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厌如归 本章:第一章

    (已完结)

    丞相府被满门抄斩那日,大权在握的未婚夫天降,向我伸出了手。

    我恨意满怀,抓住了他的手,以为能报仇雪恨。

    他却转身将我丢进斗人场,让我从腐尸堆里爬出来,与他做交易。

    长枪之下,他刺中我的肩骨,我以为他恨我入骨。

    他却又在我奄奄一息时,手足无措,长跪在我帐前。

    往事揭露,他原来情系我的长姐。现实再显,他又掀落我的衣衫。

    血染天际,无人知晓,他叫的究竟是阿菽,还是他的白月光心上人阿淑。

    (1)

    我爹是丞相,我姐是宠妃,我的未婚夫是当朝太子。

    我是长安城横着走的娇小姐——宫荭菽。

    显赫的家世和不俗的容貌,让我小小年纪就成为了城中人们提及便觉惊才艳艳的贵小姐。

    但这只是我与生俱来的财富。我在母亲的教导下,父亲的熏陶下,不仅在国泰民安的盛世里亲自去随安寺为圣上和百姓祈福,还在边疆战乱时,去受战乱影响的城里布善施粥。

    所以,我还有个贤婉善良的好名声。

    于是乎,我早早得了与皇子周胤笙的订婚谕旨,他可是皇上所有孩子中,最俊朗、最聪明,又与我青梅竹马长大的人,而且在我及笄那年,他还成为了太子。

    也终将成为一国的君王。

    原本,我的人生是所有人都艳羡的。

    可直到……

    及笄礼那日,丞相府大操宴席,请了长安城所有有权有势的官家贵族。

    我正站在厅堂中,一身粉桃色春装,等着族中长辈行礼制、走流程。

    一声杯碎,宾客骚动,往日最爱巴结我的大太监拿着谕旨,领着官兵,遣走宾客,围住丞相府。

    尖亮的嗓子,如一把淬毒的长剑,挑破宁静的府邸和苍蓝的天空。

    废相宫保宁,结党营私、通敌叛国、私造兵械,证据确凿,满门抄斩!

    我的父亲领全家众人跪在院前,还未等他出言反驳,长剑刺穿他的胸膛,鲜血顺刀尖流淌。

    一时间,府中族亲、下人惊恐逃窜,长辈老弱惊厥晕倒。

    母亲、祖母和忠仆将我和小弟护在身边,祖父和几位叔父用血肉挡住了些许刀剑,让我们快逃。

    父亲!我的双眼还停在跪在地上,胸膛插着一柄长剑的父亲身上,身子却被众人拉着、推搡着往院中躲。

    小弟哭闹得厉害,引来了官兵的注意,片刻间,一股血腥的气息,滚烫地灼痛我的脸。

    早晨还为我梳发,看着铜镜对我说:我们阿菽终于长大了,成为一个漂亮姑娘了。的母亲,脖子上多了一条口子。

    母亲二字,还未说出口,一双手重重地将我推下廊桥,掉下水那刻,寒意刺骨。

    水面上,那个给我做糯米团子、为我制新衣、每每功课被先生告到父亲那儿都护着我的祖母,上半身挂在围栏上,面目狰狞,胸口的血正汩汩沿着廊桥的木杆流下。

    活着。

    那是祖母最后对我说的话。

    当一池陡寒的春水变成温热的血水,刀剑的喧嚣和撕心裂肺的求救声归于平静。

    我已不记得,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披散的头发还滴着鲜红的血珠,从水池的另一侧草地走上去。

    原本喜庆的院子,变成了人间炼狱。

    我趿着脚,往院中去,一滩滩血迹像扎进我心底的刺,密密麻麻,让我喘不过气来。

    啊!我脱力跪在了父亲被刺死的血迹前,绝望地悲嚎着。

    你不怕再把人召来,把你也一刀刺死,挂在午门

    一日的屠杀,弯月同余晖挂在天际。

    他的声音像是鬼界走来的恶魔,那一刻,我在想,带走我吧,让我也死在这场屠杀里。

    我只想死,只想这场骤然来临的灭门之灾也将我带走。

    我怔怔地抬起头,看向来人,周胤笙啊!

    四五年前,他被派往边疆,我们便再未见过,直到前些日子,他被封为太子,才回到长安。

    他伸着手,笑意盈盈地看着我。

    死,还是报仇他说着,如同在说一个好玩的游戏。

    而我的脑海里,却还是他少时,对着花园里摔倒的我说,当心,宫小姐。

    现实将回忆撕开,我有些呆滞。

    满门抄斩,宫小姐难道不想报仇吗

    原来绝望的死去和满怀恨意的活着,只需要一个人,沿着我内心的血迹,点上一把柴,就能烧光我整个世界。

    报仇这两个字,在我嘴里反复咀嚼。

    那把火将丞相府烧了三天三夜,最后在一场瓢泼大雨中变成灰烬。

    我跪在雨中,眼见着我的世界一点点崩塌,直到周胤笙坐着那架华贵的车架,出现在我的眼前。

    身边的太监撩开了车架的幕帘,我跪在地上,只能看见他华服一角。

    午门那些个你的族胞亲人,在这雨中已涮洗干净了。宫大小姐,不去看看周胤笙的话,像毒蛇一点点引诱我,再缠住我,释放着要命的毒素,然后看着我痛苦。

    曾经,那个大哥哥一样的周胤笙,如梦一场,敲碎了我的最后一点信念。

    我撑着眼皮,低下了头,眼前的水坑里,父亲、母亲、小弟、祖母、祖父……所有人的脸一一闪过,然后又变成一片血红。

    我晕过去时,身后远远传来声音。

    殿下,此女晕过去了,我们要将她带走吗

    脏,拉远点儿。

    周胤笙,我自小订亲的未婚夫,我们自幼相识,曾一起在花园玩耍,曾一同在书斋里学习,曾在宫宴上一琴一萧。

    我们持着皇子与丞相之女的身份客套相处,又在后来有了婚约后,相处密切。那时你还如长兄在秋千旁护我周全,往来于丞相府,同府中上下都谦卑亲近。

    一趟边疆之行,你却眼睁睁看着我丞相府满门抄斩,还对我冷眼讽刺。

    为何为何

    (2)

    我在一个四方的枯井中醒来,举头数十尺井口处纵横着粗实的玄铁网盖,周围还堆满了白骨腐尸。

    我不知道周胤笙给我喂了什么神药,连续几日不吃不喝,蜷缩在方寸光亮下,我仍能保持着清醒的脑子。

    可越清醒,十五年的生活,一幕幕就越发清晰。

    我是饱含着整个丞相府期待而出生的孩子,从出生开始,就锦衣玉食、娇生惯养,脾气不算温良淑顺,但也讲理友善。

    我自诩,从未苛责下人,从未欺辱弱小,年年随家母和祖母去随安寺中为天下祈福,北边蝗灾、农民颗粒未收时,也随长辈施粥、救济。

    而丞相府,也素有清廉忠君的名号。

    我还有一个长我十五岁的嫡姐,我出生那年,她入宫为妃,稳固了丞相府的繁荣。

    但她与我并非一母同胞,我的母亲是丞相的第二任正妻。

    我见她的次数,这些年也不过四五次,对她的印象,是皇帝身边一身华贵的贵妃娘娘,宴会上,除了被皇上提起时,有片刻笑意,其他时候便一双淡淡的目光,看着殿口。

    娘亲,贵妃姐姐是不高兴吗我记得我问过母亲,在单纯稚嫩的年纪。

    母亲没有回应我,她只是叹了口气,我不知她在感叹什么

    但我知道,我的母亲是极好的人,她命人留下了长姐的院子,哪怕是我,也不能去玩闹。

    她还带我去敬拜了长姐的母亲,告诉我:每个母亲,都是极爱自己孩子的,你的长姐也是被爱的孩子。但她为了丞相府入主宫中,承担了责任,也吞下了委屈。你如今的幸福,往后的欢愉,都有长姐一份恩情,荭菽,你要记住。

    我往日娇气任性,但也懂理知分寸。

    母亲说完后,我在心里描出长姐的模样,心想下次再入宫,我一定要把最喜欢的珠钗带给她,再给她带上我最爱吃的糯米团子,然后把今年父亲得到御赐的西域缎锦也转送给长姐。

    而我与周胤笙的渊源,也来自于长姐,听说长姐得皇上偏宠盛极时,提及花园里还扑着蝴蝶的我,聪明伶俐、怜人可亲,与当时还是皇子的周胤笙颇有几分两小无猜的情谊,不若订个娃娃亲。

    皇上毫无犹豫,为得长姐一笑,当即便拟了旨、赐了婚。

    圣旨到丞相府上时,我也正拉着大哥哥吃着果子、放着风筝。

    这大哥哥,自从我出生,便常来丞相府与我玩耍,据说他的母妃与长姐的母亲是闺中挚友,一直来与丞相府的关系就很近,曾经是长姐带着他玩儿,我出生后,他便带着我玩儿。

    年少多无知。

    那时,我不懂喜欢是何也不懂男女情谊

    我只懂得,书斋里有个大哥哥,能答出夫子所有刁钻的难题,会念诗、会作词,还熟读兵法,一柄长枪耍得出神入化。

    最重要的是,与那些个自恃清高的士族子弟还不一样,他是皇子,却谦逊温和、对所有人也一视同仁。

    当宫中的公公一脸喜气,带着赐婚的圣旨来到丞相府时。

    众人都欢喜地看着我,又看看大哥哥。

    我问母亲:什么是赐婚

    母亲说,就是等我长大后,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像父亲和母亲一样。

    多好,和大哥哥住在一起,永远在一起,我开心不已,转头看向大哥哥。

    可大哥哥已经收起了方才温柔的神情,一脸铁青地看着我。

    那时,他也才比我长五岁,眼神里散出的冷意,将我吓得一哭。

    颂旨的太监迎上来恭喜我,众人也围着哭闹的我,一时间人影绰约,我泪眼模糊中,只见大哥哥离开的身影,孤独又可怕,就像他最后的眼神。

    只不过,那孤独又可怕的眼神和态度没有出现在日后的每一天。以至于,多年之后,我差点以为自己这段突兀的记忆是太过顺遂幸福后的自我否定。

    后来,周胤笙又恢复了往日上门亲近的态度,直到他被派往边疆镇压反贼。

    (3)

    在枯井里不知过了几天,身边一具具尸骨,仿佛在鞭笞着我内心的恨意。

    我反复想起那日的场面,从模糊,到看见那皮开肉绽、鲜血淋漓的现实。往日幸福,仿佛这场悲剧最可笑的背景。

    崩溃到极致时,我就想了此一生,同成为枯井白骨一具。

    可将我带到此处的人,周胤笙不让。

    他把弹劾父亲的人的名单撕碎撒入井中,逼着我爬过尸骨寻找每一张碎片,又将母亲的珠钗投下、幼弟的虎头鞋扔下……用亲人的惨死时刻提醒我。

    终于,当我看见及笄礼上,祖母为我准备的玉簪碎落满井,沾满了蛆虫臭蚁时,我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周胤笙,我把命给你,我要报仇。

    我不知道周胤笙逼我走上报仇路的用意,但日夜增长的恨意已经让我的脑海里,只剩复仇。

    我仔细将家人的遗物和我能找到的所有碎片放在怀里,手臂挽在草绳上,等着人将我拉上去。

    头顶接触到阳光的那刻,我像没了躯壳的鬼,有灼烧般的疼痛。

    周胤笙仍带着淡淡笑意的看着我,不过眼里不再是当年的温柔,也不是冰冷,而是赤裸裸的嫌弃。

    宫小姐这个样子,可比往日锦衣玉饰的样子,顺眼多了。他带着戏谑的语气,说着最讽刺的话。

    我究竟是哪里惹到他了又或许丞相府哪里惹到他了

    他母后去世后,与我订亲,丞相府于他多少有依靠、助力,他为何要落进下石,一步步看丞相府落入灭门境地。

    你也配揣着本宫的想法周胤笙微微眯眼,身旁的人已经亮了长剑,从我眼前晃过。

    啊!我脸颊一痛,血沿着下巴流下,地上的水洼照出我被毁容的脸,我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恨意。

    趁众人不注意,连滚带爬要去掐周胤笙的脖子。

    他华贵的衣衫,我未触及分毫,便被人按在地上,脸死死贴在泥地里。

    宫荭菽,我们做个交易吧!

    你替我卖命十年,帮我杀四个人,我就把这名单给你,随你复仇。他谈笑着说道,仿佛十年的时间稍纵即逝,又仿佛四个人的性命轻如鸿毛。

    我不会杀人。我能提笔写诗,能穿针引线,但我确实不会杀人,哪怕是连只活物,我都不曾杀过。

    不会杀人,你凭什么报仇

    我可以调查清楚事情原委,上报陛下,为我丞相府众人平反。我心虚地说道,因为我知道,为灭门是大案,皇上亲自下旨,平反不仅要证据,还有让九五至尊承认这一纸诏书是错的,何其困难。

    你可真会说笑,对了,还有你幼弟的性命。要么你应了我,要么你还有你的幼弟跟那井中的白骨腐尸一样。宫荭菽,我没有从前的耐心,能听着你这些装腔作势的话。

    幼弟还活着

    你把小弟还我,周胤笙!你要是敢动他,我跟你拼命。

    我想抬头,却被他的脚踩在脸上。

    从未有过如此屈辱,我挣扎着,却在两个壮实的暗卫手里,造成不了半点儿威胁。

    你不过是喜欢我长姐,你跟皇帝去抢啊!

    我哭喊着,这是我知道,关于周胤笙唯一的痛处。

    他喜欢我长姐,从那个赐婚孤寂的背影知道的。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周胤笙赏了我一颗哑药,让人把我扔进了后山的斗人场,派人告诉我,我活着一日,我弟弟的药就能续一日,我若死了,就把弟弟扔去后山喂野兽。

    被一群不要命的人打到快死的时候,我也想,我怎么就信了他的话,我连弟弟的人影都没看见。

    可我又能在踏入阎王殿那刻收了脚,拼着信念,让自己残存一口气。

    但我哪知,踏进了阎王殿的门,岂是我想回便回的。

    (4)

    灭门之仇,幼弟性命,仿佛激发了我所有的潜力,让我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场子里,活了一年又一年。

    这就是周胤笙的目的,让我学会杀人,让我学会无限放大内心求生的欲望和邪恶的念头。

    我在场地里与人厮杀,在笼子里度过夜晚。当有一天,我看见当空的圆月,再想不出一句诗词,只想到明日的杀戮会不会比今天更快结束时。

    我知道,我再不是娇贵的宫家小姐,而是成为了一个为复仇活着的人。

    我在等着。

    直到一个个被送进来的亡命徒,赶不上被我杀掉的速度。

    我终于,再次见到了周胤笙。

    在他的行宫里。

    彼时,他正坦胸露背抱着一婀娜女子斜靠在香汤里,身边没有一个侍卫。

    这些年,我想明白很多事情,周胤笙哪怕不是我的灭族仇人,也是那个独善其身的伪君子,儿时我一家对他并不薄。

    若是我真能手刃仇人,那我也必拼尽全力也杀了他。

    只是心中所想,我衣衫褴褛、发枯糟乱地站在那处,却未有所动。

    眼见那女子秋波向我送来,上下打量我一番后,雪白修长的手指慢慢攀上周胤笙的肩头。

    在日夜害怕睡过去就被人杀死的环境里活了这么些年,我对杀心的敏感,身体会比我的脑子更快做出反应。

    说时迟那时快,我快步一冲,香汤泼开,等我再冒头时,一如当年从池塘里起身,血水在我脸上流淌。

    我与他侧身的距离,他缓缓睁开眼。

    你脏了这池水。记得,以后就像这样,乖乖给我卖命。

    周胤笙起身,大步跨走,一身紧实的肌肉,浑身上下还有着不少于我的伤痕。

    他全身赤裸,我目光未躲。

    有这身材,却没有半分功夫,我信

    他长腿踏出池子后,被我杀掉的女子从汤池里冒了头。

    苍白的面容、惊恐的神色,像极了当初的我。

    不同的是,我活了。

    我就这样成为了周胤笙房梁阴影下藏住的老鼠。

    他说,只要我帮他杀了他想杀的人,杀一个,他心情好,就给我几个仇人的姓名。

    我想问他,我怎么能信他说的仇人就一定是真的

    但我已经不能说话,他也没那个耐心等我写来给他。

    瞧出我的疑虑,他也只是飘然说道:想想你满门惨死的场面,你的手已经沾满了杀戮,你还能回得去。不如都杀了呢

    但我没有蠢到那个地步。

    第一次,他让我帮他杀了郑王,在母亲曾年年带我去的随安寺。

    郑王已失势,被罚在寺中思过,周胤笙早安排人买通了寺里的守卫。

    我只需要化作送餐的仕女,进到殿中,在他虔心悔过时,当着佛祖的面送他西去即可。

    走入寺中时,我才知,周胤笙这盘棋下得多大。因为我贵女的身份,我不仅熟识朝中权贵家眷,走过这京中各大名流聚集之地,就连仪态,都让来往僧人、侍卫察觉不出异怪。

    我端着食盘,戴着人皮面具走进殿中。

    好巧不巧,我曾在殿中听过住持讲的经文,那时我满怀对佛祖的敬意。

    你是周胤笙派来杀我的吧。郑王开口揭穿了我,他本可以大叫招来侍卫,又或许说他已经料想到周胤笙动手,从来不会留给他求救的机会。

    我说不了话,只是细细将餐盒里的食物一一摆在他面前。

    他还是不肯放过我。餐盘摆好,热滚滚的血洒在菜上,让人有些作呕。

    我擦了擦匕首,转头看向佛祖,一眼便低下了眸子。是我脏了您的眼,此番罪孽,今生怕是没有机会在您脚下忏悔了。

    出门时,我撞上了住持,他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佛珠一挽,道:阿弥陀佛,施主若深陷囹圄,不妨静待花开。

    可我已深陷污泥,又怎能沾染纯净。

    我匆匆离开,随着周胤笙派来的人撤出了随安寺。

    (5)

    我站在周胤笙面前,他正用纯银的叉子,叉着西域进贡的水果。

    没想到啊,荭菽含着金汤匙出身,当初花园里,连只伤人的畜生都不敢杀的人,如今杀起人来,倒是得心应手。说罢,他含着那口水晶葡萄细嚼慢咽起来。

    周胤笙说的是我十岁生辰那日,长姐宫晚纾得了只西域进贡的波斯猫,因着那对碧绿的眼睛,喜欢得不得了。

    因我生辰,送与我后,那猫仿佛不喜欢我,我抱来的第一时间,就朝着我手臂狠狠挠了几道印。

    当时,站在我身旁的周胤笙只说了句,不是你的,怎么也不是你的。

    没事的,它不懂,母亲说养养就好了。贵妃姐姐还送了我布娃娃,每年生辰都有。

    我看着周胤笙心疼的目光,还真以为他是心疼了我。

    现在细想,人家怕是借物思人,心中郁结而已。

    我懒得应他,伸了手,示意他把下一个的名字写在我掌心。

    他伸了伸懒腰,像条吐着信子的毒蛇。丹凤眼一挑,笑得獠牙尽显。

    王叔同,这人可不简单,你丞相府灭门与他可有不少关联。他就着银叉,刺破了我的肌肤,细密的血珠子随着他写下的痕迹冒了出来。

    御史大夫王叔同他的夫人与我母亲私交颇深,他家两个哥哥也是文韬武略,为人温和。

    我摇了摇头,哪知那周胤笙把银叉插进了我的掌心。

    从死人堆爬出来,还没学会看人要看心,还以为当初对丞相府善意的人,背后就不想拉丞相府下水阿菽总是那么天真可爱。说完,银叉还在我的掌心肉里翻搅。

    阿菽,这个记忆久远的称呼,让我心头一紧。不过,我没精力去计较这么多。

    我的掌心被周胤笙搅得皮开肉绽,插入经脉,我还是吃痛缩了手。

    变态周胤笙,真想就着银叉在你脸上划两道,再戳了你的眼,挖了你的心,看看是不是黑透了。我心里是这样想的。

    别在心里骂本宫,王叔同如今早不是御史大夫,他顶了你父亲的官位,你见着,也得尊称一声王相。

    不过,你现在还杀不了他,此人我还有用。周胤笙话锋一转,正经起来。

    将军府明日有凯旋宴,你陪我走一遭吧。

    让我陪在左右,不是让我杀人,便是有人要杀他。

    我对周胤笙此人没有分毫好感,抱着受伤的手转身离去。

    走在东宫的长廊下,我竟觉得那夏日的风寒得刺骨。

    我父亲一生廉洁为民,一路托举周胤笙坐稳了这东宫主位。

    换来了什么呢被构陷被灭门被周胤笙冷眼旁观

    我同周胤笙又有何恩怨不过一场御赐的订婚,小时候我只将他当作一个大哥哥,未欺未辱,却换他将我变成如此模样。

    想至此,思绪万千绕成一团乱麻,我止了步子,站在高墙的阴影下,甩了甩头。

    快些,春宵殿的孩子高烧不退,耽误了病情,你们十个脑袋都不够砍的。身边一行太医装扮的老头,被太监赶着往前去。

    周胤笙的府中,常往来些生人政客,我带着面具站在一侧,并未引起注意。

    孩子太子妃位正空,周胤笙流连花丛倒也不曾听说有一儿半女。

    他宫中要是有孩子,我立刻想起我那三年前还蹒跚学步的幼弟。

    我已为他动手杀了第一个人,至今未见幼弟模样,不做多想,我立刻远远跟上了队伍。

    (6)

    至春宵殿前,春宵、春宵,我更唾弃周胤笙这宫殿的名称。

    殿门严闭,好在这些年,我在斗人场里遇见的人,本事都不小,为了活命,我白日与人厮杀,晚上被关进牢笼时,脑子里就反复排练着对方的招式。

    爬个墙早不在话下。

    我挂在院子里的桂花树上,看着宫人端着一盆盆热水进进出出,小厨房的药更是一碗接一碗。

    苏公公,这孩子心悸之症越发凶险,今晚若是高烧不退,之后怕是醒来也会痴傻。太医院前院正,是京中出了名的华佗,自告官回乡后,就连我父亲都请不来。

    他都这般说了,公公凝眉一惊,公公要不要派人去禀明殿下院正小心提醒道。

    殿下最厌人夜里叨扰,你且好生医治,此儿对殿下有大用。

    院正,那小儿全身颤抖,面色青紫,您快去看看吧!一个大夫冲出了宫门,院中一声小儿微弱的啼哭,几乎不再质疑,那就是我的幼弟。

    那公公在院中踱步犹疑,我翻下树,朝着周胤笙的寝殿狂奔而去。

    我记得,周胤笙封太子那年,治理南城水灾有功,皇帝赐他了一颗转魂丹,此丹据说有医百病、肉白骨的功效。

    到了周胤笙寝殿附近,我明显感觉隐匿处有不少人,应是他的暗卫罢。

    殿中灯火通明,火光摇曳间,还有曼妙女子的身影。

    哪管这些,我找了一处假山,打晕了往殿中送酒的宫女,换上宫服、往里去。

    周胤笙正斜靠在一张硕大的圆床之上,半露胸膛,长发全散,只是那胸膛之上,纵横交错着道道伤疤。

    妖孽!活生生的妖孽!纱帏之间,我快步穿过。

    跪在他床下,将托盘举过头顶。周胤笙手一抬,殿中翩翩而舞的女子们恭敬退下。

    我戴着的人皮面具,他识得,我们分开不过几个时辰。

    为了幼弟的性命,我也不作掩饰。

    周胤笙撑着头看我,烛火跳闪,我等不了了,跪着往前,将酒送得更近些。

    不能说话,周胤笙又迟迟不开口,我正抬头,他却端了酒杯,拽着我拿衣襟随意包扎的手,一下把我拉至他身前。

    你很喜欢当侍女他说的是我刺杀郑王,用的也是这招。

    我不喜欢离他那么近,另一只手撑起身子,焦急地看着他。

    有事还是现在已经离不开我了他说着,声音变轻,向我倾身而来,靠在我的耳边。

    顺手将人皮面具撕开,还弄散了我的发髻。

    若不是有事相求,我一定想抽了腰间的匕首,刺穿他的胸膛,将他钉死在床上。

    腹诽片刻,丝毫没注意他幽深的眸子正看向窗外。

    说吧,喔,忘了你不会说话了。发生什么了他的手指长且骨节分明,手掌宽大,两指捏住我的手腕,放在了他的胸膛。

    我大惊,指尖接触到他的胸膛时,像碰了块灼热的烙铁迅速收回,又被他用力捏住。

    写。他没有那么多耐心,想着还在重病中的幼弟,我只能硬着头皮指尖轻轻在他胸膛划过。

    想起他在我手心刻下的痕迹,真是天差地别。

    我咬着牙,没注意他正仔细端详着我的小表情,写下春宵殿。

    哟,还知道得挺快。我殷切看着他,打算继续写小弟重病。

    他却抓住我的手,不让我再写,只将酒杯递到我唇边。

    我看了眼他,又看了眼这杯酒,心一横,就着他的手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良辰美酒、春宵一刻!周胤笙躺了回去,大笑说道。

    我弟,我弟重病,药,转魂丹。我急得一阵手忙脚乱地比划。

    周胤笙一边挑着眉笑着,一边看着我,像是看个跳梁小丑。

    他就一直这样,从救我开始,就看着我如何变得卑微又轻贱。

    我突然停了比划,神色一拧,与他对视,手却已摸上了腰间。

    周胤笙依旧笑着,仿佛是我的噩梦。

    我的匕首腰上空空如也,我大惊,下腹却燥热起来。

    周胤笙呵再笑出了声,随即欺身而上,将我压在身下不能动弹。

    救你幼弟还是反抗我

    他又让我选!

    想起还在生病的幼弟,又看着咫尺眼前的周胤笙。

    我还是太笨。

    我会救他的。周胤笙贴着我的肌肤,在我耳边低语,我一定是产生了错觉,才觉得他的话,有几分正经。

    那一夜,烛光燃尽,床下衣衫遍地。

    醒来时,周胤笙已经不见人影,只有我露着半背趴在床边。

    从被赐婚周胤笙开始,我也曾怀着女儿心思,想象过同他大婚的场景。那时,他只做了当兄长的事儿,只有我春心懵懂。

    可如今,现实一切皆非,他恨我入骨,却又做了肌肤相亲的事情,到底是命运捉弄人,还是他在捉弄我。

    可周胤笙啊,我那点儿少女心思,早已淹没在灭门之祸和你的狠恶相逼下。

    我一件件捡起我的衣衫,又一点点掉落我的尊严。

    (7)

    那酒,有毒,让人迷醉的毒。

    是被我打晕的宫女放在里面的,原本是周胤笙喝的,却被我和进了肚。

    一晚颠倒的记忆,缺缺散散,又令人面红耳赤,我一次次深呼吸调整自己的心情,将指甲扣进皮肉。

    终于,我穿戴整齐后,走出了殿门。

    周胤笙正坐在院子里的水榭里批着公文,一身堇色官服,应是才退朝回来。

    他提着笔,有些专注,我低着头快步离开。

    急着去哪儿我刚走到院中,他停了笔,朝我走来。

    此时此刻,我不想见他,只想赶紧逃开。

    却又被拦了去路。

    周胤笙,别逼我。我看着他,不自觉眼里竟虚了他的模样。

    他太久没有见到我那般像个常人一样的,眼角微红、眼眶湿润的样子。许是一瞬间想起了儿时我们相处的画面,他晃了神,抓住我的手僵住,泄了力气。

    我挣脱后,仓惶地逃走。

    我已不是那个及笄礼上桃红满身的娇俏小姐,死人都不怕了,活人又怕什么呢

    我就想快一些,再快一些,去看看幼弟,知他安好。

    可我的心为什么像被人捏住一样的疼。

    母亲对我谆谆教诲,被我一一打破。

    ……

    眼泪再也受不住,从眼眶里不争气地一滴又一滴,连成串,碎成灰。

    我也不知,院中水榭里,那字不成书的笔墨,染黑了整个公文。

    周胤笙跟在我的身后,走了很远。

    看着我一次次抹去眼泪,却又一次次泪流满面。

    最后蹲在墙角,揪心地抚着胸口。

    我哭到再流不出一滴泪,灵魂和意志都像随着眼泪宣泄而出,再站起来,扶着墙,空壳般的身躯,一瘸一拐地往春宵殿走去。

    周胤笙留在了原地。

    可我到了春宵殿时,殿门虚掩,哪还有昨晚紧张人往的样子。

    殿中空空荡荡,周胤笙怎么会让我真的接触到幼弟,他还要我当他的棋子,当他手里的刀,这可是能拿捏我的把柄啊!

    我正颓然,昨夜的公公行至我面前,小儿已无大碍,殿下要出发去将军府了,还请姑娘回正殿陪侍。

    说是陪侍,不如说又换了套侍从模样的装扮,又带了个人皮面具,跟在他华贵的车架旁。

    上车下车间,他甚至没有余光扫过我一眼,仿佛昨晚的事情从未发生。

    我清了清心神,将军府门前迎来送往,有几个人窃窃讨论着郑王猝然离世的事情,却只道是他触怒了圣心,连个体面的葬礼都没有。

    周胤笙大驾光临,将军府众人在府门前跪了一地。

    只余主位上,鹅黄色宫装下,带着简约珠钗的贵妃,垂眸看着眼前跪了满地的人,神色晦暗不明。

    长姐!那便是我同父异母的长姐,宫晚淑。

    长姐宠冠六宫,为何在灭门之祸时,却没有救救全家,她日夜在皇帝枕边,怎么会有此一难,也不曾让人提前告知。

    这几年,多少个日夜,我在想这个问题。

    真见到长姐时,我却迟疑了。

    从我出生至今,从未见过长姐欢心,每次在宫宴上远远看她,她都神色淡淡。丞相府中有喜事,她也只是遣人送礼,从未亲身前往。

    宫中遇见父亲,也只是客套疏离,唤一句宫相。

    芳华正茂时,嫁给了九五至尊,那人明明与父亲同岁,却要睡在自己的身旁。

    长姐也有不甘吧

    长姐的母亲是前大学士的独女,才华美貌都是京中数一数二。

    而我的母亲,却是商贾之女,只是在父亲为亡妻消磨意志,旧居寺庙时,才认识的。

    所以长姐,对我母亲也有所怨吧

    此次镇国大将军平叛边疆,是我朝的大功臣,众人便无需多礼,都起身吧。随着周胤笙开口,众人一边起身,一边让出了一条路。

    贵妃端坐上方,双眸微起,终于落在了周胤笙的身上。

    两人目光相接,一瞬,我仿佛看见了贵妃眼里轻飘飘的笑意。

    我有些厌恶了,厌恶他们都把情绪用笑来装。周胤笙的、贵妃的、伤心的、讽刺的……统统都在面色笑意下,显得如此扎眼。

    胤笙,见过贵妃娘娘。周胤笙是太子,哪怕贵妃宠绝后宫,也无需他行礼。

    可是他行了,与对待我时轻佻的态度不同,他把娘娘二字咬得慢,又尊敬。我随着他的行礼,跪在地上,也朝贵妃一俯。

    贵妃显然没有认出人皮面具下的我,一个眼神都不曾在我身上滑过。

    (8)

    整晚,没有我想的提心吊胆,要杀谁,又或是要提防谁。

    将军府的宴席,只有族中亲眷参与,贵妃带着皇帝的意思前来祝贺,太子周胤笙多年前在北边与镇国将军本就有旧交。

    席间觥筹交错,台上唱的是昭君出塞的戏文。

    贵妃看戏入了神,周胤笙又看着贵妃独酌无言。

    这场郎情妾意、隐忍伤悲的戏,我看了整晚,直到贵妃回宫,周胤笙靠在我身上醉而不醒。

    将他扶上车驾,我就想下车,可奈何他死死扣住我的手腕。

    转身一看,此人哪儿还有片刻前的眼神迷离,面色潮红。

    去哪儿啊人前是正人君子,人后是豺狼恶霸是吧

    我都惊叹于周胤笙变脸的速度。

    长了胆子了你。我说不了话,也没忍住翻了白眼。

    周胤笙动了气,把我狠拽,摔在面前。好在他的豪华车驾够大,车驾里的动静,也只会被旁人当作太子殿下的风流韵事。

    我也气愤,怪他今日不过是拉我来看我宫家灭门后,仅剩唯二的亲人,而这亲人却高坐上位,丝毫没有满门抄斩的悲伤、难过。

    ‘你跟长姐置气,拿我出气。你们一个位高权重、一个恩宠无边,却都眼见我满门抄家。’我心中愤懑有话不能说出口,就像那些没有盼头的日夜,车驾就像那个将我关住的牢笼。

    我朝周胤笙动了手,也动了杀心。

    腰间的匕首,直指周胤笙的胸膛,他竟没躲,还挺身迎来。

    没看清他怎么出手,我胸口的衣衫却已破了个大洞,露出里衣,我更羞愤不堪。我一边惊讶于他的身手,一边出手招招冲他命门。

    可我们不同的是,我的身手多出于在那个吃人的环境下对生的渴望,无甚套路,而他的招式更游刃有余,步步谨慎。

    周胤笙,你引我报仇,又次次羞辱。我腹诽,手下却没收力。

    他夺了我的匕首,还撕了我的外衫,眼神又带着笑意。

    我也拼了命,在他挑眉一惊下,在他的脖子上挠出几道血痕。

    见了血,我信心大增,不一会便同他缠斗一处。

    信不信,我把你扒光了扔在路上。我撕烂了他名贵的常装,墨色,还带着几朵淡黄的迎春花,指不定是为了贵妃而穿的。

    宫荭菽,你是疯狗吗我咬着他的大腿,还扯乱了他的发髻。呵,你以为我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丞相府贵女,是怎么在斗场活下来的

    太子殿下留步。车外,宫女的声音响起。

    周胤笙神色一冷,掐住我的脖子将我从他身上撂开。

    他只是与我缠斗,把我逗玩,原来,他一招就能将我的命捏在手里。

    就如同此时,我窒息着,脑子充血,四肢已软下。

    贵妃娘娘担心您醉酒伤身,特送来宫中醒酒良药,望太子保重身体。宫女说着,周胤笙看着车帘,掐住我脖颈处的手,越来越紧。

    替我谢谢贵妃荣恩。周胤笙冷言说完,只听那小宫女谢了恩,离了车驾。

    随行的公公撩起车帘一角,将打开的锦盒递进车内。

    我看不见锦盒里是什么,只觉脖子快断在周胤笙的手里了。

    快断气时,我身子一轻,滚!

    我的身子撞到门框,同锦盒一起摔落在地上。

    车驾远去,我喘着粗气,眼前清明后,地上锦盒已碎成几块,几颗药沾了泥,还有一枚碎玉,裂开的部分合起来,是个笙字。

    这回,轮到我笑了,看着那远去的车驾,我衣衫不整地被扔在了大街上。

    原来,与他肌肤相亲,被他扔出车架,我都是他手里对他没有威胁的蝼蚁,我在笑啊,笑我自己的不自量力,也笑命运捉弄。

    来往的人,想帮我一把的,怕我是得罪了贵人的麻烦;看我笑话的,对我指指点点。

    哎哟,快起来。周胤笙身边有个年纪大的公公,是春宵殿为我弟弟找大夫那位。他跟在周胤笙随行的人里,我本没有注意。

    但他此刻取了一件披风搭在我的身上,这份恩情却让我记住。

    (9)

    那晚之后,我变得更沉默。在斗场的日子已经过去三年,我与周胤笙的交易也只剩下六年多年。

    我想着,只要按照着他的指示,将剩下三个人杀完,我就拿着那名单,或是灭人全家,又或是暗中调查,然后上告陛下,为我全家翻案。

    这期间,我只求了他一件事情,许我每月能去看幼弟一次。

    他应允了。

    幼弟被他放在行宫里,养着身子,我只在幼弟熟睡时,站在窗口看他到半夜。

    我已不是那个可以站在他身前,逗他迈步的长姐了。我浑身杀孽,不能扰了他清白的路。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觉得不能再坐以待毙等着周胤笙那些没有准头的承诺,我在计划着,怎么能把幼弟送走,远离朝堂,也远离周胤笙。

    周胤笙的手段高明又缜密,一年的时间,我眼见他清扫了不少朝堂的官宦。

    而我就成了他身边毁了容貌,带着面具的侍女,我的任务,就是时时刻刻保护好他,然后完成我们的交易。

    因为他跟我说,如果他死了,那我将永无报仇之日。

    随他进出的场合越多,我看见的秘密越多,他不想让我知道的,我也知晓了几分。

    比如,他书房暗室里,长姐的画像。

    他如此爱长姐,长姐却被送入宫中,周胤笙权倾朝野,却不能与相爱之人相守,他的冷眼旁观和对我的翻脸无情,一定在帮着长姐报复丞相府。

    万事只要有了一丝理由,便有了存在的意义。

    我信了这个理由,直到他告诉我,第二个要杀的人。

    沈克尘。

    我知道,周胤笙想杀人,一定是算好了时机,也算好了价值。

    可这个人,与我的渊源,足以让我知道,为什么他只要我杀四个人,而且一定要经我的手。

    因为,我的母亲姓沈啊!

    沈克尘是我母亲的父亲,是我的外祖父啊!

    丞相府当初出事,外祖父一家远居淮河以南,加之老祖宗年岁大,家中生意也离不开人,所以数十箱外祖父、外祖母准备的及笄礼浩浩荡荡送入府中,以代替他们没有亲自前来的遗憾。

    我自那日,也再未见过外祖一家,周胤笙向我提出的四个人,竟有我从商的外祖父。

    我摇着头,不肯听从。

    那是我的外祖父,周胤笙!我瞪大了双瞳,不可置信。

    沈克尘从丞相府倒了之后,就重病不愈了。他和你弟弟,选一个吧。

    我选不出来,只能恶狠狠地看着他。

    他看着我煎熬,更是享受。

    我要随父皇去狩猎三日,回来之后,等你的好消息。

    周胤笙又恢复了之前那副嘴脸,喜欢一次次看我痛苦。

    你最好死在猎场。

    我心中所想,一语成谶。

    那日,我给外祖父家中寄了封匿名信。

    长安街上,全城戒严。

    待我带着疑问回到东宫,东宫却灯火通明,殿中人来人往、气氛紧张。

    周胤笙受伤了,一箭穿心。当然,穿心就死了,箭头还留在他胸口处,离心脉很近。

    暗卫识得我,我方才得知,周胤笙随君去郊外围场狩猎,贵妃同行,山林中遇见猛虎发狂冲进人群,慌乱之间,有人刺杀。

    我撇了眼院里慌乱的人群,就连贵妃也绞着帕子同皇帝站在院中。

    我作势要走,被暗卫拦了下来。太子危重,你作为东宫一员,怎可如此轻松离开

    真是周胤笙听话的狗啊。我甩开暗卫的手,懒得与他争执。

    大人,查到了,暗杀主子的人是贤王的人。咱们要不要,透露给院中贵人暗卫手下的人查得倒是快。

    暗卫看了我一眼,想起我口不能言,是个哑巴,别轻举妄动。吩咐了手下的人。

    说起贤王,他是孝贤皇后独子,孝贤皇后十多年前就薨了,周胤笙的母亲当了皇后,不过没有几年,周胤笙的母亲也薨了,后位就一直空着。

    起先,民间谣传皇帝的命盘孤煞,一生克妻远子。后来这话不知怎地传入宫中,皇帝大怒,将谣传者尽斩决,这事儿就压了下去。

    贤王此人,在朝堂中颇为沉稳老实,孝贤皇后离世后,便没了争储的心思,就连我父亲酒后与门生畅聊,也只说贤王懦弱,不堪大用。

    若说郑王借母妃家族的支持,有几分野心,与周胤笙总得有个输赢。

    那贤王,若朝堂的懦弱都是装的,他心机深重,不在周胤笙在北边受难时找人刺杀,又怎会冒险在周胤笙正得圣宠时,于皇家围场下手杀他。

    我思来想去,没有正解。

    (10)

    院子里,血水一盆盆出,看得皇帝眉头紧锁,贵妃满脸担忧又不敢表现太过。

    皇上,箭已拔出,但染了毒,迟迟无法止血。太医微颤颤地禀告着。

    这是太子,是储君,给朕用最好的药,若是太子有事,太医院统统陪葬。皇帝威严,吓得院中医者跪了一地。

    要说这当今皇帝,其实我并不甚尊敬,毕竟他年过半百,还纳了年少的贵妃。周胤笙少时北上进军营也不见他手段温和。

    不过,皇室不就是这样,公主没有皇子重要,皇子没有太子重要。

    皇上,臣有一人推荐,他老若是来,或许有法子。一个年岁颇高的太医举荐。

    举荐之人正是前院正,那个救了我幼弟的老者。

    皇上应允后,众人各司其职,只是贵妃听见找前院正时,神色有一丝异样。

    皇帝年岁已大,被贵妃请走,回宫中等消息。

    前院正匆匆赶来,我见周胤笙这场生死活命的戏码,心中烦闷,抬步离开。

    刚出了东宫,又被暗卫的首领带人围起来。

    这一晚上,偏是不让我走了我不知这是何意。

    望姑娘救主子一命。众人齐刷刷给我行了礼。

    这是多大的排场啊,我轻笑。拔了暗卫的剑,在地上写道我救不了。

    您救得了,医正说了,转魂丹能解太子之毒。

    我没有啊!我摊了摊手,我怎么会有这金贵丹丸。

    突然想起我那幼弟,那夜恍惚,只知周胤笙答应我会救幼弟,如果他是拿转魂丹救的我幼弟,那这些暗卫岂不是要打我幼弟注意。

    我横了剑架在暗卫脖颈处,他身后的人齐刷刷对我亮了武器。

    您能救,只需您胸口偏一寸处,取二两鲜血。暗卫首领急切说道。

    我知您性子刚硬,若是强取,您宁可自尽,也不会让我等得手。但医正明言,只要您活着的血,才有药效。

    姑娘,就当是还了主子在您于斗场,命悬一线时的恩情。

    我把他嘴里的话,串了又串。

    所以,我在斗场,每次快死的时候,都能留下小命,都是因为周胤笙把那转魂丹喂给了我

    我真是忍不住笑,我要他救我了吗留着我的命,换着方儿的折磨,周胤笙是个变态吗

    我并无所动,如果说小时候那些情谊,我曾顾念两分,如今也算是半分不剩了。

    周胤笙的生死与我无关。

    暗卫与我僵持不下,只能逐渐从劝导,变成威胁,用我弟弟来威胁我。

    姑娘,我等好言相劝,可您只凭眼前三两事就不顾主子的死活。如果主子有个三长两短,那您的幼弟,也会断了药,甚至被我等杀死。孰轻孰重,您自有分寸。

    那暗卫哪还有求人的态度,翻脸的速度比翻书还快。

    我本就知道幼弟在他们手里,所以让我救周胤笙已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不过为了心中恶气,拖延一二。

    被带到周胤笙的寝殿时,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不亚于当初我在斗场日日闻见的。

    老医正见我时,眼神有片刻的犹疑,怕是看出了我人皮面具的伪装。

    周胤笙躺在床上,毫无生机,没想到他这伤如此之重。老医正在我胸口,不止取了二两血,生生取了两碗,才将周胤笙的毒控制住。

    孩子,这药是老夫自制的,每日三次敷于伤口,配以此配方,便能早日恢复。老医正同我说道,是这些年,我在周胤笙控制下,第一次有人关心我。

    不,还有站在床边的苏公公。

    我接过东西,朝着老医正点了点头。

    终于止住血的周胤笙,面色回润,宫里管事的苏公公,立即遣了人去告诉了皇帝和贵妃。

    我被带下去,恰好碰上了贵妃前来,跪安时,我隐约觉得贵妃看了我一眼。

    但我想,她没有认出我来,一个在众人之后,穿着宫女服饰又埋着头的我。

    (11)

    不知为何,我觉得长姐这番关心,已经超出了正常的后妃与太子的关系,即便他们年少有情谊。

    因为对灭门一事已经产生了怀疑,周胤笙重伤,没有人在再逼着我现在挥刀向自己外祖父,我开始在东宫里查询蛛丝马迹,首先便盯上了,我这个充满了秘密的贵妃长姐。

    贵妃连续三日,日日亲往东宫,哪怕是得了皇帝准许,也在东宫掀起了一波谣言。

    辨别谣言之前,我得到一个确切的消息,太子此番遇险,实则是为了救贵妃,因为那箭,是朝着贵妃射去的。

    周胤笙对贵妃的情

    贤王对贵妃的恨

    事情变得复杂起来。

    第三日傍晚,贵妃前脚刚走,周胤笙后脚便醒了。

    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命人叫我去见他。

    寝殿里没了血腥味,淡淡的药味,让我有些不适应。

    过来。我离周胤笙很远,只站在殿口前。

    他靠在床上,手里还拿着奏书,真是勤奋。

    院正说,你救了我。

    怎么重病后,转性了我只是冷冷看着他,并不相信他会因为我流了点儿血,就对我仁慈几分。

    呵,你们宫家人,是不是骨子里流的都是黑血,心肠都恶毒。他果真见我模样,下一句就是讽刺。

    不过,他为什么说宫家人

    我疑惑着,上前了一步。想质问他,却发不出声音。

    哑了之后,我第一次不顾心里那一点点所谓的自尊,咿咿呀呀在周胤笙面前表现出来。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像你现在一样,又可怜又可恨。周胤笙的每句话,都像是尖刺扎在我的心里。

    我气急,一把摁住了他的胸膛。

    宫荭菽,你会代替所有宫家人,一直活在阴影里。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要代替宫家人他叫了暗卫将我拖走。

    我挣扎无果,情绪都陷在他的话里,震惊不已。

    周胤笙的胸膛,被我按出的血迹,红得刺眼。

    他又一次把我关进了那个暗无天日的井里,整整七日。

    可与几年前不同,他命人在井中点了烛火,我看清了井底的一切,包括那森森白骨之上,破损的衣衫上,鞭痕、刀剑划破……

    惊讶吗宫荭菽。水井一侧,竟有一处石门,石门缓缓打开时,周胤笙站在门内,一身常服。

    我的目光随着一地白骨,慢慢移向他。

    我不知他说的惊讶,是对这些白骨,还是对他的到来。

    带着这份疑惑,好好履行我们的交易。说不定,事成那天,我会让你死个明白。周胤笙面无表情,伸手碰了碰我脸上的疤痕,我往后缩了缩,避开了他的手。

    他收回了手,背在身后说道:你送去沈家的信,在我手里。鉴于你救了我,我可以让你外祖父再多活几个时日。你若再私自联系他们,我也不介意帮你灭了沈家的门。

    救你弟弟的大夫,认识吧,第三个人,明天傍晚前。

    周胤笙,那是救你的人啊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我跑了两步,拦住了他,一直摇头。

    你放心,你弟弟的大夫我会另寻的。周胤笙用劲将我的手臂放下,再想拦他,又被暗卫按住。

    我瘫坐在地上。

    (12)

    当月色爬过天际,太阳又攀上头顶。

    周胤笙派人给我下了最后的指令。

    我任暗卫将我带上枯井,压着我一步步走出东宫,又走上去老医正家的路。

    日头滑落到屋檐下,天空变成血红一片。

    老医正的家,坐落在一条居民巷子里,大门敞开。

    见我像个无常一般走到门口,老医正只是一怔,来了,吃口饭吧,孩子。

    老医正知道我的到来,院子里还飘香着饭菜的味道。

    他把三菜一汤放在小桌上,又朝我招招手。

    老朽知道有这一天,也盼望这一天,孩子,我知道你是谁。

    我坐在木桌前,老医正端了个小盒子给我,这是养颜膏,你多抹抹,会好的。还有这个,你心气郁结,长此以往必会内伤亏损,每日早晨和清水服用一粒。吃饭吧!

    老医正给我添了饭,又夹了菜,我忍着心中万千痛苦、自责,味同嚼蜡。

    咳咳,孩子,走吧!这一切都与你无关,你也莫怪殿下。老医正放下碗,同我说完话,一股黑血呛出,身子立刻就软了。

    老医正。

    我竟听到了自己的声音。

    老医正。我呢喃,他不仅为我解了哑药,还给了我药,最后却自己吞了毒。

    老医正出宫后,没有妻儿,也没有回到家乡,留在了京中。

    我执意借了邻居的板车,在暗卫的注视下,亲自把他埋在了郊外,立了碑。

    回到东宫时,已是两日之后。

    贵妃再入东宫。

    这次,我直接绕过暗卫耳目,挂在房梁。我倒要看看,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阿笙,你知道的,那些都是父亲的意思,我没有办法违抗。而且,我宫家已经以全家的性命赎罪,还不够吗

    我从未见过当了贵妃的长姐如此生动的一面,透过窗棂微小的缝隙,长姐梨花带雨地哭着。

    可是,父亲的意思全家性命赎罪是什么意思

    赎罪,是他们该得到。而你,当初将我拒之门外,还求父皇赐婚我和宫荭菽时,我们之间便再没了儿时情谊。周胤笙冷脸回道。

    如今,你腹中有龙胎,若是我此去桐城平反有异,贵妃指不定母凭子贵,还能坐上皇后的宝座。

    贵妃有孕,太子去桐城平反我都不知道。

    周胤笙明显抑制着自己内心的怒气。

    那日,你知道我派了人来寻你。

    寻我你派人送了合欢的药,不过是想试探我是否还一心挂在你的身上,不近女色。我早已与你不再有男女之情,你也应当正视你的身份,不要与东宫往来。周胤笙那日知道酒里有药,故意引我喝下,一个又一个信息在我脑子里炸开。

    那日,你宠幸的是谁贵妃厉色,周胤笙招了人,送娘娘回宫,注意安胎。

    贵妃见外人前来,收敛了神色,坐着撵轿离开了东宫正殿。

    我还望着贵妃的身影,手肘一痛,翻身掉下了房梁。

    想在上面挂一晚上吗周胤笙方才气急,估计上次受伤也还没有好全,没了往日的嚣张,脸色更显苍白。

    我转身便走,丝毫不想理他。

    宫-荭-菽,你给我站住。

    我脚下的步子不仅没停,还更快了些。

    只听身后殿中,东西砸碎的声音直到我走出殿门都没有停歇。

    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不仅超出了我的认知,还让我身心俱疲。

    长姐贵妃的话还在耳边,宫家究竟与周胤笙有什么仇怨从小到大,我竟一点儿不知。

    又想起老医正临死前跟我说的话,那是不是老医正也知道些什么

    想到此,我趁夜色又出了东宫,直奔老医正的房子去。

    一番找寻无果,出门看见院子里那日的剩饭已经发了霉。

    那个锦盒!

    锦盒里果然有夹层,取出夹层里老医正留下的信,读完后我久久不能从震惊中缓过神来。

    原来如此。我从骨子里升起的寒意直冲脑子。

    我真是太傻,太天真。

    (13)

    当夜,我坐在院子里,始终不敢相信手里这封信的内容,直到天微亮才回了东宫。

    东宫有一小院,是周胤笙拨给我住的。

    他从未来过我的住处,这早上,我刚打开门,就看见他坐在我的书桌前,批着公文。

    看来我是给了你太多的自由,让你不仅忤逆我,还夜不归宿。我那桌子,坐一个我都刚刚好,周胤笙的体型坐进去,起个身都些许费劲。

    周胤笙不知道,老医正已经解了我的哑药,我也不想与周胤笙说话,索性继续装哑。

    听说,那老医正自己吞了毒。周胤笙合上折子,挪了挪位置,打算起身。

    你还给人亲自埋了,立了碑。

    他继续说着,然后不小心还是把桌面碰移,墨汁洒了他一身。

    瞧着他快要发怒,又不知怎地忍了下来,看着衣衫上的墨点啧了下。

    我明日要启程去桐城。他绕过了桌子,继续朝我走来。

    你也随我去。

    我不知他今日意欲为何,话多又不似平常模样,但我不想陪他去是真的。

    还跑。

    我转头就跑,他一个箭步把我拢在怀里,关上了门。

    距离拉近,他的呼吸在我额头有些急促,酒味上头,周胤笙原来是喝醉了酒,才跑到我这儿来撒野了。

    而我岂能任他摆布,匕首出鞘,抵在他的脖颈处。

    那日的事……

    我神色毫无波动地看着他,心想哪日的事枯井那日将军府门外那日过去折磨我的每一日

    你中合欢药那日……我收了匕首,用手推开了他,鼻腔里发出冷哼,打断了周胤笙的话。

    他不过想说,那日他就是用我做戏给贵妃看,既然做了,按他的性子又何必再解释。

    也是,那日你可是舒服得紧啊,我若不救你,难不成……

    啪。

    我一巴掌扇在周胤笙的脸上,丝毫没留情面。

    宫荭菽,你以为我不敢杀你是吗你忘了你弟弟还在我手里了,是吗周胤笙或许从未想到,自己权倾朝野,一国太子,会被我扇了一巴掌。

    他大怒,钳住我的手,不费力气夺过了匕首,划破了我的脖颈。

    我本有机会夺过,毕竟我在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呆了三年,那三年每日都有人想要我的命,哪怕我打不过对方,我也能躲过致命一击,然后耗死对方。

    汩汩热血顺着我的脖颈,湿湿热热地浸透了我胸前的衣裳。

    我竟看见周胤笙脸上逐渐瓦解、破碎的面具,露出了惊恐和慌张。

    原来,周胤笙也会害怕啊!我勾起了嘴角,只剩下嘲讽。

    阿菽。窗外投进来第一束早晨的光,让他的样子模糊在我眼前。

    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长姐入宫之后,皇子周胤笙再没进过丞相府。

    我五岁入书斋学文,远远瞧见他一个人坐在亭子里,也是埋头写着什么。

    你是哪家的小孩我站在亭子阶梯下,直愣愣地看着眼前穿着青色长衫的大哥哥。

    我是丞相府家的小孩,我叫阿菽。

    阿、淑。大哥哥把我的名字叫得又轻又温柔。

    他将我招至身前,我提着裙摆,跨着台阶,跑上亭子,一切变得模糊,世界顿时陷入了黑暗。

    周胤笙看着我脖子上的血,看着手里的匕首,惊得丢了匕首。

    他从看见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东宫后,就开始给自己灌酒。

    灌到自小陪他长大的苏公公来劝,也劝不住。

    酒喝着,他迷迷瞪瞪地就来到了我的住所。走进房间时,一股子霉味让他稍稍清醒。

    把本宫的奏折拿来,我倒要看看这家伙什么时候回来。周胤笙嫌弃地看着屋内的陈设,不免想到自己少年时,曾进过我的书房,屋内熏的是桃花香,书桌是梨花木,用的是宫里进贡的端砚。

    整个房间处处透着精致和华贵,与现在这屋子简直天差地别。

    周胤笙心中有些异样、烦闷,以至于他扔了好几叠奏折,上报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宫荭菽还没回来吗来人。

    苏公公得了侍卫通传,已经回了东宫了,殿下。

    把这些都拿走。周胤笙指着地上的奏折,等着我回去,听见院子里脚步时,才提了笔,但折子上的字是半个都看不进去。

    (14)

    阿菽。周胤笙抱着我瘫软的身体,手按住我的伤口。

    血却从他的指缝中不停地流淌。

    他慌了。

    丞相府灭门时,凭着他对丞相府的恨意,他本该在东宫高兴。

    但他去了丞相府。

    他看着一具具尸体被抬走,都没有找到那个小小又有些倔强的身影时,步子越发急促,直到看着那个血淋淋的身影从院中的水池里走出来。

    心里那点不被承认的慌张瞬间散去。

    丞相府的人都该死!

    宫家人结党营私、通敌叛国,导致北边千万将士在御敌中战死沙场。可他脑子里,又生生浮现出宫荭菽在书斋、在花园、在长安街头,看着他,笑吟吟叫着大哥哥的模样。

    杀了宫荭菽,还是让她活着常常家破人亡的滋味,他选择了后者。

    后来,他把我关进了枯井。

    那井中全是被父亲严刑拷打的忠臣。

    周胤笙要折磨我,他日日站在井边,他要让我痛苦地活着。他用复仇洗刷着我内心的绝望,也用复仇掩盖他内心的逃避。

    直到有一日,我开口说了话,我战胜了绝望,走进复仇的死胡同里,而他也背身选择了让我背负着千万亡魂的孽债,逃避了眼前对我的心软。

    于是他又将我放进斗场,每日将他清扫的那些贪官污吏割了舌头送进去,与我厮杀。还有那些颇有功夫的反贼余孽,统统放进去。

    若是遇见几个与我实力相差太大的,他还让人提前给喂了酥软筋骨的药。

    但我还是被打得半死。

    那日,他刚从朝堂下来,暗卫带给他消息,他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拿了东宫的转魂丹,策马狂奔。

    抱着奄奄一息的我,亲自把药喂进我的口中。

    因为转魂丹药性太猛,若是没有吸收好,还会变成毒进入经脉。所以,那日他吃着水果,看着不能说话的我,便用银叉刺进我的掌心,再刺进我的经脉。

    周胤笙抱着我,而我的身体快速变冷。

    外界不知那夜东宫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东宫太子,那个沉稳明治的太子,第一次派了人,在青天白日的大街上,带走长安城里所有的大夫。

    东宫三日不见客,太子三日不上朝。

    直到第四日,周胤笙直接带着军队去了桐城。

    皇帝大怒,说周胤笙不讲礼法。

    贵妃大怒,摔了宫中所有的东西。

    而我醒来时,已经在去往桐城的路上,躺在一架巨大的马车上,软榻、暖被,四匹高头大马平稳地驾着。

    老医正锦盒里的药救了我,那本是他给我止血补气的,也是太医署失传已久的神药。其功效与转魂丹可比拟,世上仅剩的十颗,四颗给我内服,四颗磨成粉洒在伤口上。

    也好在周胤笙那一刀割破的多是皮肉,主要的经脉并未伤及。

    不然,我铁定是活不了了。

    但因为失血太多,我在马车上一直浑浑噩噩。

    周胤笙早早带着军队去了桐城,为了我的伤势,单派了人护我慢慢跟去。

    (15)

    桐城位于东边,前几年东倭国被收复后,因为地小直属桐城管辖,一些野心不死的东倭国人总想反叛独立。

    起初,桐城官府还能自行镇压,但自从北边大战,抽调了桐城驻边的军队后,东倭国人就蠢蠢欲动。

    今年,东倭国与北边大国勾结,直接分裂了桐城东北的地界,企图再自成一国。

    我在马车上摇摇晃晃了半月,周胤笙在桐城打了半月的仗。

    在离桐城还有三日车程的地方,苏公公安排我们在早已安排好的宅子住了下来。

    我已经大好了,除了脖子上有一条细长的伤疤,还有脸上的旧疤。

    苏公公每日都会盯着侍女为我上药,上的还是老医正留给我的养颜膏。

    我平时不说话,苏公公年过半百,有点儿子碎嘴。

    总在我晒太阳的时候,站在一旁,想说点儿什么,又不好开口,好不容易开了口,说一半又换了话头,说些有的没的。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直到有一日暗卫带着周胤笙的消息来到院子里,苏公公当即吓得脸色发白。

    一群狗娘养的,不就是欺负我们殿下没有母家支持吗苏公公声儿大,还亮堂。我在隔壁屋子听得清清楚楚。

    老奴帮不上殿下啊!就算老奴拿了刀上战场,也不能让殿下出事儿。苏公公哭得那叫一个凄惨。

    听着抽刀的声音,苏公公真提着暗卫的刀往外走。

    我还是没忍住,开了房门。

    还未等我问,苏公公扔了刀就跑到我面前。

    宫小姐,你可不知道,王叔同那狗贼,断了殿下的军粮,还派人拦断了殿下所有与朝中的联络。也不知他使了什么手段。桐城如今水深火热,马上就要入冬了,若是再不想办法,殿下可怎么办啊,桐城上下千万民众可怎么办啊!苏公公声泪俱下。

    我张了张口,又停住看着那暗卫。

    公公所言非虚,不过姑娘放心,殿下担心姑娘,派来保护姑娘的人手充足。就算打到此处,也会护姑娘安全撤离。我撇了眼,周胤笙护不护我,脖子上的疤是改变不了的。

    但是桐城千万的百姓是无辜的。

    苏公公知道丞相府灭门一事的原因吧!一字一句告诉我,说不定我有办法救桐城。我很久没开口说话,说得慢,又严肃。

    苏公公瞪着眼,你、你。

    连同暗卫也惊讶,我竟能开口说话了。

    苏公公为难片刻,我倒也不急,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等着他开口。

    宫小姐……

    苏公公。暗卫阻止道。

    殿下要怪,到时就怪老奴吧。只要能救殿下,老奴上刀山下火海,都在所不惜。苏公公收拾了眼泪,正气凛然地开口道。

    小姐自幼出生高贵,丞相府中,老奴得幸也见过几次。可殿下虽然出生皇家,但好过的那几年,却只是十岁前。那时,先后与贵妃娘娘的母亲同时出嫁,又是闺中好友,贵妃娘娘同殿下的关系自然亲近。谁知,殿下十岁那年,贵妃娘娘被选入宫中,两小无猜便成了那种关系。殿下无知,找皇上闹了一通,导致皇上和先后的关系有了隔阂,父子关系也水深火热。殿下被冷落了几年,直到遇见姑娘你,殿下才有了正常的样子。丞相府那段时间,与殿下关系颇近,加之又得了殿下和小姐的婚约,连老奴都以为,殿下后面的日子会一路顺遂。可谁料,先后的母家庆国公突然被降罪,先后心中郁结,恐殿下被牵连,求了旨将殿下送去北边。小姐不知,那一路,殿下是在一场场刺杀中活下来的啊。好不容易活到了北边,又得了先后崩逝的噩耗,殿下差点儿扛不住。

    可这些,与丞相府有何干系

    先后的父亲庆国公为人端正,查到了宫保宁勾结外邦的证据,才被诬陷降罪的。如果不是此事,先后不会早逝。暗卫走上前来说。

    你说庆国公为人端正,可我父亲也清廉正直,我凭什么相信你的话。我回怼道。

    宫小姐还要自欺欺人吗宫丞相被发现后,不惜买通医正,给先后下毒,又明里拉拢殿下,私下伙同沈家安排人一路刺杀殿下。在殿下去北边这些年,又暗中支持郑王上位,搅动朝中局势,斩断北边消息,导致十万将士亡死。这一桩桩、一件件,枯井中的忠臣尸骨是证据,边疆英烈亡魂是证据,殿下身上的刀刀伤痕是证据,还有贵妃娘娘亲笔揭发信,也是证据。暗卫的话,字字锥心,敲在我的心里。

    贵妃亲笔我反问。

    宫保宁势力盘根错节,如果不是贵妃娘娘大义灭亲,殿下的杀母之仇,不知何时才能得报。

    呵呵,贵妃娘娘,杀母之仇。那我的灭门之仇怎么算想起老医正给我留下的那封信,我不禁自嘲造化真是弄人。

    小姐,百姓无辜啊!苏公公开了口,语重心长地说道。

    我深深叹了口气,那为何周胤笙还要杀王叔同

    王叔同一事,是殿下才发现的,他之前任御史大夫,帮着宫保宁做了不少恶事。最后,因为没有勾结的证据,加上提供了宫保宁结党营私的证据而得以晋升。

    暗卫全盘拖出,我却在他的事实里,发现了一个更残忍的事实,不过我却不能告诉他们。

    既然你说王叔同派人阻断了军粮,我有办法让他吐出来。我转身回房收拾行李,暗卫出门收拾行装。

    小姐,你要亲自去苏公公跟在我身后,没想到我和暗卫一拍即合,事不容缓。

    苏公公拦我何意您刚刚不是恨不得自己上刀山下火海去救人我说道。

    苏公公眉头一拧,不行,小姐你不能去。

    我不是为了救周胤笙,我和他的恩怨可以暂放,但桐城百姓和将士们等不了。

    苏公公看着我,仿佛有话要说,眼神有些奇怪。

    我装好行李,将那把被周胤笙用来杀我的匕首别在腰间,或许是这些时日被养得太好,别在腰间的匕首竟有些紧。

    宫小姐,若是你有办法,老奴可代您前去。苏公公再一次拦住了我,面露难色地说道。

    无妨,我随暗卫骑马而去,离此地一日路程即可到。

    骑马苏公公更惊恐。

    我来不及细想苏公公临行前的表情,翻身上了马。

    (16)

    王叔同得了皇帝首肯,让自己的大儿子王柏压粮,而我与王柏有几分旧交,他年年随着家中主母在年后上丞相府拜年。

    暗卫带的人,轻松把我送进了送粮的军营主帐,正当我疑惑看守为何如此松散时。

    宫小姐果然还活着。王柏从内帐走了出来,我再转身,帐子外早已埋伏好的官兵,齐刷刷围住了我。

    儿时,见这些王公大臣的公子少爷,无一不带着些对丞相府的恭敬,对我谦逊有礼。

    长大时,兵戈相见,只觉人性的复杂与变换。

    王柏,扣押军粮,致使桐城深陷战火,太子腹背受敌,此乃灭门之罪。我挺身不惧身前的刀刃,朝王柏走去。

    像丞相府一样灭门吗王柏此人身量不高,体型微胖,嘴角微微勾起,有种伪善的样子。

    宫小姐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王某犹记得,当初一众贵子,为了见小姐一面,在丞相府你争我抢的样子。而小姐,就像是站在那池塘里的荷花,多么高风亮节、多么遗世独立。

    王柏说着,屏退了挡在我跟他面前的刀剑,可是,如今小姐虽没落,但能独闯军营,又更像是雪中的梅花,多么……

    我找准了机会,冲上前去,一把攀住王柏的肩,匕首的刀尖扎在他的喉咙上。

    多么红,最好红得像血一样。是吗王柏低估了我,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刀尖扎进了他的肌肤。

    别乱动,这么多年没见,如今的我,杀死你易如反掌。

    你……

    别说话,我问你一句,答一句。答少了,答多了,我都会在死之前,拉你垫背。看着眼前众人举刀对向我。

    我挟着王柏退到一处安全的地方。

    军粮是否齐全

    王柏还有几分骨气,直到我的刀尖没入一毫,才颤巍巍回道。

    齐全。

    下令,立刻将军粮送到驻地外十里与太子的人汇合,一路护送去桐城。

    好。王柏对着举着刀的将士中,看似有些官位的人使了个眼色。

    现在我们来聊聊我们父辈的事情。

    我父亲果真结党营私、企图谋反我始终不相信在我面前一向清廉的父亲会做出这些事情。

    我……我不知。这些事情都是宫丞相与我父亲做的,我真的不知道。

    谁让你扣住军粮,迟迟不运往桐城

    我、我爹。

    除了你爹呢你爹有那个胆子虽然我早有猜测,但我还是在等着王柏帮我确定那个答案。

    不说是吧。我对着他胸口刺了一刀,刀尖没入一指宽,死不了,也让他更恐惧。

    还不说

    我说,我说,是贵妃娘娘。

    我抓着匕首的手,紧了又紧。

    她知道我活着

    太子救人的事情,全城知晓。再加上,当初丞相府众人曝尸城墙之上,只有你和小公子的尸首面容被毁。娘娘当下便派了人去调查。

    我久久没有说话,挟持着王柏,直到帐外的信号烟响起。

    我松了手,你们后面的计划是什么

    王柏一惊,在我松手的片刻,便躲到了将士身后。

    你杀不了我,贵妃的内线是太子的暗卫吧。

    你怎么知道

    我冷哼一声,周胤笙想护着我,就不会让暗卫来找我。暗卫来找我,还一步步推着我来找王柏,不过是想让我被王柏的人困住。

    他跟我说,他接到军粮后,带人来救我,可这就是无稽之谈。他带了多少人还有余力救我

    当时我虽就已知道,也做好了与王柏谈条件的准备。

    可真当一切事实袒露在我眼前时,我发现一切毫无意义。

    你们当初效忠的不是我父亲吧。

    王柏皱了皱眉头,抬手让手下的人收了兵器。

    我不杀你,聊聊我索性坐在地上,抬了抬下巴,对王柏说道。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王柏说,曾经来丞相府的少年中,一群人为了见我,你争我抢。而王柏便是那个,抢赢过的人。

    他抱着一卷亲手所画的山水图,跑进了院子。

    对着我和母亲、祖母行礼,看他拘谨的模样,我还主动对他说:你不用紧张,坐呀、坐呀,母亲做的糕点可好吃了。

    他的山水图自然没有周胤笙画得好,被放在仓库的哪个角落我也不再记得。

    不过,那个下午,他涨红了脸,拿着那块糕点啃了一下午的事情,我也还有点儿记忆。

    王柏屏退了左右,抚着胸口被我扎穿的地方坐了下来。

    我不会告诉你,我爹和贵妃的计划。他实言说道。

    我以前觉得长姐是个很好的人,是丞相府亏欠了她。我把匕首立在手边的矮桌上,转着圈,把玩着。

    长姐入宫那年是十五岁,如今我也有双十了。

    她拿整个丞相府的性命陪葬她的委屈,你说,她会开心吗

    王柏没有应我。

    我活了十五年,不知长姐如何的人,也不知道自己父亲是如何的人。

    我叹了口气,把匕首直直插在木桌上。

    王柏,我猜,她已经安排了人,来剿宫家余孽了吧。

    王柏被我一步步的推测,和那些自言自语惊讶道,说不出话来。

    所以,是你父亲前来

    王柏怔怔看着我,木讷地摇了摇头。

    娘娘自请,要亲手大义灭亲。

    哈哈哈哈。我停顿片刻,笑了起来。

    她是宫家的长女,聪颖无双,而我才是那个愚蠢至极的人呐。

    王柏,你说,一旦我死了,这个世上,对贵妃娘娘威胁最大的人是谁啊

    (17)

    王柏这一晚上的震惊,不亚于那日我在老医正家中的震惊。

    而我之所以能一步步抽丝剥茧,也是因为老医正手里的那封信。

    贤王是孝贤皇后的独子,孝贤皇后是贵妃入宫的第五年去世的,只是因为孝贤皇后调侃了丞相府嫡母刚去世,就将嫡女送进宫,还迎了新妇。贵妃就在皇后的药膳里动了手脚,导致孝贤皇后病逝。

    老医正偶然知道了实情,被逼无奈瞒下此事。

    贤王今年偶然知道此事,又苦无证据,只能冒险在猎场想杀了贵妃报仇。

    后来,太子母后即皇后位,原本想照拂闺中密友的女儿,却不曾想发现了贵妃与年少太子的情意。

    起初,为了太子的未来,皇后苦苦相求,但贵妃始终无法断了与太子的往来,还在宫中与太子私会被皇后发现。

    皇后与贵妃不和,庆国公又掌握了我父亲勾结外党的证据。

    两相加持下,皇后重病,将周胤笙远送北边,贵妃大怒,又逼迫老医正用毒杀害皇后,老医正信中解释他没有用毒,反而暗暗办皇后调理身体,可还是被周胤笙发现了端倪,误认为凶手。

    那贵妃,我那平淡如菊的姐姐,为何又背刺了丞相府呢

    我能想到唯一的解释,就是因为丞相府牺牲了她,还知道了她与周胤笙的情,逼她让皇帝赐婚我与周胤笙。

    宫小姐,救救我。王柏的眼神变得惊恐。

    你们王家,也逃不掉。我话音刚落,帐外传来了兵荒马乱的声音。

    王大人,有刺客杀进了军营。负伤的将士话音刚落,一支箭矢穿过将士的胸膛,带着一股血雾擦过王柏的耳边,钉在了他身后的屏风上。

    王柏当即吓得瘫倒在地。

    我找了机会,把王柏往我身边安全的地方一扽。

    是,是东倭国的人。王柏躲在我身后,蹲着身子,尽显怂态。

    我盯着那枚花纹、制造奇特的箭矢,此地离桐城快马加鞭也需两日,怎会有东倭国的刺客。

    来不及多想,我俯身拉起王柏,往内帐逃,翻过窗户。

    驻地中,已然成了硝烟一片的战场。

    你带了多少人押送军粮我抓着王柏的衣领,躲在草垛后面,时时注意着身边的情况。

    一千余士兵,五百杂役。

    你让人送出去粮草,多少人

    半数。

    索性这些粮草被送走,若是被反贼烧光,桐城上万将士和百姓,冤魂都会找上你。我拎着王柏往后撤去,想到这场偷袭,手下对王柏就更不留情了。

    刺客人数不过几百,但身手极好。压粮的将士多不是对手,王柏没有上阵经验,兵书上学的那点儿皮毛知识没有半点儿作用。

    于是我们带着剩余的几百将士杂役,一路退到了山谷中。

    过了这山谷就是桐城,此刻我只希望白日那些运送军粮的人,能一路抓紧时间赶回桐城。

    为何不退山谷中,王柏看着我,明明身后就是桐城了。

    军粮押送得慢,若是被这群死士找到,必定会血战。粮草易燃,不能冒险。我摇摇头,王柏和他身后贪生怕死的官吏面露难色。

    你要是敢不顾桐城上下的生死,东倭人赶上了之前,我就先了结了你。我拿出匕首,直指王柏面门。

    再拖两个时辰。算着粮草到达桐城的时辰,我指挥着剩下的人,在山谷设伏。

    半个时辰过去,山谷一片寂静。

    一个时辰过去,山谷已久一片寂静。

    所有人严正以待,却没等来东倭人。

    什么人会拖住他们王柏为了扣押军粮,故意没有停驻在城池附近,而是选择了桐城以外与其他城池间的郊外。

    贵-妃-娘-娘。王柏喃喃道,此话一出,我俩四目相对,各自不知什么心情。

    呵,为了杀我,她也是屈尊降贵了。怀着龙胎,还能说服皇帝,我越发佩服我这位长姐了。

    果不其然,山谷前,原本捉拿我的贵妃与其随行的官兵发出了求救的信号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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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地,有山谷挡着,周胤笙是否能看见暂且不论,这信号烟能招来附近的城池注意,但若要营救,也必然要时间。

    救不救来抓我的长姐宫晚淑竟成了我立刻要做的决定。

    王柏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问题,是不是瞄我一样。

    毕竟,就如同白天我跟他说的一样,只要我死了,贵妃下一个肉中刺,就是他们王家了。

    王柏,你会赌人性吗

    王柏摇了摇头。

    我笑了笑,终于学会了大人自嘲的模样。

    若是不救贵妃,还有贵妃肚里的那位,王家也担不起。

    我们带着人又赶了回去。

    驻地上,一团人将贵妃保护在中间,周围死伤一片。

    不知谁高呼了一声王大人,吓得王柏跪在了一堆开肠破肚的尸体前,直接吓晕了。

    剩下的人听了我的指令,朝着仅剩不多的东倭人杀了过去。

    看见援兵的宫晚淑,一眼在人群中看见了我。

    我出生时,她十五岁入宫。

    我十五岁时,她用丞相府满门的性命祭奠她的前路。

    血色的焰火之上。

    我以为她会害怕,但她的眼神依旧淡淡的,像过去每一次宫宴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高墙之外的模样。

    厮杀的人影中。

    她抚着身怀六甲的肚子,站在刀剑无眼的沙场中央,不知哪儿粘上的血粒子,就在她眼尾的地方,就着她白皙的脸庞和青黛的细眉,勾勒出妖孽又无辜的样子。

    忽然,她对着我一笑。

    (18)

    驻地上方的树林里,又窜出一批几百个东倭杀手。

    中计了!她要我死,也要王柏死,她要一个完美的形象。

    就像是,把丞相府推出了,然后她独善其身,还论得一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号。

    我们逐渐不敌,而我也在她的注视下,拿着我的匕首与杀手一次次过招。

    我杀红了眼,她笑弯了眉。

    手中的匕首被人一剑挑落,我肩头皮开肉绽的声音,掩过身边兵刃相接的声音,我以为那一刻,我会真的死掉。

    阿菽。

    一股热血洒在我的脸上。

    我转身向他看去。

    周胤笙骑着一匹黑色的战马,一身银色盔甲、白色披风出现在晨曦第一抹光亮中。

    阿笙。

    宫晚淑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光亮像破碎的铜镜,裂痕向四处延伸,只留下一个黑色的洞。

    我低下了眸子,脚下一踏,匕首腾空,我抓住匕首,手里一转,生生又插进了一个杀手的胸膛。

    东倭杀手知道在这群人中,我和宫晚淑是重点,所以从头到尾都基本分成两边,分别攻击着。

    周胤笙的到来让杀手们慌乱起来,因我有自保的能力,他们强攻不下,便转而朝着宫晚淑去,再加上她那一声呼唤,我不知是暗号或是故意的。

    更加吸引了杀手的注意。

    眼瞅着她抱着肚子,脸上有了些慌乱之色。

    我比周胤笙离她更近一些。

    纠结了一瞬,我还是一边御敌,一边朝着宫晚淑的方向移动。

    好不容易将她护在身后,我不见她神色,她却在我身后说道:荭菽,今年的生辰礼,姐姐可得送上。

    她的声音,让我毛骨悚然,我不解她话中的蹊跷,转身迷惑地看着她。

    丝毫没发现,此刻周胤笙只离我们一丈的距离。

    不知谁趁乱朝着我的膝盖一撞,我抓着匕首直冲宫晚淑的腹部撞去。

    那一刹那,想起宫晚淑每年都会为我准备生辰礼,每箱宝贝的箱底,都压着一个布娃娃。

    细思极恐地想起,那一个个布娃娃,竟像极了丞相府的每一个人。

    我看着眼前那双平淡的眼,极力收劲,看着匕首从她腹侧划破她的衣裳。

    呲

    一把长枪从我的背后刺入我的肩膀。

    而我被长枪的力带着,翻过身,与周胤笙面对面,匕首被周胤笙折断我的手腕一卸,他右手一掌击中我的腹部。

    我被击飞撞上了草垛,重重摔在地上,一口血呛了出来。

    周胤笙没有看我一眼,护着宫晚淑将敌人一步步剿灭。

    我趴在地上,腹部一抽一抽地疼着。

    不知为何,在昏死的最后,我感觉我生命中一样很珍贵的东西,慢慢从我体内流走。

    我昏迷在草垛附近,周胤笙护着宫晚淑根本无暇顾及。

    他也当然没有注意到,从我身下流出的血,染红了那整片地。

    而宫晚淑也在推搡中动了胎气,最后昏倒在周胤笙的怀里。

    大战结束,周胤笙牵了唯一还能用的马车,套上了马,上车前,突然想起什么。让将士立刻将宫晚淑送回桐城,一定要保住她腹中的孩子。

    他转过头,看着血泊中的我,还有身上他刺中的长枪。

    阿菽。他向我跑来,跪在我面前,却无从下手。

    军医,军医!他强忍着内心的恐惧,攥紧了拳头,手却还不自觉地颤抖。

    旁边的副将,单膝跪地,殿下,军医随贵妃娘娘回桐城了。

    周胤笙想抱我,伸出的手,摸到的全是血。

    他分明能感受到,我正一分一分消失在这个世界。

    (19)

    殿下!

    苏公公不知道从哪儿冒了出来,老奴知道小姐要来这儿运军粮。实在担心,就跟了过来,住在十几里外的驿站里。晚上听这边打起来了,不知是何情况,担心不已,知道看见殿下的军旗,才敢出来。

    看见我躺在地上,苏公公大叫:我的天呐!完了,你快,快给小姐看看。

    苏公公带了大夫,被按头压到我面前。

    周胤笙失了魂,跪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就死死看着我。

    你快诊治啊!救不活小姐和她肚子里的小殿下,老奴要了你的命。说着,苏公公抓过旁边人的剑,有些费力地举着,指着那大夫。

    周胤笙眼底布满了血丝,抬着头,不可置信地看着苏公公。

    又跪着挪了两步,一把抓住了苏公公手里的剑,丝毫不顾自己被刀刃嵌进掌心。

    你说什么

    周胤笙的声音变得嘶哑。

    苏公公丢了剑,跪在地上,朝着周胤笙磕了好几个头。

    是老奴对不住您,小姐脖子受了伤后,一路到桐城,起初大夫没有探出。后来探出,小姐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老奴担心小姐和殿下的恩怨还未解决,殿下又在战场日夜焦灼,便没说。苏公公哭嚷着。

    另一边,大夫胆子虽小,也本着救人的原则,给我含着参,又施着针。

    殿、殿、殿下。大夫壮了壮胆子。

    这位小姐的孩子已经保不住了,若是再不送到药材充足的地方救治,命也快没了。

    周胤笙此刻的样子,比在战场上被围攻还难看。

    怎么做他问,声音颤抖,细看,眼角竟还有一丝泪痕。

    您抱着她,我先施针渐缓她伤口流血的速度,然后拔出长枪。快速送回城中救治。大夫说道。

    周胤笙像个提线木偶,脱了身上的盔甲,在苏公公的帮助下,把我揽入怀里。

    他的里衫是黑色的,因为将在外,伤口不会总被看见。

    可是伤到,会痛,血粘到肌肤上,也会感受到。

    长枪拔出的那一下,原本昏死的我,发出细微的呻吟,周胤笙揽着我的肩,阿菽,阿菽。

    风吹过我的脸,周胤笙已经努力控制,让我在马上不那么颠簸。

    可我身上的血,像流不尽,顺着他的胸膛,流到战马的脖颈,最后到了桐城军营。我身上的血,终于不流了。

    而我的身体也轻得,周胤笙紧紧扣住,也好像下一瞬就会飘走。

    他见过太多的杀戮和血腥,沙场的每一粒沙都裹着将士的忠义。

    他恨我,因为我生于宫家,我的父亲做了太多残害忠义的事情。

    可他又怜我,因为他同我一起长大,他知道我是被污泥染出的白花,开在丞相府的后院,从不知晓这些事情。

    他气我,只会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却笨得看不清周遭的人心。

    所以他罚我,攥着可笑的复仇之心,面对一个个残酷的真相。

    他恼我,在刀剑中拿着匕首刺向我善良无辜的长姐,于是他投出长枪将我刺翻,以为我会受得住他对我的最后一击。

    但他又对不住我,因为我好像真的快死了。

    人性多复杂,他想让我看清,可他连自己都没有看清。

    爱和恨在我与他之间,好像从不知何起,又从不知何去。

    (20)

    东宫一次,他亲手伤了我,寻遍了长安的名医将我救下。

    桐城主帅营帐中,他又一次亲手伤了我,让我再入鬼门关。

    帐中燃了数十盆炭火,为了通风,帐门前掀开了一角帐帘,他跪在门口,只能看见我染血的衣衫。

    丞相府灭门,大雨之中,我也曾一跪三日,最后只透过他华贵的轿撵,看他衣衫的一角。

    场景叠叠重重,昨日今朝何其相似。

    他跪在帐前的第三日,初雪飘落。

    他没等到我醒来,也没等到我的噩耗。

    桐城众人与东倭国最后的大战开始了。

    彼时,他从帐前站起,脸上已多了一层肉眼可见的苍老。

    副将将头盔递给周胤笙,却见他长出的胡茬是青白的,连同几日前墨黑的发丝里也白了些许。

    周胤笙安排了人将我好生照看,看着盖下的帐帘,甚至不敢再进去看我一眼。

    他上马带军,那一仗,打了七日。

    周胤笙与东倭将领交战时,被人暗器刺伤,落了下风。

    他的暗卫以死相救,将周胤笙带回了安全的地方。

    暗卫死之前,告诉了周胤笙,贵妃宫晚淑蛊惑他,说丞相府一家对周胤笙恶行昭著,而我也必定会伤害周胤笙。

    所以暗卫告诉了宫晚淑我的踪迹,也促使我救粮、中计,最后重伤。

    暗卫对周胤笙是忠心的,所以周胤笙还是命人以忠烈之名,写上了军报。

    而宫晚淑所行种种,也在周胤笙心里埋下了质疑的种子。

    周胤笙调整了作战的方法,终于将东倭叛党尽数绞杀。

    他留了东倭首领的性命,日夜拷打,最后得到了一封书信。

    那字迹,他太熟悉不过了,书信中交代了,执笔人给东倭反党提供了兵器和粮食,还有偷取军粮绕后方的办法。

    面对着此信,周胤笙心中一震,瞬间一口鲜血吐了出来。

    殿下。副将欲上前,却被周胤笙制止。

    他骑着马,赶回了主营,直奔我所在的主帐。

    阿菽。

    帐中哪还有人,门外护卫我的将士跪了一地。

    殿下,苏公公带走了小姐,说是您的指令,我们不敢不听。领头的将士说道。

    周胤笙看着人去帐空的地方,又看了看手里的信。

    嘴角带着血迹,笑了出来。

    头盔落地,周胤笙高大的身躯倒在了帐前,炸起雪花漫天。

    (21)

    三个月后。

    南边一小渔村。

    我躺在长椅上,苏公公正给小弟喂着饭,小弟也五岁了。

    姑娘,你倒是起来走动走动啊,整日不是窝在屋子里,就是我在长椅上,不利于身体健康。重病之后,我的身体变得很差很差,苏公公说,他带来的那个小大夫,是老医正的徒弟。如果不是当初转魂丹和老医正各种好药给我固本,小大夫又给我灌了他毕生所学,我怕是醒不过来的。

    我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求苏公公将我带走。

    苏公公能在周胤笙的身边,也得恩情于我母亲。他本是跟着先后的大太监,先后崩逝、太子北上时,他被宫中嫌弃。一日我母亲进宫参加宫宴,看他被欺负,于是寻了由头让他出了宫。后来周胤笙成为太子,找到苏公公回东宫伺候。

    起初,苏公公不知我被周胤笙带回了枯井、斗场。

    后来,我在周胤笙身边露脸时,他才知道周胤笙对我做的一切。

    苏公公看遍了宫中的尔虞我诈,也心疼我和周胤笙的恩怨痴缠,所以帮我离开,也帮我偷回了幼弟。

    姑娘,那个,今日天气很好。苏公公总喜欢在说正事儿前,拐弯抹角一阵子。

    昨天天气也很好呢!我应道。

    姑娘……

    明天天气也会很好。

    姑娘……

    后天也是,阿爷想说什么在渔村,我不叫苏公公,按着平常人家的辈分,叫他阿爷。

    贵妃娘娘被打入冷宫了,王叔同被赐斩首。

    沈老先生也病重去世了,老夫人殉情而去。

    周胤笙要我帮他杀的四个人,在这年初春,都死了。

    我外祖父一家,其实是在父亲的嘱托下用商队运送了私造的兵器,起初他们也不知道运的是什么东西,父亲没说。但后来知道,甚至与我父亲修书以断绝了关系。

    所以,为什么疼爱我母亲又疼爱我的外祖父一家,没有来参加我的及笄礼。

    阿爷,你老是出去打听,很容易暴露我们的行踪。我有些无奈。

    我和周胤笙之间,死过几场,就如过往云烟。

    若不是昏迷中,还想着年幼的小弟,与我而言,活着不比死了更好。

    我这年纪大了,生活不能没有乐趣。苏公公嘟囔道,他不仅喜欢打听这些大事儿,隔壁邻居,村头商贩,哪家有个八卦小文,他来小渔村没两天就打听得清清楚楚。

    不过,老朽真想修书一封,揭露那毒妇的恶行,关进冷宫怎么够。

    她平安诞下皇子,盛宠多年,丞相府灭门帮她挡下灾祸,这也是本事。我提不起恨她的情绪。

    也许是母亲教过我,说我曾享受过的荣宠,都有一半是她嫁给皇帝咽下的委屈吧。

    不过我也不愿意去算,爱恨算不明白,恩仇也算不明白。

    我看着一旁无忧无虑的小弟,得他安好就好。

    (22)

    冷宫下。

    周胤笙走进那扇困死了无数后宫妃嫔的斑驳大门。

    宫晚淑坐在冷宫的阶梯上,靠着朱漆掉落的宫柱,眼神淡淡地看着高墙之上。

    你还是没舍得杀了我。宫晚淑平静地说道。

    周胤笙帐前昏倒醒来后,还是派人一路护送宫晚淑回到了宫中。

    甚至一直等她生产完,才将证据收集完,上报给了皇帝。

    那些事,是你指使宫保宁做的,还是他自己做的周胤笙调查完所有的事情,仿佛丞相府做的恶事,都与她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宫晚淑收回了目光,看着周胤笙,重要吗宫保宁将我送入宫中,不也为了他的权力和地位。就算我承认了一切,也改变不了你才是宫家灭门的主谋,我那妹妹,也不会原谅你的。

    周胤笙目光一凛,你好自为之。

    我认识你的时间太长,你对我如此不忍心,你却对她如此忍心。宫晚淑继续说道,看着周胤笙决绝的身影。

    周胤笙,你知道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吗周胤笙停住了不知,转身强忍着怒火看着眼前一脸微笑的宫晚淑。

    她不让我与你接触,她说我不知检点、不守女德,还将你北送。她是被我活活气死的!周胤笙,她是被我活活气死的,原来人也会被活活气死,她是被我活活气死的……宫晚淑越说越开心,越癫狂。

    宫-晚-淑。周胤笙冲上台阶,一把抓住了她的脖子。

    宫晚淑却不气不恼,还伸出自己的手,慢慢覆上周胤笙的手,杀了我。轻飘飘地说。

    滚。周胤笙嫌恶地将她甩到地上,没有掐死她,快步离开那个让他快要窒息的地方。

    三年后,皇帝崩逝。

    周胤笙即位,下令让宫晚淑陪葬。

    咱们新帝也太不孝顺了,怎么能让冷宫那位陪葬,孝贤皇后和先后安葬在其他单独的陵墓呢苏公公叉着腰,站在院子里说道。

    他估计也不太喜欢先帝。我诚实地开口,毕竟谁喜欢自己父亲年岁颇大,还娶了自己的心上人。

    还挺记仇的。小弟吃着糖葫芦从外面屁颠儿地进门。

    哪儿学的词儿,书院先生就教了你这些我这弟弟吧,属实没有我半分聪明,五岁念书,现在八岁了,还是书院垫底。

    阿爷,你又给他钱买零嘴儿了我从长椅上下来,拿过小弟手里的糖葫芦,他抱着我的腰身撒娇想抢。

    我冤枉啊!苏公公摊手表示没有。

    村头一大哥哥给的。小弟在我眼神的威势下说道。

    大哥哥

    苏公公看了我一眼,我别过了头,把糖葫芦还给了小弟,又伸了伸懒腰。

    今天天气正好,适合睡觉。

    小弟,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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