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最爱小宝哦 本章:第一章

    01

    飞机落地,阳光透过舷窗照进来,我下意识地眯了眯眼。脱下身上那套剪裁合体的米其林餐厅主厨制服,换上利落的职业装,我站在了家乡那座破败的食品厂门口。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熟悉的味道,酱香混杂着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衰败的酸味。这不是衣锦还乡,我是回来救命的。

    厂门口稀稀拉拉围着些看热闹的村民,他们的眼神复杂得很,好奇、打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不像欢迎荣归故里的游子,倒更像在围观一个异想天开的疯子。

    哟,这不是谢家那闺女吗听说在外国当大厨,咋回来了

    谁知道呢,放着好日子不过,跑这穷山沟来折腾啥

    看她穿得人模狗样的,别是回来骗钱的吧

    议论声不大不小,刚好能飘进我耳朵里。我攥紧了手里的行李箱拉杆,指节微微泛白。吸了口气,我挺直脊背,推开了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

    厂房里的景象比我想象的还要糟糕。光线昏暗,几台老掉牙的机器蒙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只有寥寥几个工人在慢吞吞地干活,眼神麻木,动作迟缓,仿佛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感知。

    空气里那股衰败的气息更浓了。

    老厂长王叔闻讯赶来,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黯淡下去,重重叹了口气:小灵,你……怎么回来了

    我没说话,走到一个酱缸前,示意旁边的工人捞一点给我尝尝。熟悉的棕黑色酱菜递到面前,我用手指捻起一小块放进嘴里。

    咸,涩,寡淡无味。记忆里那醇厚鲜香的味道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叔,这……我皱紧眉头。

    王叔又是一声长叹:唉,别提了。年轻人嫌这活累,钱少,都跑出去打工了。留下来的都是些老人,守着老规矩,一点都不肯改。用的还是几十年前的老方子,盐放得多,齁咸齁咸的,现在城里人谁还吃这个咱们这山里特产的青菜头、萝卜,味道多好啊,可做出来的东西卖不掉,年年烂在地里,心疼死人嘞!

    他捶着胸口,满脸痛心疾首:再这样下去,这厂子,这门手艺,怕是真要断在我们这代人手里了……

    看着王叔花白的头发和眼角的皱纹,听着他无奈又绝望的话语,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又酸又胀。

    来之前,我已经做好了面对困难的准备,但亲眼所见,这触目惊心的困境还是超出了我的预期。

    王叔,不会断的。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让它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

    我的决心,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坚定。

    第二天,我召集了村干部、厂里仅剩的几位老厨师,还有一些村民代表,在厂里那间还算干净的办公室里开了个会。

    我打开带来的笔记本电脑,连上投影仪。精心制作的PPT清晰地展示在泛黄的墙壁上——法国先进的食品加工技术、现代化的真空包装和冷链运输、潜力巨大的电商销售平台、吸引年轻人的品牌故事打造……

    各位叔伯婶子,我知道大家现在心里有很多疑虑。我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力量和信心,我们祖辈传下来的手艺是宝贝,但宝贝也需要跟上时代,才能发光发热。我们可以用更科学的方法,在保留传统风味精髓的同时,让我们的酱菜更健康、更好吃,符合现在市场的需求。我们可以设计漂亮的包装,在网上开店,把咱们山沟沟里的好东西卖到全国,甚至全世界去!

    我指着PPT上的图片:大家看,这是我在法国工作时看到的,他们的奶酪、火腿,很多也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但他们懂得怎么把传统和现代结合起来。我们为什么不行

    到时候,厂子红火了,大家不仅能在家门口上班挣钱,咱们村的特色食材也能卖出好价钱,家家户户的腰包都能鼓起来!

    我描绘着未来的蓝图,语气激动,眼神里充满了憧憬。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村民们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闪烁,有的人脸上露出了渴望,有的人依旧满腹狐疑。村干部们则低声交头接耳,似乎在权衡利弊。

    我知道,信任不是一朝一夕能建立的。

    会议结束后,我开始着手组建团队。

    我找到了我的姐夫李强。他脑子活络,以前在镇上跑过销售,能说会道,懂点经营门道。我邀请他来担任食品厂的运营总监,负责市场和销售。

    小灵,你放心!有姐夫在,保证把咱们厂的牌子打出去!李强拍着胸脯,满口答应,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但我总觉得,他那过于热情的笑容背后,似乎藏着点别的什么,一闪而过的精光让我心里有些不踏实。

    我又找到了村里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马小龙。他看起来老实巴交,话不多,但据说很勤快,也好学。我决定收他做徒弟,希望他能踏踏实实地学习技术,将来把这门手艺传承下去。

    谢谢师傅!我一定好好学!马小龙低着头,恭恭敬敬地叫了我一声师傅。我注意到,他手里一直紧紧攥着一个笔记本,刚才开会的时候,他就在上面不停地写着什么。

    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除了那几位老厨师。他们从会议开始就一直板着脸,散会时更是冷哼一声,甩手就走。

    哼,祖宗传下来的东西,是洋面包师傅能懂的瞎搞!一个姓刘的老厨师经过我身边时,故意大声嘟囔了一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鄙夷和抗拒。

    我知道,真正的硬仗还在后面。

    果然,没过几天,当我提出要改良配方时,第一次正面冲突爆发了。

    不行!绝对不行!刘师傅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激动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横飞,这方子是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一个字都不能改!盐少了,那还叫咸菜吗发酵的法子改了,那味儿就全变了!你这是要砸了我们老祖宗的招牌!

    他身后几个老厨师也跟着附和:

    就是!谢师傅,你在国外待久了,不懂我们这的规矩!

    年轻人别好高骛远,老老实实按方子做就行了!

    我耐着性子解释:刘师傅,各位老师傅,我不是要砸招牌,我是想让招牌更亮。现在大家生活好了,讲究健康,少盐是趋势。而且我们可以通过控制温度、湿度,优化发酵环境,让酱菜的风味更稳定,品质更好。这都是有科学依据的。

    科学我只信老祖宗的!刘师傅梗着脖子,寸步不让,你要是敢乱改方子,我第一个不干!

    看着他们固执又充满敌意的眼神,我感到一股巨大的阻力迎面扑来。但我不能退缩,我知道,这是改革必须付出的代价。

    方子,必须改。我的语气平静,但眼神坚定,我尊重传统,但我们不能被传统捆死。如果不变,等待我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空气仿佛凝固了,刘师傅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手都在哆嗦。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前路漫漫,暗流涌动,我仿佛已经听到了信任崩塌前细微的碎裂声。

    02

    刘师傅最终还是摔门走了,撂下一句我看你能搞出什么名堂!几个老厨师也跟着悻悻离开,厂房里只剩下我和几个面面相觑的年轻人,还有低着头,看不清表情的马小龙。

    空气里弥漫着尴尬和一种沉重的压力。

    师傅……马小龙迟疑地开口,我们……还改吗

    我看着他,又扫视了一圈那些眼神里带着迷茫和一丝期待的年轻人。他们大多是村里初高中毕业没出去打工的,或是家里实在困难,只能守在厂里的。

    改!我斩钉截铁,不仅要改,还要改得更好!

    接下来的日子,我几乎是泡在了厂里。顶着巨大的压力,我带着马小龙和那几个愿意尝试的年轻人,开始了配方改良和工艺优化。从挑选最新鲜的青菜头、萝卜开始,到清洗、腌渍、发酵的每一个环节,我都亲力亲为。

    我调整了盐和糖的比例,引入了我在国外学到的低温发酵技术,严格控制车间的温度和湿度。马小龙很投入,学得很快,我讲的技术要点,他都拿个小本子认真记着,有时还会提出一些问题,看起来确实是用了心。

    半个月后,第一批改良版的酱菜终于出缸了。

    我组织了一场小型的内部品鉴会,邀请了王叔、村干部,还有一些胆子大的村民,甚至硬着头皮把刘师傅他们也请了过来。

    改良后的酱菜,颜色更加鲜亮诱人,不再是过去那种死气沉沉的黑褐色。开坛的瞬间,一股复合的酱香混合着淡淡的发酵酸香飘散开来,没有了过去那种齁咸刺鼻的气味。

    我夹起一小块递给王叔。他犹豫了一下,放进嘴里,眼睛猛地瞪大了,咀嚼的动作都停顿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喜:这……这味儿!咸淡刚好,还带着点甜,嚼起来脆生生的,比以前那个好吃太多了!

    其他人也纷纷拿起筷子尝试。

    哎呀,真不错!这口感,绝了!

    不那么咸了,吃着舒服!

    就连一直板着脸的刘师傅,在被旁边人硬塞了一筷子后,眉头也不自觉地松动了一下,虽然嘴上没说什么,但眼神里的惊讶是藏不住的。

    看到大家惊喜的反应,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

    趁热打铁,我立刻联系了以前在美食圈认识的一位知名美食博主。她对我的故事很感兴趣,爽快地答应帮忙做一场直播带货。

    直播那天,我特意穿上了干净的工作服,站在镜头前,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兴奋。我一边演示酱菜的部分制作过程,一边讲述着我们这片土地的故事,食材的来历,以及我如何将传统工艺与现代理念结合。

    ……我们保留了老祖宗传下来的风味灵魂,但用更健康、更科学的方式呈现出来,希望大家能尝到这份来自大山的淳朴心意。

    直播间气氛异常热烈,弹幕刷得飞快。当产品链接挂上去的瞬间,屏幕上几乎立刻显示已售罄。补货,再次售罄。再补货,再售罄!

    订单像雪片一样通过网络飞进了这个偏僻的山沟!

    整个食品厂瞬间从之前的死气沉沉变得鸡飞狗跳,所有人都被调动起来,连轴转地加班加点。机器的轰鸣声,工人的说笑声,打包封箱的胶带声,汇成了这片土地久违的、充满活力的交响曲。

    看着村民们脸上洋溢的笑容和拿到加班费时的激动,我知道,我走对了第一步。他们的眼神,从最初的怀疑、看热闹,逐渐变成了敬佩和依赖。走在村里,总有人热情地跟我打招呼:小灵厂长,又出货啦

    成功也吸引了资本的目光。几家风险投资公司的人找上门来,实地考察后,对我们的模式和产品表示了高度认可,明确表达了投资意向,希望我们能扩大生产规模。紧接着,一个国际食品展的组委会也发来了邀请函,希望我能带着我们独具特色的乡味酱菜去参展。

    一时间,我成了家乡的名人,风光无两。

    投资款很快到位了。有了资金,我计划着更新设备,扩大厂房。姐夫李强作为运营总监,自然而然地接管了资金管理的大权。我一门心思扑在技术升级和生产管理上,加上对姐夫天然的亲近和信任,财务上的事情便疏于细查。

    偶尔在看报表时,会发现一些数额不小的支出,比如标注着设备预付款、市场推广费等。有一次,一笔用于渠道建设的款项引起了我的注意,数额比我预期的要高。

    姐夫,这笔钱……我指着报表问他。

    李强立刻笑呵呵地凑过来,指着报表解释:哦,这个啊,小灵你不知道,现在打通那些大超市的渠道,人情往来、进场费什么的,都是要花钱打点的,这笔钱用在这上面,绝对值!不多花点心思,咱们的东西怎么进得了那些高端市场

    他解释得头头是道,理由听起来也合情合理。我虽然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看着他热情洋溢、为厂子尽心尽力的样子,加上自己确实不擅长这些人情世故,便把那一丝疑虑压了下去。

    我没有看到,在我转身投入工作后,李强眼中闪过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和算计。他正悄悄地将一部分资金,通过几个皮包公司,转入了自己的私人账户,然后投入了起伏不定的股市,做着一夜暴富的美梦。

    而另一边,我的徒弟马小龙,技术的进步速度快得惊人。他几乎成了我的影子,无论是在实验室调试配方,还是在车间指导生产,他都寸步不离。他看我的眼神,依旧带着恭敬,但我偶尔会捕捉到那恭敬背后,一闪而过的、更复杂的东西,像是渴望,又像是……野心。

    白天,他是我最得力的助手,勤奋好学,任劳任怨。

    晚上,当我拖着疲惫的身体离开工厂后,他却经常以复习笔记、整理数据为由,独自留在办公室或实验室。

    我不知道的是,在那些寂静的深夜里,他摊开那个一直不离身的笔记本,借着微弱的灯光,一笔一划,详细记录着我改良后的每一个核心配方比例、每一个工艺步骤的关键参数、发酵时间和温度控制的精确数据,甚至连我无意中提到的设备型号、原料供应商的联系方式,他都

    meticulously

    地记了下来。

    他抚摸着笔记本上密密麻麻的字迹,眼神在黑暗中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呢这个念头,像一颗种子,在他心里悄然生根发芽。

    那天深夜,他合上笔记本,小心翼翼地锁进抽屉,抬头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嘴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

    03

    投资款到位,电商订单火爆,厂子就像一台突然被加满油的老爷车,轰隆隆地加速运转起来。我立刻着手招募新工人,添置了半自动化的灌装和封装设备,生产线从一条扩展到了三条。

    但问题也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

    新来的工人大多是村里的妇女和闲散劳力,手脚慢,规矩意识差,培训起来费时费力。原材料的供应开始跟不上趟,好几次送来的青菜头都不够新鲜,腌渍时间稍微把握不好,口感就发酸。更让我头疼的是,不同批次的产品,风味竟然出现了细微的差别。

    小龙,你过来尝尝这缸。我站在一排新腌的发酵缸前,眉头紧锁,用干净的竹签挑起一点酱菜梗。

    马小龙快步走过来,接过竹签尝了尝,也皱起了眉:师傅,这批好像……酸度是够了,但回味有点淡,少了点醇厚感。

    是发酵温度还是时间的问题我喃喃自语,心里有些烦躁。订单压在头上,质量却开始波动,这是做食品的大忌。

    就在我焦头烂额地排查生产环节的漏洞时,一些更难听的声音开始在村里悄悄流传。

    听说了吗谢灵那酱菜,味道是变好了,可谁知道里面加了啥科技与狠活不然能放那么久,颜色还那么好看

    就是,我看她就是运气好,赶上了直播的风口。老祖宗的手艺都被她糟蹋了,咸菜不咸还叫咸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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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赚了那么多钱,也没见给咱们工人涨多少工资,心都向着外头呢!

    我看她回来根本就不是为了咱们村,是为了她自己出名!你看,又是投资又是上电视的,风光得很呐!

    这些话像针一样,时不时就刺我一下。我知道源头在哪。那天在村口碰到刘师傅,他正跟几个老伙计蹲在墙根下抽烟,看到我,重重地哼了一声,扭过头去,故意提高了音量:什么米其林大厨,我看就是个会吹牛的!把老祖宗的东西改得面目全非,迟早要栽跟头!

    我攥了攥拳头,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快步走开了。跟他们争辩毫无意义,只会浪费时间和精力。我只能把所有的心思都扑在厂子上,希望用实实在在的成绩堵住他们的嘴。

    然而,更大的麻烦却来自内部。

    那天,相熟的包装材料供应商老张找到我,脸上带着为难:小灵厂长,这个……上个月的货款,你看是不是该结一下了我这小本生意,也等着资金周转呢。

    我一愣:上个月的货款我记得前段时间姐夫说已经打过去了啊。

    老张苦笑了一下:没收到啊。李总监那边,我催了几次,他都说快了快了,可这都快月底了……

    紧接着,又有两个原料供应商反映了类似的问题。甚至有几个新来的工人也在私下抱怨,说这个月的计件工资好像被扣了一部分,找李强问,他只说是计算方式调整了,含糊其辞。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晚上,我拿着近两个月的财务支出明细找到了李强。他正坐在办公室里,对着电脑屏幕上红红绿绿的股票K线图出神。

    姐夫,我把报表放在他桌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供应商的款项是怎么回事还有工人的工资,为什么会有人反映被克扣了

    李强被吓了一跳,慌忙关掉股票页面,挤出笑容:小灵啊,你来了。嗨,多大点事儿。供应商那边我压着呢,做生意嘛,哪有那么快结款的,资金要活用。工人工资那几个新来的不懂规矩,计件算错了,我已经让财务去核对了。

    活用姐夫,我们账上的资金是充足的!投资款不是让你这么活用的!我看着他闪烁的眼神,心一点点沉下去,报表上这几笔市场推广费和渠道建设费,数额大得离谱,具体用在哪里了有明细吗

    李强的脸色变了,笑容僵在脸上,随即恼羞成怒起来:谢灵!你这是什么意思怀疑我我辛辛苦苦跑市场,拉关系,打通渠道,哪一样不要花钱你天天待在厂里搞你那些没用的研发,你知道外面的人情世故有多复杂吗没有我,你的酱菜能卖得这么好现在厂子刚有点起色,你就来查我的账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个总监碍眼了

    他猛地站起来,唾沫横飞,一副被冤枉的样子,甚至反过来指责我把钱都花在了技术改良上,不懂经营。

    看着他这副倒打一耙的嘴脸,我只觉得一阵心寒。亲情和信任,在金钱面前,似乎变得如此脆弱。我知道,窟窿恐怕比我想象的还要大。他沉迷股市的事情,我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他会把手伸向厂里的钱。

    争吵最终不欢而散。李强摔门而去,留下我对着一堆含糊不清的账目,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

    就在这内忧外患之际,一个重要的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摆在了面前——国际食品安全认证。一家权威的欧洲认证机构接受了我们的申请,即将对我们的产品和生产流程进行全面审核。一旦通过,就意味着我们的乡味酱菜拿到了进入国际市场的通行证,意义非凡。

    我强打精神,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认证准备工作中。这是厂子走向世界的关键一步,绝不能有任何闪失。我带着马小龙和几个核心技术员,夜以继日地整理资料,完善生产记录,一遍遍地检查生产线的卫生和规范。

    最后的关键环节,是制作并送检符合标准的样品。考虑到马小龙对改良后的工艺流程最熟悉,也最细心,我把这个至关重要的任务交给了他。

    小龙,这次送检的样品,关系到我们厂的未来,一定要严格按照最高标准来做,每一个环节都不能出错。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郑重地嘱咐道。

    师傅,您放心!马小龙用力点头,眼神里充满了责任感,我保证万无一失!一定做出最完美的样品!

    看着他认真的样子,我稍稍松了口气。这段时间,他确实是我最得力的助手,技术上的事情交给他,我放心。

    送检的前一天晚上,我忙到深夜才离开工厂。经过实验室时,看到里面的灯还亮着。马小龙正独自一人在里面忙碌,身影在磨砂玻璃后显得有些模糊。

    我没有进去打扰他,只当他是在做最后的检查和准备。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那个深夜,马小龙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准备送检的样品封装罐。他看着色泽诱人、散发着醇厚酱香的酱菜,眼神复杂。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将里面一些无色无味的粉末,精准地、一点点地,加入到了其中几个样品罐里,又迅速重新封装好,抹去了所有痕迹。

    他知道,这些微量的添加物,会干扰最终的酸碱度和微生物检测结果,导致样品不合格。

    做完这一切,他靠在冰冷的实验台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没有愧疚,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一丝难以掩饰的兴奋。

    师傅,对不住了。他在心里默念,你的舞台太大了,也该轮到我登场了。

    第二天一早,马小龙像往常一样,带着封装好的样品箱,准时出现在我面前。

    师傅,样品都准备好了,我这就送去检测中心。他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好,路上小心。我叮嘱道,并未察觉任何异常。

    看着他驾车远去的背影,我心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完全没有意识到,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已经悄然逼近。

    04

    等待认证结果的那几天,每一分每一秒都像在油锅里煎熬。我几乎是住在厂里,一遍遍地检查生产记录,模拟可能遇到的问题,心里既有期待,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我相信我们的产品,相信我改良的工艺,这应该是我们走向世界的敲门砖。

    直到那封带着官方标志的邮件,冰冷地躺在我的收件箱里。

    样品检测不合格,认证申请被驳回。

    短短一行字,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胸口,眼前瞬间发黑。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从原料筛选到成品封装,每一个环节我都亲自把关,送检的样品更是我和马小龙一起挑选、确认过的最高标准批次,怎么会不合格

    我立刻打印出检测报告,上面罗列着几项关键指标异常,尤其是酸碱度和微生物指标,与我们的内部检测数据大相径庭。

    小龙!你过来!我拿着报告冲进生产车间,声音都在发抖,送检的样品到底是怎么回事报告说指标不对!

    马小龙快步跑过来,接过报告看了一眼,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无辜:师傅怎么会这样我送检前还反复确认过的,都是严格按照您的要求做的啊!会不会是检测机构搞错了

    搞错这是国际权威机构!我死死盯着他,试图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破绽,但他眼神坦荡,只有焦急和困惑。

    旁边的李强也凑了过来,看了一眼报告,立刻大惊小怪地嚷嚷起来:哎呀!我就说嘛!小灵,不是姐夫说你,你非要搞什么改良,老祖宗的东西能随便动吗肯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下好了,国际认证搞砸了,咱们厂的脸都丢尽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瞥着周围竖起耳朵的工人,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所有人都听见。

    我的心猛地一沉。

    果然,认证失败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子。而伴随着消息扩散的,是更加恶毒的谣言。

    听说了吧谢灵搞的那玩意儿,人家外国专家都说不行!肯定是加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就说她瞎搞!好好的咸菜非要改得不咸不淡,这下出事了吧!

    我看她就是为了自己出风头,把咱们厂当试验品!现在好了,投资都要跑了,咱们的工钱怕是都发不出来了!

    她就是压榨我们,拿我们的血汗钱去搞那些花里胡哨的东西!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从四面八方扎过来。曾经那些热情地喊我小灵厂长的乡亲,如今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怀疑、指责,甚至敌视。走在路上,迎接我的不再是笑脸,而是躲闪的目光和背后的窃窃私语。连王叔看我的眼神都变得复杂,欲言又止,最后只剩一声叹息。

    我知道,李强和刘师傅他们功不可没。李强在村干部和相熟的村民面前唉声叹气,暗示认证失败都是因为我一意孤行乱改配方、管理混乱导致质量下降;刘师傅那几个老厨师更是添油加醋,把我说成是为了个人名利、毁掉祖宗基业的罪人。

    信任,就像阳光下的泡沫,转瞬即逝。我成了村里的麻烦,那个一心只想出名,结果毁了厂子的女人。

    就在这风口浪尖上,县里组织的食品产业推介会如期举行。按照原计划,我本应作为返乡创业成功的典型上台发言,分享经验。

    可现在,我成了最大的反面教材。

    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穿着那身代表乡味品牌形象的改良工装,手里捏着发言稿,指尖冰凉。我希望能借这个机会,澄清一些事实,挽回一点声誉。

    轮到我上台时,台下许多熟悉的面孔都带着审视和冷漠。我深吸一口气,刚走到话筒前,还没开口——

    不能让她讲!一声暴喝从会场后方响起。

    我猛地抬头,只见刘师傅带着几个老厨师,脸上带着被煽动起来的愤怒,气势汹汹地冲向主席台。

    她是个骗子!她把我们祖宗传下来的手艺都糟蹋了!刘师傅指着我,唾沫横飞,她做的根本不是我们山里的味道!为了赚钱,什么都敢加!现在连外国人都说不行了!

    她只知道赚钱!压榨我们工人!拖欠工资!另一个老厨师跟着喊道。

    滚下去!别在这丢人现眼了!

    会场瞬间大乱。记者们的闪光灯疯狂闪烁,县领导的脸色铁青,而那些原本对我表示过兴趣的投资方代表,则冷漠地看着这场闹剧,眼神里甚至带着一丝嘲讽。

    我站在台上,聚光灯刺眼,耳边是嘈杂的指责和议论,台下是无数双或愤怒、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眼睛。我张了张嘴,想解释,想辩驳,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样,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解释,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屈辱,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我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台上,接受所有人的审判。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浑浑噩噩地离开会场的。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我瘫坐在椅子上,脑子里一片空白。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匿名短信。

    谢小姐,小心马小龙。样品是他动的手脚。你改良的核心配方,他已经偷偷记录下来,正在申请个人专利。他和李强打算用你的技术,还有李强挪走的厂里的钱,另起炉灶。

    短短几行字,像一道惊雷,劈开了我混沌的意识。

    马小龙……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勤奋好学的徒弟……那个我倾囊相授,寄予厚望的年轻人……

    我想起他那本从不离身的笔记本,想起他深夜独自留在实验室的身影,想起他送检样品时那过于平静的眼神……

    我想起李强那些含糊不清的账目,想起他面对质问时的恼羞成怒……

    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原来,最致命的刀,来自我最信任的人。

    心,像是被生生撕裂,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接下来的几天,坏消息接踵而至。

    投资方正式发函,以产品认证失败和管理层内控混乱为由,要求撤回投资,并追讨前期款项。

    银行的催款电话一个接一个,语气越来越严厉。

    一直合作的供应商,因为李强长期拖欠货款,彻底停止了供货。

    厂里的工人,在李强的暗示和拖欠工资的双重作用下,人心惶惶,最后干脆停工不干了。

    机器停止了轰鸣,车间空空荡荡,只有角落里还散落着一些未来得及处理的原材料,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我倾注了所有心血和希望的事业,就这样在我眼前,轰然倒塌,成了一片废墟。

    我一个人坐在冰冷的厂房里,空气中残存着淡淡的酱菜发酵的味道,那是曾经象征着希望的味道,如今却只剩下讽刺。

    看着锈迹斑斑的机器,看着蒙尘的窗户,看着外面那些曾经对我充满敬佩、如今却避之不及的乡亲……

    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碎裂开来。

    我的家乡,我的事业,我的信任……所有的一切,都化为泡影。

    我,好像真的……一无所有了。

    05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个空荡荡的厂房的。记忆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了,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心脏被撕裂的剧痛。我甚至没有回那个曾经充满温馨、如今却让我窒息的家。天蒙蒙亮的时候,我背着一个简单的背包,像个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村子。

    没有告别,也不想告别。那些曾经熟悉的脸庞,如今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滤镜,充满了怀疑、指责和冷漠。这个我倾注了所有热情和希望的地方,最终变成了一把插在我心口的刀。

    我坐上最早一班离开县城的长途汽车,售票员问我去哪,我茫然地摇摇头,随便报了个听起来很远的地名。车窗外的风景不断倒退,熟悉的山峦、田野渐渐模糊,最后消失不见。我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无声地颤抖。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一片没有根的浮萍,漫无目的地游荡。从一个陌生的小镇到另一个陌生的小城,住最便宜的旅馆,吃最简单的食物。白日里,我把自己扔在拥挤的人潮里,麻木地行走;夜晚,劣质旅馆里昏暗的灯光和发霉的气味,将我包裹在更深的孤独里。

    马小龙那张看似忠厚的脸,李强那副贪婪又虚伪的嘴脸,刘师傅和乡亲们冰冷的眼神……像电影片段一样,在我脑海里反复播放。每一次回想,都像是在伤口上撒盐,疼得我蜷缩起身子,几乎窒息。我尝试用酒精麻痹自己,但醉意褪去后,痛苦只会变本加厉。

    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多久,直到我在一个靠近边境的、充满异域风情的小镇停下了脚步。那天恰逢当地的赶集日,小镇的广场上摆满了各种摊位,卖着许多我从未见过的香料、食材和手工艺品。空气中弥漫着烤肉的焦香、香料的辛辣和一种独特的发酵气息。

    也许是职业的本能,也许只是想找点事情分散注意力,我走到一个卖着某种黑色糕点的摊位前。摊主是个皮肤黝黑、笑容爽朗的中年汉子,穿着靛蓝色的民族服饰,头巾上缀着银饰。他见我好奇地看着那糕点,热情地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招呼:姑娘,尝尝我们寨子的乌米饭粑粑,山里的好东西!

    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拿起一小块尝了尝。一股独特的清香混合着微甜软糯的口感在舌尖散开,不同于我熟悉的任何一种米糕。

    这是用什么做的我下意识地问。

    是我们山上特有的乌饭树叶子汁染的糯米,加了点山泉水磨的米浆,柴火灶上慢慢蒸出来的。汉子自豪地介绍着,这可是我们寨子招待贵客才做的!

    看着他脸上淳朴的自豪,我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轻轻触动了一下。我多问了几句关于食材和做法的问题,汉子都耐心地解答,眼神清澈,毫无保留。

    也许是我的脸色太过苍白,眼神太过空洞,汉子在跟我聊了几句后,忽然停下来,有些迟疑地问: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我看你好像很不开心。

    他突兀的关心,像是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我紧锁的心防。连日来积压的委屈、愤怒、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汹涌而出。我看着眼前这个素不相识的、带着善意的陌生人,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我语无伦次地,断断续续地,把我回到家乡、改良酱菜、遭遇背叛、工厂倒闭、众叛亲离的经历,一股脑地倾诉了出来。我不知道自己说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是觉得要把心里的那些毒,那些痛,全都倒出来。

    汉子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我,只是偶尔递给我一张粗糙的纸巾。等我情绪稍微平复下来,他才叹了口气,黝黑的脸上带着理解和同情:姑娘,你受苦了。这年头,想做点实在事,不容易啊。

    他自我介绍叫阿鹏,是附近一个叫月亮湾的苗族村寨的寨主。我们寨子,跟你老家的情况有点像。阿鹏看着远处的青山,眼神有些悠远,祖辈传下来不少好吃的,酿的米酒、熏的腊肉、做的酸汤鱼,味道都绝得很。可现在寨子里的年轻人都跑出去打工了,嫌守着老手艺没出路,不挣钱。那些老人家,年纪大了,手艺也慢慢没人学了。眼看着好东西就要断了根,我心里急啊!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种恳切和期待:刚才听你说那些改良法子,还有网上卖东西的事,我觉得很有道理!谢姑娘,我看出来了,你是个有真本事的人!你能不能……能不能去我们寨子看看

    我愣住了。

    我们寨子虽然穷,但山好水好,食材都是顶好的,没污糟过。寨子里的人也都实在,没那么多弯弯绕绕。阿鹏的语气很真诚,你要是愿意来,用你的本事,帮我们把寨子里的好东西弄出来,让外面的人也尝尝,让寨子里的人能靠手艺过上好日子……我阿鹏,还有我们全寨子的人,都把你当贵人敬着!

    去他的村寨重新开始我看着阿鹏那双充满希望的眼睛,心里一片茫然。我还能重新开始吗我还有勇气去相信别人吗

    阿鹏看出了我的犹豫,没有逼我,只是把他的地址和联系方式写在一张纸上递给我:姑娘,你好好想想。要是想通了,随时来月亮湾找我。我们寨子的大门,永远向你敞开。

    拿着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我回到了小旅馆。窗外,集市的喧嚣渐渐散去,夕阳把远山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我看着纸条上那个陌生的地名——月亮湾。

    脑海里浮现出阿鹏淳朴的笑容,他描述的那些独特的民族美食,还有他对传承的焦虑和渴望。那里没有老厨师的固执和偏见,没有李强的贪婪和算计,没有马小龙的阴险和背叛。那里有的是独特的食材,淳朴的人情,和一群渴望改变、对未来充满期盼的人。

    或许……或许那里,才是我真正应该扎根的地方

    心底那片早已冷却的灰烬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重新闪烁了一下。像是一颗被掩埋了很久的种子,在黑暗中,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微光,挣扎着想要破土而出。

    我攥紧了手里的纸条,走到窗前,望着远方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峦。

    去月亮湾。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像藤蔓一样迅速缠绕了我的心脏。

    我需要一个答案,也需要给自己一个重新站起来的机会。

    深吸一口气,我拿出手机,拨通了纸条上的那个号码。电话很快被接起,传来阿鹏带着惊喜的声音:喂谢姑娘

    阿鹏大哥,我的声音还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异常坚定,我决定了,我去月亮湾。

    06

    挂了阿鹏大哥的电话,我几乎没有犹豫,用最快的速度收拾了仅有的几件行李。那个破旧的小旅馆,连同那些噬骨的绝望,都被我一起关在了门后。

    前往月亮湾的路蜿蜒曲折,大巴车在盘山公路上颠簸,窗外是连绵不绝的青翠山峦,云雾缭绕,带着一种原始而神秘的气息。这和家乡的山不一样,更加野性,也更加……干净。我的心,在离开那个伤心地后,第一次有了一丝微弱的平静。

    车子停在一个被群山环抱的小小坝子里,阿鹏大哥黝黑的脸上挂着爽朗的笑,早早等在了路口。他身后跟着几个好奇打量我的苗族村民,穿着漂亮的靛蓝色衣裳,眼神淳朴而友善。

    谢姑娘,一路辛苦了!欢迎来到月亮湾!阿鹏大哥热情地接过我的背包。

    走进寨子,木制的吊脚楼依山而建,错落有致,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清香和淡淡的炊烟味。没有冰冷的厂房,没有猜忌的眼神,只有鸡犬相闻的宁静和村民们好奇又带着善意的微笑。

    阿鹏大哥没有食言,他召集了寨子里的长者和对美食有兴趣的年轻人,开诚布公地介绍了我和我的想法。出乎意料,几乎没有人提出反对。或许是年轻人外流、传统手艺后继无人的焦虑感太过真切,或许是阿鹏在寨子里威望足够高,他们看着我的眼神里,更多的是期待和一丝小心翼翼的希望。

    我们很快就选定了寨子边缘一个闲置的、宽敞的老式木楼作为工坊的场地。那木楼有些年头了,但结构坚固,通风采光都极好。村民们自发地前来帮忙,清理、修缮、搬运设备——一些我根据寨子条件提前联系购买的小型加工和封装设备。大家一边干活,一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跟我聊天,询问外面的世界,也自豪地讲述着寨子里的故事和食材。

    我给工坊取名寨味,简单直接。我告诉他们,我的目标不是做成多大的工厂,而是要做出真正属于月亮湾味道、又能被外面世界接受的好东西。第一步,就是从源头做起。我跟着寨子里的老药农上山,辨认那些他们习以为常、在我看来却充满价值的独特香料和野菜;我和负责种植的村民一起,讨论如何更科学地种植和采收那些作为原料的作物,比如他们特有的糯小米和一种带着奇异香味的紫色土豆,确保品质的稳定。

    这个过程,没有家乡那种老厨师的固步自封和倚老卖老。这里的老师傅,比如擅长制作各种发酵食品的阿妈妮,会耐心地向我展示每一个步骤,同时又好奇地听我讲解关于温度控制、菌种优化的现代食品原理。他们对祖传的手艺充满敬畏,但也对能让这些手艺发扬光大的新方法抱有极大的热情。

    在这样的氛围里,我的灵感不断涌现。我和阿妈妮一起,改良了她们传统的发酵豆豉,在保留独特风味的基础上,通过调整发酵时间和温度,让口感更醇厚,保质期也更长,并开发出小份量的真空包装,方便携带和售卖。我还利用山上一种特有的、带着微麻口感的野花椒,结合阿鹏大哥家传的腊肉熏制方法,开发出了一款麻香风干肉,口感劲道,风味独特。还有用寨子里盛产的各种野果制作的低糖果脯、用糯小米酿造后进行二次发酵提纯的米露……

    每一款产品的诞生,都凝聚着寨民们的智慧和我的技术。我们反复试验、品尝、调整,整个寨子都成了我们的试吃员,充满了欢声笑语。

    产品定型后,阿鹏大哥发动他认识的所有关系,加上我之前积累的一些电商经验,我们很快在几个主打农特产品的线上平台开设了寨味食品工坊的店铺。同时,我也联系了一些过去认识的、专注于特色餐饮和高端超市的采购商,寄去了样品。

    没想到,寨味系列产品,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迅速激起了涟漪。那些从未走出过大山的独特风味,带着原始的魅力和精心改良后的适口性,迅速抓住了消费者的味蕾。

    天啊!这个麻香风干肉也太好吃了吧!追剧必备!

    他们家的乌米饭粑粑,和我小时候外婆做的一个味道,但更软糯!

    这个发酵豆豉绝了,拌饭拌面都好吃,已经回购三次了!

    包装也很用心,看得出是花了心思的。

    好评如潮,订单量开始稳步攀升。一些美食博主和自媒体注意到了这个来自偏远苗寨的宝藏品牌,开始自发地探访、报道。月亮湾这个名字,连同它独特的民族美食和淳朴的风土人情,开始在网络上小范围地火了起来。甚至有游客慕名而来,想要亲身体验这舌尖上的苗寨。寨子变得热闹起来,村民们的脸上洋溢着真实的喜悦和自豪。

    就在寨味工坊蒸蒸日上,月亮湾焕发出勃勃生机的时候,关于家乡的消息,也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

    是王叔打来的电话,语气充满了疲惫和无奈。他说,自从我走后,厂子的情况一天比一天糟。李强拿着挪用的公款去炒股,结果赔了个底朝天,欠了一屁股债,人也跑了,债主天天上门闹。马小龙拿着那个偷来的配方,倒是匆匆开了个小作坊,但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产品上,偷工减料,品控一塌糊涂,做出来的东西味道时好时坏,根本留不住客户。更糟的是,他申请专利的事情不知道怎么被之前的投资方知道了,人家直接以窃取商业机密为由把他告上了法庭,现在官司缠身,焦头烂额。

    至于那几个当初在推介会上闹事的老厨师,守着他们所谓的老味道,产品毫无新意,价格也没优势,在市场上根本卖不动,铺子冷冷清清,只能勉强维持。村里的年轻人看不到希望,又开始像以前一样,纷纷外出打工,整个村子的食品产业,几乎彻底停摆。

    王叔在电话那头叹着气:小灵啊,村里人现在都后悔了,当初不该听李强和那几个老家伙瞎咧咧……都说,要是你还在就好了……

    听着这些消息,我站在月亮湾工坊的窗前,看着外面村民们忙碌而快乐的身影,闻着空气中弥漫的食物发酵和烘烤的香气,心里异常平静。没有预想中的大仇得报的快感,反而有一丝淡淡的悲悯。

    他们的路,是他们自己选的。贪婪、短视、背叛,最终只会走向毁灭。而我,在经历了那场几乎毁灭性的打击后,却在千里之外的这个淳朴山寨里,找到了新的土壤,生根发芽。

    手机提示音响了一下,是合作的电商平台发来的消息,一个来自省城大型连锁超市的采购经理想要和我们谈长期供货合作,订单量是目前的好几倍。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对正在核对发货单的阿鹏大哥说:阿鹏大哥,准备一下,我们可能要迎来第一个大客户了。

    阿鹏大哥眼睛一亮,黝黑的脸上绽放出兴奋的光芒:好!谢姑娘,你说怎么干,我们就怎么干!

    看着他充满信任和干劲的眼神,我心里那点残存的阴霾彻底散去。过去的已经过去,未来,在月亮湾,才刚刚开始。

    07

    五年,弹指一挥间。

    当初那个省城连锁超市的大订单,像一块投入池塘的巨石,彻底激活了月亮湾这片沉寂的水。阿鹏大哥带着寨民们,凭着一股子韧劲和对我的全然信任,硬是把产能提了上来,保质保量地完成了第一笔,然后是第二笔、第三笔……

    五年后的今天,寨味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只在线上平台和几个小店里试水的小作坊了。印着苗银纹样的包装袋漂洋过海,出现在异国他乡的货架上;穿着改良苗服的寨民,熟练地操作着半自动化的生产线,脸上是踏实而满足的笑容;曾经寂静的月亮湾,石板路上常常能见到背着相机的游客,空气里除了草木清香,更多的是各种食材加工时散发出的诱人香气。

    寨民们的钱包鼓了,吊脚楼翻新了,孩子们上学的路也更宽敞了。更让我欣慰的是,那些古老的歌谣、繁复的刺绣、独特的节庆,随着寨子经济的复苏,重新焕发了光彩。美食,成了我们文化活态传承最好的载体。不少大学的研究团队也来了,记录、研究这里的民族饮食文化。

    但我知道,光靠卖产品是不够的。真正的传承,需要根基,需要不断注入新的血液。于是,在寨味步入正轨的第三年,我用积累的资金,在寨子旁边风景最好的一片山坡上,建起了一座融合了苗寨建筑风格和现代实验室功能的新食文化研究院。

    我把大部分精力从日常生产管理中抽离出来,投入到这里。我希望它不仅仅是一个产品研发中心,更是一个摇篮,培养出既懂得尊重传统智慧,又能掌握现代食品科学的新一代守味人。研究院里有从寨子里挑选出来的、对食物有悟性的年轻人,也有我从外面请来的食品专业的毕业生。我们一起研究古老的酿造技艺,分析特色香料的成分,探索如何在不使用化学添加剂的前提下延长保质期,如何让传统的美味更符合现代人的健康理念。

    看着年轻的面孔在显微镜前专注地观察,在试验台前认真地记录,听着他们用还不太流利的普通话夹杂着苗语激烈地讨论,我常常会想起多年前那个在自家厨房里反复试验酱菜配方的自己。只是如今,我不再孤单。

    日子就在这忙碌而充实的节奏中向前奔流,我几乎快要淡忘家乡那些人和事带来的刺痛。直到那天,阿鹏大哥表情复杂地找到我,说寨子外面来了几个人,点名要见我。

    第一个见到的是李强。

    五年时间,足以彻底改变一个人。眼前的李强,哪里还有半点当初那个在村里呼风唤雨、在我面前指手画脚的强哥模样头发花白稀疏,油腻地贴在头皮上,穿着一件洗得发黄的旧衬衫,身形佝偻,眼神躲闪,脸上刻满了被生活磋磨的疲惫和落魄。

    他搓着手,局促不安地站在研究院门口,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小灵……不,谢厂长……他声音干涩,带着讨好的笑,我……我听说你这里现在搞得很大……你看,我……我能不能在你这儿找个活干干啥都行,扫地、搬货……我保证好好干!

    我看着他,心里没什么波澜。王叔之前断断续续说过他的情况,投资失败,欠了一屁股债,老婆也跑了,日子过得非常艰难。

    没等我回答,阿鹏大哥又领来了第二个人——马小龙。

    他比李强更让我意外。曾经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我一度倾囊相授的徒弟,此刻脸色蜡黄,眼窝深陷,一身廉价的西装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早已没了当初那点小老板的派头。他看到我,眼神复杂,有羞愧,有不甘,还有一丝走投无路后的哀求。

    师傅……他低着头,声音几不可闻,我的厂子……倒了。官司也输了……我……他抬起头,眼圈泛红,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混蛋!可是……求你给我一条活路吧!我懂技术,我可以帮你……

    我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上的一个培养皿。活路当初他偷走我的配方,联合李强把我逼上绝路的时候,可曾想过给我留一条活路

    紧接着,阿鹏大哥又转达了一个消息,是家乡那边通过王叔传话过来的。那几个当初在推介会上闹事、对我破口大骂的老厨师,看到月亮湾如今的红火景象,再看看自家门可罗雀的铺子,终于低下了他们那颗高贵的头颅,想来交流学习,希望能得到我的指点。

    呵,指点

    李强,马小龙,还有那些老厨师……他们几乎同时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像是一场迟到了五年的审判,只不过,被审判的对象,是他们自己。

    阿鹏大哥看着我,等着我的决定。寨子里的一些年轻人也闻讯赶来,看着这几个不速之客,眼神里带着不加掩饰的鄙夷和敌意。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报复他们吗把他们赶走看着他们狼狈不堪的样子,我却生不出多少快意。伤害已经造成,时光无法倒流。把他们彻底踩进泥里,并不能抚平我曾经的伤口,反而会让我重新沾染上那些负面的情绪。

    阿鹏大哥,我开口,声音平静,李强……就安排他在仓库那边做点搬运和登记的工作吧,工资按寨子里的标准发。但是,财务和采购,他不能碰。

    李强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放出光来,连连点头:谢谢!谢谢谢厂长!

    我又看向马小龙:你的技术……寨味暂时用不上。不过,研究院这边偶尔会遇到一些基础的工艺问题,如果你愿意,可以做个兼职顾问,按次付酬劳。核心数据和配方,你接触不到。

    马小龙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复杂的神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谢谢师傅。

    至于家乡来的那几位老师傅,我顿了顿,如果他们真心想来交流,我们欢迎。但前提是,他们必须作为学生,来学习我们的理念和方法,而不是来指手画脚,更不能倚老卖老。研究院的课程,他们可以旁听,但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阿鹏大哥点点头,表示明白了。

    看着李强和马小龙略显佝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我转过身,望着窗外研究院里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身影。

    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什么是真正的传承。它不是抱着祖宗的牌位,刻舟求剑,拒绝一切改变;也不是打着创新的旗号,丢掉根本,追逐短暂的利益。真正的传承,是像月亮湾的这些老师傅和年轻人一样,敬畏传统,又拥抱变化,让古老的智慧在新的时代里找到生长的土壤,开出适应这个时代的花。

    过去的那些背叛和伤害,就像附着在种子上的泥土,在我破土而出、迎向阳光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剥落了。我的精力,应该放在这些愿意向下扎根、向上生长的新芽身上,而不是和那些早已腐朽的枯枝烂叶纠缠不清。

    谢老师,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研究员跑过来,兴奋地举着一份报告,我们按照您说的,调整了那个红酸汤的发酵曲线,初步测试的风味稳定性和之前的样品相比,提升了将近百分之十五!您快来看看!

    我收回思绪,脸上露出微笑,快步向实验室走去。走,我们去看看数据。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那些闪闪发光的实验仪器上,也洒在那些年轻而专注的脸上。我知道,属于寨味,属于月亮湾,也属于我的新的征程,才刚刚开始。而这一次,我不再是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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