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淮安出差十年后，
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和我离婚。
他在两千里以外的地方，又有了个家。
要多少钱和律师说，我都可以给。
好。
可是我要钱有什么用呢，
也没剩多少天了。
1
今天是裴淮安回来的第二天。
我炖了些胡萝卜和排骨，对眼睛好。
他围着围裙在厨房忙前忙后，恍惚间，好像和十年前的身影重叠在一起。
你也给她炖过吗
我倚在门口，眼睛有些湿润。
我该叫你裴淮安，还是江正川
他身子一僵。
你喜欢哪个，就叫哪个。
裴淮安是我等了十年的快递员丈夫，
江正川是媒体争相报道的集团总裁。
现在他们重叠在一起，
就站在我面前。
如果不是我的信寄到你的公司，你是不是永远都不会回来找我
他声音平淡：我以为你和我一样，已经开始了新的生活。
十年岁月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灯光下，
我甚至找不出他的一根白发。
医生说，你用眼过度，现在看很多东西都看不清了。
他好像在心疼我。
汤汁溅到手上，泛起红痕。
你老婆知道这件事吗
什么
知道她老公当年在外面伪装成穷人骗感情的事。
裴淮安没有接话。
半晌。
清韵，我们没必要这样说话。
我也是因为想你，才会回来找你。
当年如果不是家里人逼我，我也是迫不得已。
家族联姻，身不由己。
多老套的情节。
我犹豫了一会。那你还走吗
这句话却淹没在电话铃声里。
正川，朵朵现在哭着要见你。
不用猜。
应该就是那位我素未谋面的情敌。
江正川的妻子。
那你还走吗
我不死心，又问了一次。
我马上就回来，等我。
他摸了下我的头，匆匆拿起外套朝门外走去。
镜面里。
白发还是不争气地从发缝里溜了出来。
我去洗手间，想偷偷给自己再染一次。
裴淮安好像没有发现，
我今天穿的是他最喜欢的百褶裙。
我以为他不会再回来。
半夜却被冰冷的唇吻醒。
对不起，让你等的久了。
清冽的松木香扑面。
十年里，这样的梦我不知做了多少回。
直到现在，我才敢肯定眼前的人真的是他。
好看吗
好看。
他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
只是嘴上的力道越来越深。
百褶裙落地，被地上的染发剂染成了黑色。
医生说，
我最多还剩两个月。
2
事后。
你这次打算待多久
一年，两年，还是几个月
十年前，
就在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夜晚，
他说要去出差，一去就是十年。
那天我高烧不止，
一个人撑着帆布伞送他到车站，身上湿透了。
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
他没有回答我。
给我写信，我马上就回来了。
信，我一写就是十年。
我的问题，
裴淮安这次一样没有回答我。
清韵，告诉我，你想要什么
我不假思索：我想要你。
他笑了一声，像是不信。
楼梯口，我听见他和兄弟之间的谈话。
江总，没想到啊当年随便玩玩的姑娘对你这么认真。
这次你打算怎么处理啊，夫人要是知道了这姑娘的存在，她估计就活不长了。
她漂亮吗带出来我见见呗。
裴淮安声音淡淡的。
没当年漂亮了，现在身上还有股老人味。
电话里笑声刺耳。
也是，18和28还是差很多的哈哈哈哈。
要我看，你就花点钱摆平算了，这件事要是爆出来对公司影响可不小呢。
可能是当年你搞的假证太逼真了，她真以为自己和你结婚了哈哈哈。
这件事也简单，让她签个保证书就行。
楼梯间传来几声裴淮安渐行渐远的笑。
我心口一窒，跌坐在地。
玩玩而已。老人味。假证。
泪水顺着脸颊几乎决堤。
为了这次的见面，
我描了两个小时的眉，擦口红几乎要把唇都抿烂。
十年前的他说我这样最好看。
现在的他却在烦恼，我会给他带来怎样的麻烦。
挺搞笑的。
我点开手机，或许是命运的安排，
我一下就找到了他夫人的微博。
瞬间映入眼帘的就是全家福。
女人靠在他怀里，笑的甜蜜。
叫朵朵的孩子穿着价格不菲的芭蕾裙，站在中间。
配文：爱，很简单。
他夫人，很美。
那种一看就是名贵家族浇养出来的玫瑰。
对比之下，
我就像路边任人轻贱的野花。
我还没翻完微博，
裴淮安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
他突然抢走了我的手机。
你看这个干什么
语气像是责问，更像是警告。
警告我不要起坏心思，警告我远离他的家人。
心里酸酸的，
像是看不清眼前的人，更像是看不清自己的心。
见我不说话，
裴淮安直接破罐子破摔。
你也看到了，我已经有孩子了。
所以呢
我笑着，身体开始颤抖。
我没想到你会等我十年...
我压根就不喜欢她，可是我没办法。
他的意思是，
不喜欢，但是生了小孩。
所以你带她去了大连看海
因为我记得你说过，你想去。
他这话更搞笑了。
因为我想去，所以他带了别人去。
我也可以带你去。
清韵，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现在你想要什么补偿都可以和我说。
只要你同意和我离婚。
离婚
我看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睛，里面的真诚不像假的。
如果放在十年前，我或许就信了。
怎么离婚
他很快回答我。
很简单的，只要你签一份协议书就好了。
我们不用去民政局吗
我问着问着，越发地想笑。
不用，我的律师会处理。
他信心满满。
我走到抽屉前，拉开那发锈的铁盒。
再打开那用层层纱布包裹起来的小包裹。
拿出我珍视了十年的，
假的，
结婚证。
裴淮安也没想到，那结婚证时隔当年，
依然和新的一样。
你怎么就这么执着呢
他看向我的眼神很是无奈。
是啊，我怎么就这么执着呢。
泪水晕染在裴淮安三个字上，渐渐模糊。
我将结婚证撕成了两半。
既然他要演，那我就陪他好好演完这最后一程。
如果我说我不同意离婚呢
3
他站在那，
像是在笑，无奈，怜悯，或者嘲讽。
我看不清。
裴淮安慢慢蹲下来。
大手抚过我的头。
清韵，我可以保你后半辈子什么都不缺，钱，房子，车子，我什么都可以给你。
他很有耐心。
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给你。
我不要。
为什么他不理解。
因为我只剩两个月了。
我用自己的十年，换来了和他待在一起的两个月。
其实我想过，
十年里，他会不会已经在外面有了别人。
可我放不下。
当年。
那些赌徒闯进家里时，
我爸让他们把我拉去抵债。
我费尽千辛万苦逃出来，想要一了百了。
是他突然闯进我的生活，
明明那天我几乎要把自己的手腕划破，
是他很耐心地帮我把嵌进手心的玻璃渣一点一点挑出。
女孩子要好好爱自己。
他让我吃上了三天里的第一口热饭。
我把他当成了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裴淮安听完理由，嘴角勾起。
其实这些行为，换作任何一个人都会做。
他在劝我放下。
你是一个好女孩。
没必要在我这样一个烂人身上浪费一辈子。
可是我没有一辈子了。
我现在只想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月，
和他在一起。
刚刚翻微博时，我无意间发现。
他和他夫人的结婚纪念日就在一个月后，
他们打算全家去三亚旅游。我攥住裴淮安的手心。
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
我什么都不要，求求你，再陪我两个月好不好。
他不懂为什么是两个月，
只觉得我在无理取闹。
劝了我这么久，他终于有些烦了。
一把甩开我的手。
我没那么多时间。
那一刻，
他那好看的五官在灯光下，仿佛变成了我不曾认识的模样。
他不是裴淮安。
裴淮安走了。
我捡起地上的红色碎片，心里只剩下一个办法。
第二天，
我按照地址，带着当时和裴淮安的合照，
敲响了江夫人的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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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开门的是一个小女孩。
她的眉眼和裴淮安几乎如出一辙。
阿姨，你找谁
约莫五六岁的年纪，但很有礼貌。
不知为何，
我竟然下意识想要抚摸她的脸庞。
心里悄然湿润。
朵朵，是谁来了呀，快让人家进来。
她小小的手牵起我往里走。
江夫人在看到我的那一刻，
和我一样，
不约而同地有些怔住。
我本来是想把这些照片都给她看，
告诉她，她的老公是多么不堪。
可她却抢先一步过来拉住我的手。
饿了吧。
我刚刚新学了一个炖汤，来尝尝
她没有问我是谁，
像是对待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一样，
把我拉到餐桌前坐下，
朵朵踮起脚尖为我递来碗筷。
一瞬间，
我的脸几乎红的发烫。
我开始犹豫，犹豫我来这里是否正确。
把这件事告诉她们，
对她们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我攥住那些照片，心口有些发紧。
我...我刚想开口，却被她劝住。
有什么话，我们吃了再说。
她应该猜到了我的来意。
朵朵，你去找陈阿姨，让她带你去公园骑自行车。
客厅里只剩我和她。
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结婚照。
看的我有些恍惚。
叫我惜文就行。
好。
她摩挲着无名指上的钻戒，神情若有所思。
你想要什么
汤的温热还存在嘴边。
我思考了很久。
两个女人相对而坐时，有些话好像不用说，大家都懂。
如果我说，我只是想借她老公用两个月，
她应该也不会信。
也不会答应。
朵朵还是个孩子。
我什么都不要。
谢谢你的汤。
她有些吃惊。
我带着那些照片出了门。
小腹处突然传来阵阵绞痛。
你怎么在这
抬头，
我对上裴淮安愤怒的眼睛。
5
他一把把我拽到了门外，
反手锁上房门。
我还真以为你和那些女的有什么不一样，说什么爱我，还不是为了钱
你跟她都说了什么
裴淮安的青筋暴起，他夺过我手里的照片。
那些我珍藏了十年的合照，
那些我日日夜夜翻看的合照。
洒得遍地都是。
我，我没有...
他冷笑着松开手，我跌坐在地。
小腹处的刺痛一阵高过一阵。
我警告你，离我的家人远一点。
念在当年的情分，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他抬脚。
碾过那些合照。
不，不要...
那些是我最后的念想。
裴淮安的皮鞋故意在照片上磨蹭。
人脸渐渐模糊。
你想拿这个来要挟我
做梦。
裴淮安把照片捡起，一点点撕成了碎片。
不要。
不。
身体传来的疼痛瞬间模糊了我的双眼。
清韵，有些回忆留在心里就好了，如果你不来找我。
起码在我记忆里，你还是美的。
而不是像现在，只让我觉得恶心。
他故意将那些碎片扔到我的脸上，
声音戏谑。
我强撑着身子，
将那些照片一点点捡起来。
泪水顺着苍白的脸颊流下。
我没有和你的妻子说什么。
你觉得我会信吗
我捂住自己的心口，整个人的大脑疼的快要炸掉。
我什么都不想要。
沈清韵，事到如今，还在这装，有意思吗
我看着他的眼睛，
身体止不住地颤抖。
别在这装了，赶紧走吧。
要多少钱，和我律师说。
他直起身，满脸嫌弃地拍拍身上的灰尘，
像是沾上了什么脏东西。
爸爸！
朵朵不知何时跑了过来。
裴淮安瞬间像是换了张脸，满脸温柔。
他抱起孩子，声音很轻。
朵朵回来啦
孩子指着地上的我。
阿姨怎么摔倒了，爸爸...
她是坏人，我们不管她，我们走。
裴淮安拉起她的小手。
以后你再见到这个阿姨，就给爸爸打电话，爸爸赶她走好不好
好。
他低声嘱咐旁边的保安，把我抬走。
下一秒，
朵朵突然尖叫。
爸爸，阿姨，阿姨吐血了!!
6
我醒来时，
身边空无一人。
医生说，我的病情恶化的很快。
还有多久
本来是两个月，现在...
医生低头，看向窗外。
原来是看命啊。
刚刚送你来的先生很着急，他是你的家属吗
我苦笑。
不是。
半晌，医生走后。
我起身，拔掉了身上的针管。
趁医生和护士不注意跑到了公交车站。
我知道裴淮安知道我生病的消息后，
肯定不会放任不管。
可我不想要，
我想要的是他爱。
而不是愧疚。
我不知道公交车会开到哪里，
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我好累。
手机里，
电话短信不断。
你是疯了吗！！你现在人在哪！
沈清韵，我没和你开玩笑！
医生说了你这个保守治疗还有救，我不准你死。
车窗外风景交替闪过，光影投在脸上，身上，地上。
我的一辈子好像就这样了。
到最后，他说：
求你。
裴淮安像是疯了。
我一辆公交换了一辆又一辆。
从白天一直坐到黑夜。
沈清韵，我要你活着。
只要你活着，我就答应你。
两个月，两年，二十年，我都答应你。
他总是那么有把握，
十年前的他也是这么答应我的，他说要陪我一辈子永远，永远。
可他食言了。
可我没有永远了，
我现在连两个月都没有了。
或许是命运的安排。
公交车兜兜转转。
我最后竟然回到了当年和裴淮安见面的地方。
迷迷糊糊间，
我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
裴淮安就坐在我的身边，
为我一口一口吹凉鸡汤。
我好像又穿上了百褶裙。
泪水滴在地上。
好像变成了血。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
再醒来时，
我竟然真的到了裴淮安的怀里。
7
没事了，没事了。
他声音轻柔，像是在安慰我，也是在安慰自己。
我笑了。怎么可能没事。
手摸上头顶，随手就抓掉了大把大把的头发。
是不是因为我不够好看了，淮安，所以你不要我了
你知道这十年我怎么过的吗
你不知道。
你离开前，甚至特意抹掉了一切的痕迹。
我怀揣着裴淮安这个名字到处寻找，火车站告诉我没有这个人，
派出所的要把我送到精神病院，
就连楼下小卖部的阿姨都矢口否认，说从没见过你。
所有人都说我疯了。
我差点怀疑自己是真的疯了，
直到那天我抬头，看见了阳光下的广告牌。
你原来一直都在那。
你家庭和睦，你事业有成。
我这才知道，寄了十年的信，寄的都是假名字，假地址。
裴淮安哭了。
我不知道你会这么执着。
我以为只需要一年，你就会明白，你会和我一样...
可是赤道留不住雪花。
他用力握紧我的手。
我已经帮你找了最好的医生，清韵，我们还有好多好多的十年，二十年...
阳光穿过病房的白墙，毫无生机。
这一天我好像等了很久，
等的我眼睛看不清，等的我头发都掉光了。
裴淮安，我们离婚吧，我答应你了。
医生说我这个病，归根结底是心病。
你不是说我想要什么都可以给我吗
我想要离婚证。
我们都知道结婚证是假的，
可谁都不愿意说破。
和裴淮安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年，
可好像却成了我的一辈子。
他突然起身，擦干自己脸上的泪水。
等我。
我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
紧接着，门口出现一道熟悉的身影。
我们聊聊吧。
是江夫人的声音。
她站在那，看向我眼神就像很久没见的老朋友。
8
你不恨我吗
我看着眼前这个温柔似水的女人，有些疑惑。
她笑着帮我慢慢把病床摇起。
把炖汤打开，一口一口吹凉。
恨什么呢，一辈子就那么点时间，干嘛一定要搞的死去活来。
她好像和当时我在电话里听到的不同，
外界都说她心狠手辣，任何出现在裴淮安身边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
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
我一时语塞，自己都说不下去。
我已经和裴淮安说清楚了，你放心，朵朵不会没有爸爸的。
她笑了。
我知道，但这件事从头到尾，错的都不是你。
阳光攀上她的手臂。
她从包里，缓缓拿出一大沓信件。
9
想不到吧，你寄给裴淮安的信，最后兜兜转转到了我这。
起初，我以为你只是他年轻时在外面不小心沾惹的人，可你这信，一写就是十年。
当时他身边的女人不算少，可像你这样把命都搭上的，我是第一次见。
她抚摸着那些泛黄的信封。
我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煲的汤，是我在信里无数次提到过的味道。
可是，你不应该恨我吗他毕竟是你的丈夫。
我端着手里温热的汤，心里越发不安。
可是他先招惹的你，你也是到现在才知道自己被骗的，不是吗
那天你来我家，却什么也没有做，我知道你是个善良的人。
原来我的信不是没有着落，
而是命运捉弄般，到了她的手里。
惜文一袭素裙，坐在病床前说这些时，
就像月亮，淡淡的散发着光辉。
我和他本来就是家庭联姻，谈不上什么真感情。
要说爱，我现在真正爱的人只有朵朵。
兜兜转转这么多年，我也累了。
与其整天担惊受怕他会出轨，倒不如为自己为孩子讨回一次公道。
也算是为你。
她拉起我的手，笑的时候，梨涡溢满了阳光。
我没有办法拒绝这样一个母亲。
她说的对，
这件事错的，本来就不是我。
该付出代价的，是裴淮安。
她有些犹豫的开口。
如果你愿意陪我演一出戏的话...
我笑了。我答应你。10
裴淮安这些天为了我的病，
忙的焦头烂额。
医生说你不能老是不吃饭，也不能老是贪凉不盖被子。
他甚至找回了十年前，我们一起在市场买的那条哆啦a梦的毯子。
恍惚间，
我想起了无数次的夜晚，我们捧着西瓜坐在电视机前哭着笑，笑着哭的样子。
我一脚把毯子踢翻，疼的几乎说不出话。
你走吧，我不想见你。
我要离婚。
裴淮安站在原地，用扫把扫掉地上的头发。
声音有些疲惫：
我不离婚。
我冷笑一声。
你都有孩子了，还不和我离婚，难道你和那个女人办的是假证
他拧干毛巾，将我慢慢转过身。
我们不吵了，好不好。
清韵，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的。
后来，
他像是变魔术般，拿出来很多很多十年前的东西。
这是当年你淘来的情侣咖啡杯，我也找到了。
我接过来，
故意手滑扔到地上。
碎了。
你走吧。
我不想再看见你了。
他也不生气，永远只是默默地清扫残局。
我不让他陪着，
他就在走廊里的座位上躺着，一睡就是一晚。
我故意把他做的汤洒到地上，
他就立马回去重做一碗送过来。
累吗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问。
不累。
他捡起被我扔掉的针头，像哄小孩子一样摸我的脸。
玻璃窗投射的倒影里，
我因为化疗，已经不剩几根头发了。
裴淮安，我才28岁啊。
我看着自己干枯的四肢，笑不出来，也哭不出来。
后悔吗
我好像也不后悔。
按理说我的人生本该结束在十年前的那个晚上的。
是他亲手拯救了我，又亲手摧毁了我。
日薄西山。
裴淮安为我擦拭身体时，我忍不住说道：
我觉得你变丑了。
他动作僵住。
整个人的头微微垂下。
最后不可置信地摸上自己的脸。
短短一个星期，他像是老了十岁。
真的吗我...
我哪里不好看了，清韵和我说，我马上就去改。
我马上就去...
他想松开手，
被我拉住。
裴淮安，你也长白头发了。
我拿起掉在病床上的一根，想举起手，却没有一点力气。
我说，我还是更喜欢十年前的裴淮安。
是吗
视线开始模糊。
抱抱我。
病房的灯光越来越昏暗了，
我感觉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清晰。
点滴声，脚步声，快门声。
还有裴淮安大喊，失措的声音。
11
我昏迷的前一秒，
惜文带着一帮记者冲了进来。
江正川，你不是说会对我和朵朵好一辈子吗
这个女人又是谁！
你为什么会和她抱在一起
你知不知道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她哭得伤心欲绝。
那些记者想要来拍我，却被她不动声色地挡在了外面。
他们只拍到了裴淮安的惊慌失措。
半晌。
他也终于明白了她的用意。
整个人疲惫地像是失去了所以力气。
你想怎样
惜文好像看了我一眼。
但她说了什么，我却听不清了。
我做了一个梦。
梦里，
我好像有一个很幸福的家，
爸爸妈妈正在为我准备出嫁的事宜，
路灯下，
裴淮安低头，吻住我的唇。
清韵，我们要永远永远在一起。
他是裴淮安，不是江正川。
可惜那只是梦。
12
不得不说，
裴淮安为我找来的医生，的确有点本事。
我真的以为自己醒不过来了。
医生说，这个病，你要是积极一点，再来几年是没问题的。
惜文推着我，到屋外散心。
裴淮安已经两天没出现了。
他净身出户，把所有的财产都给了她们。
医生说，止疼药不能吃太多。
可我有时候自己推车走到楼上，
真的很想就这样跳下去一了百了。
沈阿姨，沈阿姨！
不远处，一个穿着裙子的小姑娘捧着一大簇花跑到我面前。
她和裴淮安真的太像了。
恍惚间，
我好像又看到了那个夏天，他穿着白衬衫，奔跑着为我穿过一个又一个红绿灯。
气喘吁吁只为给我递上一瓶冰镇汽水。
清韵，我们会永远永远在一起的。
可永远真的太远了。
惜文说：
我感觉，他好像真的是把爱给了你。
对我和朵朵，他更多的是责任。
可惜这份爱，被现实一碰就碎了。
就像那对咖啡杯。
到最后的结局，也只是一堆碎片。
你想见他吗我可以...
算了。
见不见的，又能改变什么呢。
坚持了十年的东西，
得到了，
却失去了最该珍惜的东西。
放疗了不知多少次，
所有人都在鼓励我，告诉我要抓住活下去的希望。
天气也渐渐放晴。
惜文常常带着朵朵来看我。
没空时，她甚至会学着我的笔迹给我写信。
她说，她现在带着朵朵，也过的很开心。
她不再是江夫人，她找回了自己的名字。
我看你精气神越来越好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是啊，
我现在倒是越来越想活下去了。
但我很清楚，只不过是身体的回光返照。
我告诉惜文：你要替我好好活下去。
听说裴淮安离婚后，
公司经营地也越来越低迷。
有时候，我一个人推着轮椅走到公园里，
常常会在树的后面发现那个可疑的身影。
他也不说话，
我在公园里待多久，
他就在那棵树后面站多久。
后来，
我故意将轮椅从后放倒，眼看着就要摔下去，
他才冲出来一把扶着我。
空气里只剩输液管的滴答声。
我先他一步笑了出来。
你很怕我死吗
他立马绷紧了神经。
这个字不好，我们不说它。
胆小鬼，我早就不怕了。
阳光穿过树林，洒在地上。
心里有个声音好像在告诉我。
大概是今天了。
他推着我，一路走到了阳光没有遮挡的地方。
挺好的，
这样走，起码不会冷了。
清韵，清韵你醒醒，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别的话想对我说了吗
裴淮安的声音开始呜咽。
这十天，过的太漫长了，
漫长的比十年还要久。
我不知道自己还要跟他说些什么，
那些话，
都在十年的信里，一句一句地把我耗干了。
说爱吗可是好像没那么爱了。
说恨吗可是也没那么恨了。
我能说的，其实早就说了。
裴淮安。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抚上他满是泪水的脸颊。
我后悔了，要是再来一次，我宁愿自己没遇见过你。
恍惚间，
我好像又听见那个声音。
他蹲在旁边，为我一颗一颗地挑出掌心里的玻璃渣。
他说：清韵，不要怕。
女孩子要好好爱自己。
他说的对。
不要怕。
我还会有很多很多个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