,几只灰狼来回踱步,露出锋利的獠牙。
我第一次感到死亡如此之近,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是我自不量力,带着念安千里寻夫,却迎来灭顶之灾。
念安微弱的喘息声提醒我,我还是个母亲。
我膝行至柳如湄脚下,重重磕头:求你放过我女儿,她还小,什么都不知道。
额头触地,我感到热血顺着脸颊流下。
柳如湄没有丝毫怜悯,反而变本加厉,将一支金步摇丢进狼圈:想救你女儿去把这个拿回来。
我看着那支步摇落在狼群中央,绝望如潮水般涌来。
求你…求你…我已词穷,只能不停磕头。
柳如湄笑得越发得意:怎么顾长渊的原配夫人竟然这么没用
念安虚弱地抓住我的衣角:娘…别求她…
我看着女儿苍白的小脸,突然明白了什么。
是啊,求她又有何用
我站起身,擦去脸上的血和泪,看向柳如湄:我去取。
我转身面对狼圈,准备翻越栅栏。死又何惧总好过苟且偷生,看着女儿受苦。
且慢!柳如湄突然一把抓起奄奄一息的念安,示意家丁打开栅栏门,我改主意了,让丫头去取更有趣。
不!我疯狂扑上前。
家丁举起念安的小身子,作势要将她投入狼群。
我眼前一黑,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顾长渊!你在哪里!救救你的女儿啊!
念安软绵绵地趴在一个粗壮家丁肩上,我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到她那被汗水浸湿的衣裳和无力垂下的小手。
把她们带进去。柳如湄站在高处,她的笑容让我想起毒蛇。
这是顾府后山——狼谷。
恶狼的咆哮声从谷底传来,我终于感到害怕,不是为我自己,是为念安。
夫人饶命!求夫人饶了我女儿!我双膝跪地,额头抵在坚硬的石面上,磕出了血,但我顾不得这些。
柳如湄走到我面前,绣花鞋尖轻踢我的下巴。
看看你这副贱样,顾长渊怎会看上你这种村妇
那些跟着她来的贵妇们笑得前仰后合。
留着这丫头干嘛一起扔进去喂狼多痛快!一个尖嗓门的女人提议。
不!求你们!我抱住柳如湄的腿,她厌恶地把我踢开。
她从发髻上取下一支金累丝点翠的凤凰发簪,随手扔向谷底。簪子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弧线,落入狼群中。
我听说你很爱你女儿,柳如湄弯下腰,声音甜得发腻,想救她吗去把我的发簪捡回来,我就放了她。
我抬头看她,看到的是一张美丽的恶魔面孔。
去不去不去的话,现在就把你女儿扔下去。
我没有犹豫,起身就往谷底跑。
身后传来念安微弱的声音:娘…不要去…
谷底的恶狼察觉到人类气息,转向我,獠牙毕露。
我不敢停,顾不得害怕,眼里只有那支在草丛中反光的发簪。
第一只狼扑来时,咬住了我的手臂。
撕裂的疼痛让我眼前发黑,但我没有叫出声,怕念安担心。
我用另一只手抓起石头,狠狠砸在狼头上,它松口后,我踉跄着继续前行。
第二只狼从侧面袭来,咬住我的腿。
我倒下,又爬起,衣衫已被鲜血浸透。
我看到那支发簪,就在前方三步远的地方。
拼尽最后力气,我扑过去,手指碰到冰冷的金属。
拿到了!我拿到发簪了!我高举着那支染血的首饰,转身向上喊道。
谷口站着的人群中,柳如湄面带讥讽,身旁众人也笑得开怀。
真乖,不过…柳如湄转向那个抱着念安的家丁,把那小贱种也扔下去吧,让她们母女团聚。
家丁抱起奄奄一息的念安,作势要往谷里扔。
不!你答应过的!我嘶吼着,声音已不似人声。
身后的狼群再次逼近,我已无力对抗。
我答应什么了柳如湄无辜地眨眼,丫鬟们,你们听见我答应什么了吗
几个丫鬟摇头,笑得前仰后合。
扔!柳如湄一声令下。
住手!一个男声突然从山道传来。
我仰头望去,阳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山道尽头。
是顾长渊。
五年了,他变了许多,衣着华贵,气度不凡,已不是当年那个身着粗布衣裳的贫民。
长渊!柳如湄面色一变,快步迎上前,你怎么来了
顾长渊皱眉看着眼前的一幕,目光从谷底血淋淋的我,到奄奄一息的念安,再到笑容僵硬的柳如湄。
这是怎么回事他声音冷峻。
柳如湄挽住他的胳膊,声音顿时变得楚楚可怜:这个疯婆子冲撞府门,还咬伤了我,我只是教训她一下…
她还打了云溪!云溪抢着说,躲在柳如湄身后,指着我,这个疯子和她女儿都该死!
顾长渊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眉头紧锁。
何必如此大动干戈,他叹息道,把人带上来吧,找个大夫看看,莫要死在府上惹麻烦,给些银子打发走就是。
他竟然真的不认得我。
我心如死灰,拖着遍体鳞伤的身体,一步步爬向谷口。
顾长渊!我用尽全力喊出这个名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他停住脚步,没有回头。
这时,念安虚弱地睁开眼睛,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喊了一声:爹爹…
顾长渊猛地转身,目光落在念安身上。
那是一张酷似他的小脸,尽管瘦削苍白,依然掩不住五官的相似。
更重要的是,念安脖子上挂着的那块玉佩——那是顾长渊临行前亲手挂在女儿脖子上的信物,一块刻有长安二字的和田玉,是玉佩的一半,另一半在顾长渊身上。
顾长渊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快步走到念安身边,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半块玉佩,与念安的那半拼在一起——严丝合缝。
念…安他的声音在颤抖。
再看向我,我已从怀里掏出了那封他从未收到过的信——我最后一次写给他的家书,告诉他念安病重需要药材救命。
信纸上有他的名字,有我的血指印,还有念安画的小人像。
顾长渊脸色煞白,他认出了我。
卿卿他声音嘶哑,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
你终于认出我了,我惨笑,不枉我千里寻夫,只为…救我们的女儿一命。
顾长渊猛地转向柳如湄,目光如刀:你告诉我她们过得很好!你说你一直把钱送回去!你说…她们不愿来京城!
柳如湄脸色煞白,后退两步: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顾长渊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些信那些银子
没有信,没有银子,我虚弱地说,二年了,我们从未收到一文钱,一封信都没有。
顾长渊如遭雷击,踉跄后退。
这时,一个衣着华贵的仆役匆匆赶来,在顾长渊耳边低语几句。
顾长渊脸色变得更加可怕。他命人拿来一个箱子,打开后,里面全是叠得整整齐齐、未曾拆开的信——那是我这二年来写给他的全部家书。
顾长渊翻开最上面那封,我认得那信上有念安的泪痕,是她发病那天写的。
药材…血症…命在旦夕…顾长渊喃喃读着信上的字句,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合上信,目光转向柳如湄,眼中已是滔天怒火:这就是你说的她们过得很好
柳如湄面如死灰,再也无法狡辩。
顾长渊一把推开她,大步走到念安身边,将女儿抱在怀中。
念安已经奄奄一息,小手却还紧紧抓着父亲的衣襟。
对不起…对不起…顾长渊泣不成声,将脸贴在女儿苍白的脸上。
他抱起念安,又回到我身边,让人小心地将我也抬起。
快,请最好的大夫来!立刻!他对身边的人下令,声音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
顾大人,这…有人迟疑。
不想死的就别废话!顾长渊怒吼,转身指向柳如湄,把她给我看好了,一步都不许离开!
柳如湄跪倒在地,哭喊着求饶:长渊!我不知道啊!是赵五说…他说…
赵五顾长渊眯起眼睛,把他也给我找来!
我望着顾长渊的侧脸,模糊的视线中,恍惚看到了五年前那个立誓要让我们过上好日子的男人。
但一切都太迟了。
我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失去了知觉。
在陷入黑暗前,我听到顾长渊绝望的哭喊。
念安死了。
我隔着一层薄纱看向床上那具小小的尸体,医师的声音像是从远处传来,告诉我女儿终究没能熬过这一劫。
狼谷的撕咬,长期的营养不良,再加上原本的血症,三重打击之下,她那瘦小的身躯终究抵不过命运的一推。
她走得很安详,夫人不必过于忧心。医师放下药箱,声音低沉。
安详我知道这是谎言。我记得狼群扑向她时她的尖叫,记得她被举到半空时眼中的恐惧,记得她喊娘亲救我时的绝望。
这世上没有安详,只有欺骗。
我伸手想去抚摸念安的脸,却觉得一阵剧痛从胸口袭来,眼前一黑,跌入了无边的黑暗。
醒来时,我躺在另一张床上。帐子是湖蓝色的,上面绣着金丝雀。这是顾府主院的客房。
夫人醒了。一个生疏的丫头惊喜地喊道。
我试着坐起,全身像是被碾过一般。没等我出声,那丫头已经跑出去喊人。
片刻后,顾长渊出现在门口。
他比五年前更显富贵了。锦袍上的纹样精细考究,头上的玉冠价值连城。可他脸色苍白,眼下有浓重的乌青,像是一夜未眠。
卿卿…他的声音颤抖。
五年来我在梦中无数次幻想与他重逢的场景,或哭诉,或质问,或不管不顾地扑入他怀中。可此刻,看着他站在那里,我心中只有一片死寂。
念安下葬了吗我问。
他走近几步,像是想伸手碰我,却又停住:还没有。我想等你醒来,你若有什么安排…
按规矩办就是,她是顾家的女儿,该有的体面不能少。我的声音冷静得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
顾长渊跪在床前,眼中含泪:对不起,卿卿,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我托人送过银钱,我以为你们过得很好,我从未想过…
大夫怎么说我打断他。
他愣住,随即明白我问的是自己的伤情:你除了狼咬伤,还有多年积累的亏空。大夫说你可能曾为筹钱…损伤过身体。
我没有否认。那些年为了念安的药钱,我做过的事情数不清。挖整夜的野菜,连续一月不断的女红,甚至…是啊,为了给顾家的女儿治病,我别无选择。
顾长渊的泪水终于落下:我已经派人彻查这五年发生的一切。柳如湄拦截了我所有的信件和银钱,她欺骗了我…
你要怪她吗我冷笑,她不过是个工具。是谁把妻女丢在乡下,又是谁明知她心思不纯却依然把家中大权交到她手上
他无言以对,只是一遍遍地说对不起。
我闭上眼睛:出去吧,我累了。
他起身时问:你恨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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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直视他的眼睛:顾长渊,我和念安所受之苦,定要你和所有加害者,血债血偿。
他离开后,我从枕下摸出那枚沾血的发簪——柳如湄逼我在狼群中捡回的那支。我紧紧握在手心,直到掌心渗出血来。这疼痛让我清醒。
三日后,我强撑着参加了念安的葬礼。那棺木小得可怜,却用的是上好的楠木,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顾长渊站在一旁,面容憔悴。他一夜白了几缕头发。
葬礼结束时,他告诉我:柳如湄和赵五已经送去狼谷了。
我回头看向他,眼中没有惊讶:你处置的
这是他们应得的。他声音沙哑,赵五那天出现想勒索我,被我的人拿下。他交代了一切,包括柳如湄与他早有私情,云溪是他们的女儿,甚至…连我兄长的死都与他们有关。
你兄长
五年前我能得到那批货,是我兄替我挡了一劫。当时以为是意外,现在看来…顾长渊握紧拳头,指节发白。
我微微一笑:你把他们丢进狼谷,就像他们对我和念安做的一样
我亲眼看着那些狼扑向他们。顾长渊的眼神变得阴冷,柳如湄的那些同伴,那些看着你被折磨还哈哈大笑的妇人,我一个不落全送进去了。
我不置可否,只问:然后呢
赵五为求生,出卖了柳如湄,说出了她拦截银钱的手段。柳如湄疯了,用发簪刺死了赵五。又扑向我,被护卫拦下。
她现在在哪
还在狼谷。我让人撤走了守卫,任她自生自灭。若能活着爬出来,我会给她个痛快。若死在里面…他冷哼一声。
云溪呢
那孩子可怜,不知亲生父母是谁。我暂时收留了她。顾长渊低声说,对外,我已宣称狼谷发生山贼袭击,柳如湄不幸丧命。
我伸手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带我去狼谷。
顾长渊愣住:你的伤还没好…
我说,带我去狼谷。
顾长渊无法拒绝我的任何要求。两个时辰后,我站在狼谷边缘,俯视着下方。
谷中冷清,只有几头狼在徘徊。柳如湄蜷缩在一块巨石旁,衣衫破烂,头发散乱。她已经不再是那个光彩照人的贵妇。
放我下去。我对顾长渊说。
不行!他惊呼,狼群会…
你派人看着,若有危险就射箭。我平静地说,我要当面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对我和念安。
顾长渊最终同意了。他派了十名弓箭手,警惕地看着谷中动静。
我缓步走向柳如湄。那些狼闻到生人气息,蠢蠢欲动,却也忌惮着谷外的弓箭,未敢靠近。
柳如湄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她面容扭曲,双眼布满血丝,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你来了…你也要死在这里吗
我来问你,为什么。我在她对面站定。
她大笑起来:为什么因为我嫉妒你!你不过是个乡下丫头,却能得到顾长渊的真心。我算计了那么久,却永远是第二位。他心里始终有你!
我看着她,心中没有怒火,只有怜悯:所以你宁愿毁掉一个孩子的性命
那孩子…她不该存在!柳如湄的眼中闪过一丝悔恨,又迅速被疯狂取代,既然我不能得到顾长渊的全部,那谁也别想得到!
我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这是毒药。若你真心悔悟,可一死了之,我会替你厚葬。若不然,你就在这里等着狼群撕碎你的肉,啃食你的骨。
柳如湄盯着那小瓶,突然又笑了:你以为这样就结束了吗顾长渊不会真心待你,他就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当初他为了富贵抛弃你们母女,如今为了赎罪才把你接回来。等他愧疚散去,你还是会被抛弃!
我转身离开:这是你的选择。
走出狼谷时,我听到身后传来撕心裂肺的尖叫,随后是狼群的嚎叫声。她选择了等死。
回府后,顾长渊小心翼翼地询问:你想如何处置云溪
我看向角落里瑟缩的小女孩。她与念安年龄相仿,却养得白白胖胖,一副娇生惯养的模样。见我看她,她害怕地低下头。
送她去庵堂吧。我说,给她足够的钱财,但不许她回京城。她不该承担父母的罪孽,也不该享受不属于她的富贵。
顾长渊点头应允。
当晚,我独自在念安的灵位前点了一盏灯。看着那个小小的木牌,我轻声说:念安,娘亲为你报仇了。但这才刚刚开始。
我的手指轻抚过脸上的伤疤。那是狼谷之行的纪念,也是我永远的提醒。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欺辱叶卿卿母女的代价。
顾长渊跪在我床前三天三夜,哭到声音嘶哑。我睁眼看他,不言不语。
他说会给念安最好的葬礼,我点头。
他说柳如湄和赵五的恶行已得报应,我不语。
他说愿意用余生赎罪,我笑了笑。
那天起,我便搬入了顾府主院,成了顾夫人。
顾家下人不敢多言,但我脸上的疤痕记录了这场劫难。每当顾长渊看到这些疤痕,他便痛苦不已。这是我要的。
一个月后,我能下床行走。
顾长渊把府中账簿交给我,让我打理内务。我接过账簿,唇角微扬。第一步,完成。
云溪被送到后院居住,那女孩有着柳如湄的美貌,却无其心机。她日日对着铜镜梳妆,仿佛没看见父母的血腥下场。
顾长渊夜夜噩梦惊醒,口中呼唤念安。
我趁机在他的安神汤中加入一味药引,让他的噩梦越发清晰。
第二个月,我把念安的小鞋子放在顾长渊的书房。
他看见后,竟跪地痛哭。
第三个月,我在院中种下念安喜欢的花,每日浇水。
顾长渊经过时,总会驻足良久,眼中含泪。
我知道他夜里去了念安的房间,那里我按照原样摆设,仿佛女儿随时会回来。
半年后,我接手了顾家的产业。
顾长渊的精神越发恍惚,他开始在院中看到念安的身影。
是不是念安在那里他指着空处问我。
我不答,只轻声道:念安说她冷。
顾长渊立刻命人取来棉被,放在院中的石凳上。
一年后,顾长渊已无法处理任何事务。
我查出他暗中派人寻访名医,想治好我脸上的疤。我暗中阻止了这些尝试。
这些疤痕是我的勋章,是我复仇的提醒。
顾府上下,无人敢违我的命令。那些曾帮着柳如湄欺辱我的下人,不是被逐出府,就是被我安排在最苦最累的活计上。
云溪十二岁时,有媒人上门提亲。
我允了,许她嫁到一个偏远的商户家中。那户人家表面富足,实则债台高筑。我知道他们打的是顾家财产的主意。
云溪不愿去,我只告诉她一句话:你母亲当年也是这样笑着骗我。
她再无异议。
第三年冬日,北风呼啸。
我把几封念安生前写给顾长渊的信放在他床头。那些信是我用左手模仿念安的笔迹写成,字迹稚嫩,充满对父亲的思念。
顾长渊看完那些信,痛哭一夜。
次日,他问我:卿卿,念安会原谅我吗
我看着窗外的雪,平静道:死人不会说话。
我应该怎么做他目光呆滞。
也许只有一种方式能让她安息。我意有所指。
那夜风雨大作。
顾长渊站在后院的水池边,身上只穿着单衣。
他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或许看到的是念安的脸。
我站在游廊下,看着他一步步走入水中。
他没有挣扎,就像认命般沉入池底。
我等到水面不再有波纹,才命人将他打捞上来。
府中上下哀声一片。对外,我宣称顾长渊思女过度,偶感风寒,不慎失足落水。
无人质疑。
丧事按最高规格办理,宾客络绎不绝。我头戴白纱,脸上的疤痕若隐若现,像是对亡夫最好的祭奠。
顾长渊下葬后,我变卖了顾府和大部分产业,只留下能确保我下半生衣食无忧的几处铺子。
最后一日,我去了念安的墓前。
五年了,石碑上的字迹依然清晰。
我取出那枚顾长渊当年给我的玉佩,已断成两截。一半随念安入土,一半现在握在我手中。
念安,娘给你报仇了。
我点燃一把火,将玉佩投入火中。
火光映照下,我脸上的疤痕狰狞可怖,却已无人在意。
我带着箱笼离开京城时,天空下起小雪。
白茫茫的雪地上,只有我一人的足迹,向远方延伸。
血债已用血偿,此生再无牵挂。
我不知前路在哪,但我知道,我终于可以为自己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