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别特别恨我的父母,特别恨,希望他们早点死。
有时候晚上睡觉做梦,梦里我都会把他们杀了。
01.
生而为耻
我十二岁那年,冬天特别冷。
天刚擦黑,街上的灯光开始像病人一样一盏盏地亮。
我把那封折得整整齐齐的信攥在手里,指甲掐进肉里,一边走,一边想,到底该不该给他们看。
信是中午收到的。一个男生从后门走进来,红着脸往我桌洞里塞了一张折得像迷宫一样的信纸。没有署名,歪歪扭扭的字,写着:周雨,我喜欢你很久了,你弹钢琴的时候真好看。
那时候我已经知道,好看这两个字,在我们家,是原罪。
我爸是艺考老师,学校有名的严师,讲起课来口若悬河,训起学生来手起皮带落。我妈是初中语文老师,擅长用百善孝为先和《论语》来堵住所有不听话孩子的嘴。他们是体面的老师,但在我面前,是执法官和判刑人。
那天晚上,我拿着那封信回了家。信还是被发现了。
什么玩意儿
我爸站在客厅,眼睛死死盯着那张纸。那是一双带着偏执的眼睛,像在望远镜后面狩猎的猎人,看见了猎物的破绽。
你自己说清楚。
我站在原地,嗓子发紧。窗外的风吹得门咯吱响,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是他写的,不是我。
他为什么不写给别人
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你想不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贱
啪的一声,他把手边的皮带抽出来,像是演奏开始前举起的指挥棒。那不是第一次,但我知道,那是我第一次配得上一顿彻底的打。
跪下。
我妈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拿着锅铲:她才十二岁……
跪下。他重复了一遍,语气不重,但有种让空气都冻结的寒冷。
我跪下了。
他把我的手和脚拢在一起,用电线捆得死紧。我甚至听见自己的骨头在轻微响。然后他举起皮带,第一下落在背上,我一下子扑倒在地,磕到地砖。
那天他抽断了六根皮带。每一根断掉之前,我都希望那一根是最后一根。
你要是不犯贱,他会给你写你看看你,才十二岁就学谁勾搭人了
他骂我贱,说我是破鞋,说我还没长毛就想着男人,我妈站在旁边低着头,不吭声。我想,她是不是也在想,这个丢脸的种,为什么不是死在出生那天。
后来我才明白,他们并不是要教育我,他们只是找一个出口,把恶心、羞耻、愤怒、委屈、失望、婚姻的失败、人生的窘迫,全都往我身上砸。
我只是那口泄洪的水井。
我妈不止一次说过:要不是你,我不会跟你爸过。
那时我不懂这话的意思,只以为她怪我不听话。但当她用幽怨而厌恶的眼神看我,看着我洗完澡出来光着脚走在家里的地砖上时,我知道,她不是怪我不听话,她是从头到尾都不愿意生下我。
我从不明白一个问题:为什么别人家的父母都希望孩子被人喜欢,而我被喜欢,是我最大的错
我长得漂亮,从小就知道。那张脸,是老师夸的,是同学羡慕的,是父亲厌恶的,是母亲嫉妒的。我妈看我的眼神,总带着一种藏不住的复杂:一半是你别想着勾男人,另一半是你凭什么比我好看。
那天晚上,我趴在床上,满背淤青,耳朵嗡嗡响。我妈敷着面膜,坐在我身边看《新闻联播》。
我说:我不想弹钢琴了。
她没回头,只是冷冷地说:你再废一句话,我把你手指头掰断。
我不再说话。
她敷完面膜,回房睡觉,关灯时顺手把客厅的灯也关了。我一个人趴在床上,背后的每一个神经都在颤,我听见外面的风,像狗在叫。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自己拿着刀,站在厨房里,爸妈倒在地上,血像水一样流。我跪在血泊里洗手,手洗得通红,我哭着说:你们怎么就不死呢
那是我第一次梦见他们死。第一次觉得,那或许是我的解脱。
第二天,我还是照常去了学校。走在校门口,风一吹,背上传来撕裂般的疼,我咬着牙,脸色不变。我不能让人知道,因为别人知道你家里打你,那是你不孝。
这是我家的一条律法:受伤的人不能喊痛,喊了就是对外丢脸。
那天班里讲作文:我的父母。
老师点我上讲台读。
我站起来,拿着稿子,背上传来的每一阵火辣提醒着我不能抖。我读完后,全班安静。
老师说:真情实感,写得很好。
我的作文里写的是:
他们希望我出人头地,所以我练琴、跳舞、写作、参加比赛。我很幸福。
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已经疯了。
我笑着说谎,他们鼓掌。我走下台,眼角有一滴泪,我不知道是疼还是羞耻。
那天回家后,我把那封情书烧了。烧的时候我在想,如果我真的是个贱人,那就连喜欢我的人都是在犯贱。
后来我学会了一个新词:情绪性人格冷漠。
是的,我爸妈就是。他们情绪失控,但从不内疚,他们只需要一个靶子。
而我,就是他们生而为耻的证明。
02.
那年夏天,我吐了我妈却说我怀孕了
那年夏天热得像疯了似的。
教室没有空调,风扇转的吱嘎响,像喘不过气的怪物。我坐在前排,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汗顺着脊柱往下淌,连内裤都是湿的。
我举手说老师我不舒服,刚站起来,眼前一黑,吐在了讲台边。
全班的人都愣住了,有女生尖叫,男生捂鼻子笑。老师把我扶去医务室,躺在那张永远湿漉漉的床上,我听到走廊有同学在说:
她是不是怀孕了啊
啧,才初三就玩这么野,真骚。
我知道这些话,像瘟疫一样,很快会传遍学校。
傍晚我妈来接我,一进门就没看我,先冲着校医问:她是不是怀孕了
校医愣了下,说:不是,就是中暑,再加上胃炎。
她像没听见似的,一把把我从床上拉起来,眼神冷得像刀子,低声骂:小小年纪就学这些下作的事,你是不是和人乱搞了
我当时的嘴里还残留着胃液的苦味。我说:我真的只是难受。
她说:少废话,你怎么不见别的女孩吐
我那年十四岁,还没真正明白怀孕意味着什么,但我明白了另一件事:在我妈眼里,我永远是脏的,是有错的。
我们一路没说话,直到回家。我爸坐在沙发上听我妈说完,第一句话就是:她要是丢了我们的人,我让她下半辈子都出不了门。
我记得特别清楚,我站在门边,鞋子刚脱了一只。阳光从阳台照进来,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我只是个犯了错被拉回来受审的罪人。
那顿饭没吃,我胃疼得直不起腰。他们倒是吃得挺香,从饭厅隐隐约约传来我妈的声音:这孩子早晚学她那个贱骨头的......天生不干净。
我爸脸色变了,说:闭嘴。
我妈冷哼了一声。
我当时以为他们只是说气话,直到几年后,验血报告摆在我面前,我才知道她说的是实话。
但在那个夏天,我还不知道真相,只知道胃痛得整晚睡不着。半夜我偷偷跑去厕所,捂着肚子蹲了一个小时。出来的时候,我妈坐在客厅没睡,问我去哪儿了。
我说:肚子疼。
她上下打量我一眼,说:不是怀孕还疼什么你现在要是打了孩子,我还得陪你去医院
我那时想冲她吼回去,说我才十四岁,我连男生的手都没牵过,我根本不知道打胎是怎么回事。但我没有。
因为我知道,她不是在询问,是在宣判。
那一夜,我头一次幻想,自己要是真的死了,是不是就能脱离这个家。
后来几次去医院检查,我妈都紧跟着我,每次医生说只是胃病时,她总要再追问一句:你确定不是早孕
有一次医生忍不住了,说:孩子还是个处女,你当妈的说话能不能有点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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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立刻脸红了,转身就对我骂:你是不是私底下和人说了什么装得这么清白,有什么用
那一刻,我彻底明白了:你不需要犯错,在他们眼里,你就是错本身。
我开始学会隐忍,开始不说实话,开始练习如何让自己在愤怒里保持安静,如何在委屈时,学会不哭。
但不哭不代表不痛。那种痛,不是一次的鞭打,不是一句骂人的话。它是一种持续性的撕裂,一点点渗进骨头里的冷。
你会开始质疑,是不是自己真的有问题。
是不是,真的是你不够好,不够乖,不够干净,不够配得上爱。
我那时候还弹钢琴,每天五小时以上,指甲里都是血丝。我妈站在旁边一边打毛衣一边听,偶尔走过来就是一巴掌:
你弹得像狗刨一样!
我不知道狗刨是什么样,我只知道,我小时候弹琴的时候,心里只想着一件事:如果我弹得够好,他们是不是就不打我了
但没有。
钢琴不过是他们包装我这个女儿商品的外壳而已,像把我打造成一个能用来向外人炫耀的光鲜工具。
他们不在乎我开不开心,他们在乎的是我有没有让他们丢脸。
一旦我累了,说不想弹了,我爸就掀翻琴凳,把我摁在地上打,一边骂:我养你就是为了你说不干就不干
每打一下,他就像在给自己证明:这个孩子,是他的,是可以被支配的。
我有时候会盯着他看,不说话。他打累了,甩手坐下,喘气。那种喘气声,像狗追人追累了,突然发现咬不到,就干脆坐地上喘。
我躺在地上,脸贴着冰冷的地砖,心里想:我是不是应该早点死掉
但我还是活下来了。
我妈最喜欢的一句话是:别以为你长得好看就能当饭吃。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好看。但她总用那种带敌意的眼神盯着我看,好像我哪天就要变成第二个她,变成一个被男人骗、被命运戏弄的女人。
她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你别学我,不会有好下场的。
她也许不是讨厌我,是怕我像她一样失败,然后抢了她最后一块破碎的尊严。
她恨我,仿佛是恨那个十几年前没跑掉的自己。
我爸恨我,好像我不是他的孩子,却得养我、供我、看着我一天比一天像那个让他戴绿帽子的男人。
我活在两个仇恨里,被当作泄愤的靶子、发疯的借口、挽尊的工具。
我被打,被骂,被诅咒、被羞辱。被叫贱种不值钱没人要。
可我还是活下来了。
不是因为坚强,而是因为,我想看看——我到底能活成什么样。
现在的我,胃还是不好,吃凉的会吐,压力大也会恶心。每次干呕的时候,我都会想起那年夏天。
躺在医务室,嘴里一股苦味,校医的白大褂,阳光下的尘埃,还有我妈那句:你是不是怀孕了
原来那天她不是在问,而是在诅咒。
那不是误会,是她内心的真实投射。她认定我肮脏,是因为她早就认定自己肮脏。
她希望我也堕落,这样她就不用一个人烂在深渊里。
我没让她得逞。
我烂过,但我又一点一点缝补回来。我自己把自己从那年夏天的地上,一点点扶起来。
我告诉自己: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不管这世上有没有所谓的无条件的爱,我活着,我就不属于他们了。
03.
窗外有狗在哭
凌晨三点,我坐在出租屋的床上,窗外下着雨,有只狗在哭。
不是叫,是哭。带着哽咽的声音,一下一下,隔着雨水、隔着铁皮棚,像一把钝刀子,从我耳朵一点点磨进心里。
我从床上下来,给那只狗留了点饭,是冷的,半个鸡蛋加一团没调味的米饭。狗不敢靠近我,只在不远的墙角看着,尾巴夹着,眼神像我小时候被打完后躲在厕所里看门缝那样。
我知道那种眼神,它是看着世界,却不敢靠近。
我搬到这个城中村三个月了,房子潮,窗子缝里灌风,楼道里每天都有男人抽烟的味。墙壁发黄,马桶堵得要死,水管一到半夜就哗啦响,像哭。
但在这儿,我安静。我不需要报备几点回家,不用听人敲门,不用假笑,不用解释电话是谁打的。
在这儿,我是自己。
毕业后我在北京教钢琴,一个月三千八,偶尔接点私活,最多也就五六千块钱。我妈说我过得像乞丐。我爸说我这辈子没出息。
一个女孩,租破房子,拣野狗养,搞不清自己是谁。你以为你活得有尊严你活得就是个笑话。
他在电话里这么说完,紧接着就是我妈的声音:
你爸说带着狗回来吧,我们不拦你。
我那时候,居然信了。
我带着狗回去。
那狗是我捡来的,断了一条后腿。我带它去医院,医生说有点费钱。我掏光兜里所有钱,留下一句话:能救就救。
狗刚好那阵恢复,瘸着走路,但精神还不错。我带它回家,以为爸妈年纪大了,火气收了。
结果他们做的第一件事,是关门打狗。
我爸抄起扫帚直接砸在狗身上。那狗没叫,哀嚎一声,钻到沙发底下。他低头找不到,拎起沙发掀开,一脚踢上去。
狗眼珠子当时就出血了。
你看看你带回来的是什么玩意!一个断腿的野狗,和你一样,倒了大霉才碰上!
我那天站在客厅门口,连鞋都没脱。他打狗的时候我一句话都没说。不是不敢,是太熟了。那种暴力,是我们家的日常。只是这次,靶子换成了另外一条命。
狗蜷在墙角,全身颤抖。它看着我,那眼神太像我小时候了,像在问:你能不能,救救我
但我动不了。
我妈坐在饭桌前,咬着筷子:你那是什么命你不知道你就跟扫把星一样,哪儿倒霉哪儿扎。
我头一次这么清楚地明白,他们其实不是讨厌狗,是讨厌那个我。那个会带回狗,会多管闲事,会善良、敏感、软弱、麻烦、不听话的我。
他们恨我。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是因为我从来不是他们想要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我爸说:那狗明天扔掉,别再让我看见它。
我点头,说:好。
第二天我带着狗走了。
狗躺在纸箱里,没精神,眼睛肿得像发炎。我边走边哭,一边想:为什么我总要从噩梦里跑出去,然后又自己走回去
人到二十几岁,还在逃家,是不是很可笑
我离家很早。
高考那年,我考进了全国最好的音乐学院。专业课第二。
录取通知书到家的那天,我爸盯着名字看了半天,然后抬头说:别以为你能出息。
我妈接话:她出息啥早晚让男人毁了。
我听着,没笑,也没回嘴。
那年我十八岁。十八岁那天,我偷偷许了个愿:如果这辈子必须恨一个人,我希望那个人不是我自己。
可惜,没实现。
大学四年,我一直过得像躲债。手机不敢关机,因为我妈一天五六通电话打来,每次接起就是:
那是谁男的女的你干嘛呢几点回去
我说:我在图书馆。
别撒谎,你是不是又谈恋爱了是不是又养男人了你爸说了,你长这张脸,就没好事。
我手机贴着耳朵,坐在琴房楼下,听见琴声从窗子里飘出来。那声音干净、流畅、温柔,像这个世界上最不真实的东西。
我看着自己满是茧的手指,想:我练了十多年的琴,到头来,还是被定义成勾男人。
那时我意识到,我做什么都不对。就像那只狗,不管它多乖,只要它存在,它就是罪。
我试过死。
大一那年,睡前吞了整瓶安眠药。被室友发现送进急诊,胃洗得像被开水烫。我妈赶过来,站在病房外抽了根烟,说:
你就是想博可怜吧
你活着都养不起自己,还想死死了谁给你收尸
你要真想死,就跳楼,别吃药浪费钱。
她从没问我一句为什么。
我爸也来了,他没看我,只和医生说:我们做老师的,孩子压力大,麻烦你们多担待。
医生点头说理解,说青春期孩子叛逆。
我那时候脑子还晕,只记得那一句话:孩子压力大。
我不是压力大,我是活得累。
我妈说:你再自杀一次试试。你要真死了,我们脸往哪儿放
我低头看自己手腕上的疤。那些刀痕,是我唯一留下的证据。但没人愿意相信。亲戚来了,我把疤掀开,他们说:
你爸妈打你,肯定是你自己不听话。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
你多想点他们养你多不容易。
你应该感恩。
我后来总结出一句话:感恩不是他们爱你的前提,是你活着的义务。
04.
别人的孩子,别人的命
你怎么就不能像人家谁谁家的女儿一样呢
这句话我听了十几年,像钉子,砸在我脑壳里,最后长成了我脑子里的一部分。
人家谁谁家的女儿,学习好,长得朴素,不早恋,从不上网,不看言情,不反驳,不顶嘴。最重要的是,她们从来不是我。
我是那个别人家孩子的对立面。明明成绩也好,明明也没犯错,明明只是想活得像个人,却总被贴上犯贱心术不正不知羞耻的标签。
从我记事起,我妈最喜欢讲的就是别人家的孩子。
那个别人,没有脸,没有名,只是一个完美的人形模板,拿来对照我这个废物。
我考全校第一,她说:你怎么没考全市第一
我比赛拿奖,她说:不就是几个钢琴比赛,别以为你多了不起。
我从不敢多看一个男生,连坐公交车都戴耳机低头看书。可只要有陌生号码打进来,我妈就冲进房间,一把扯掉我耳机,大声质问:哪个男的
我说:是外卖。
她冷笑:你骗我干嘛是不是在外面养什么人了
那个时候我才16岁。
记得大学时我住集体宿舍,有次宿舍里女孩们半夜聊天,说起小时候的事。
有人说爸妈给她织毛衣,有人说全家人给她开生日会,还有人说她高考落榜,爸爸开车带她兜风,说:没事,这不重要。
她们一边说,一边笑。我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接话。
她们说:你呢
我说:我爸高考前把我手机砸了,说我成绩考不好就是跟男人搞暧昧。
她们以为我开玩笑,笑了一下。
我没笑。我是真的觉得可笑。笑不是因为好笑,而是因为太久没有哭的力气了。
我从没拥有过别人家的那种家。我的家,是一个长期施暴者搭建的监牢,是一间道德废墟。
我无数次地羡慕别人家的孩子,但更多时候,我只是想知道,正常的家到底是什么样
后来我工作了,做钢琴老师。
有一次,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在课堂上弹错了,吓得眼泪汪汪地看着我。
我摸摸她的头,笑着说:没事,我们再来一遍。
她愣了一下,然后松了口气。
她妈妈在教室外面看着,笑着说:老师,你真温柔。
我想说,我不是温柔,我只是终于知道什么样的孩子,不该挨打。
也终于懂得:原来一个五岁的孩子犯错,是可以被安慰的,是不该被羞辱的。
我再看那个孩子,我觉得心疼,也觉得嫉妒。
她是别人家的孩子,也是我这辈子再也回不去的起点。
04.
真相
我小时候有段时间特别喜欢幻想。
幻想自己是被调包的公主,是别人家走失的孩子,是电影里那种其实你父母另有其人的剧情主角。
我幻想的不是身份,是逃生的通道。
因为那样,我就可以不再是他们的孩子。
我可以有机会说一句:你们毁了我,但我不是你们的血肉,我不是你们的后代。
后来真的有一天,我知道了真相。
我不是我爸的孩子。
他是性功能障碍者,而我,是我妈跟一个社会青年搞暧昧后怀上的。
她怕丢人,嫁给了他。
他怕被笑话,认了我。
但他们都没办法真的接受我。所以从我出生起,我就成了他们羞耻的代名词。
我终于明白了我一生挨的打、听的骂、受的羞辱,都不是管教,是报复。
他们恨我——恨我不该来,恨我提醒着他们的失败,恨我血里没有他们想要的纯粹。
我懂了之后,开始变得沉默。
不是不痛了,而是我知道了:我一生都活在他们的噩梦里。
所以我只能在梦里杀了他们。
一次不够,那就十次,一百次,一千次。
他们没死,我也没活。
那之后的日子,我没再回家。他们也没找我。
仿佛这场暴露结束后,谁也没精力再维持这个早就破碎的剧本了。
我在一个地下通道里租了间不到十平的房,屋里只有一张床,一盏灯。我带着那条流浪狗,天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给它擦眼屎、喂药。
它一只眼睛已经被打瞎,另一只也感染了,但它看我的时候,是温的,是信任的。
我第一次有了种很奇怪的感觉:原来生物之间,是可以不靠血缘产生连接的。
它信我,不是因为我是它的妈妈,而是因为我救过它。
而我恨我爸妈,不是因为他们打我、骂我,而是因为他们从没想过救我。
他们不在意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只在意我有没有长脸,有没有听话。
哪怕他们知道我不是他们的,他们也要打我,羞辱我,只因为我曾经是他们无法抹去的错误。
那时候我每天夜里都会醒,脑子里会回放小时候被他们逼着在客厅弹琴到凌晨两点,手指肿到握不住筷子的画面。
会想起我爸一边抽我一边骂我贱,会想起我妈当着亲戚面说我不学好,外面还养了个男的。
这些回忆像毒蘑菇,在脑子里一朵朵地长出来。我睡不着,吃不下饭。整个人瘦了十斤。
有次我吐得太严重,晕倒在地板上,醒来是那条狗舔我的脸。
我把头埋进它毛发里,一边哭一边说:你知道吗,我不是我爸的女儿,太好了,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儿。
那一刻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我从小那么渴望别人说一句你很好,哪怕是陌生人。
我不是想讨好世界,我只是想确认,自己不是废物。
十年后,我爸托我姑姑来找我。
她带着些水果,说:你妈几年前跟个老男人跑了,你爸那边生病住院,让你回去看看,毕竟是养你一场。
我问她:你知不知道我不是他的孩子
她愣了,没说话。
我说:他们是因为没法面对丑事才对我动手的。你知道我被打得最狠的一次,皮带断了六根我才十二岁。
她低头:你爸也不容易……
我打断她:那我呢我容易吗
她说:你不能一直记恨,你爸对你就算没有生恩也有养恩。
我笑了笑,回房间拿了两千块钱,塞到她手里。
你回去告诉他,就当我还的饭钱。
你不去医院看看他他也老了......
他什么时候死,不关我的事。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绝情
不是我绝情,是他从没给过我情。
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下楼,转身关上门,坐在地上把自己缩成一团。
那一瞬间,我觉得真的脱离了那个家。
没有血缘的捆绑,没有孝道的枷锁。所有养育之恩的谎言在验血报告那一行字面前,被戳得粉碎。
我不是他们的错。
我也不是他们的债。
我是我自己。
据说后来他的病也不治了,我始终没有回去看过。偶尔会听我表妹说起,说他现在老年痴呆,连人都认不清。
我说:那也挺好的,忘了也算解脱。
她说:你真的一点都不难过
我轻笑:我难过的那些年,他们从没心疼过一次。现在轮到我不心疼了,这很公平。
她没再说话。
我看着窗外,天快黑了,狗窝里那只独眼狗呼噜呼噜睡得香。
我点了一根烟,抽一口就呛得直咳嗽。
我笑了。
这个世界很烂,很多人更烂,但我还活着,我比烂世界更倔强。
这就够了。
后来我养了七只残疾狗。
它们有的没腿,有的瞎眼,有的被人砍过,有的从垃圾堆里捡来。它们在屋里跑来跑去,有时候咬我鞋子,有时候蜷在我脚边睡觉。
我不嫌弃它们,因为我知道,那些狗,其实是我自己。
我小时候也是残缺的,只是我不是腿断了,是心断了。
每一次收养残疾的狗,都像在拯救我自己。我在摸它们的头,给它们洗澡,带它们看病的时候,心里总在想:要是小时候也有人这样对我,该多好。
有天我在给它们喂药时突然哭了出来。
我意识到,我对这些狗的照顾,比我父母对我一生的照顾都多。
原来所谓爱,不需要血缘、不需要义务、不需要脸面,它只需要一个决定:你想不想为这个生命负责。
我愿意为这些狗负责。
而我的父母,从不愿为我负责。
他们愿意打我,管我,骂我,羞辱我,但他们不愿意了解我,不愿意抱我,不愿意给我一句安慰。
他们用你是我养大的来绑架我,却从没问过我愿不愿意。
他们说:你是我们养的,你就该孝顺。
可我想说一句:我是你们毁的,不是你们养的。
那年过年,很多人回家,我没回。
一个亲戚在微信上发语音:你爸妈都进养老院了,你怎么还那么绝情你不是别人的孩子,是他们的种。
我没回。
他们不明白的事太多了。
我不是别人的孩子,但我也从不是他们真正的女儿。
而现在,我是我自己的命。
这个命,从今天起,不归任何人掌控,不为任何人活。
如果我愿意,我可以为一只流浪狗流泪,也可以为一个陌生女孩发声,但我不再为父母的愧疚和操控低头。
我终于从那个叫家的泥潭里爬了出来。
别人的孩子,别人的命。
我不羡慕了,也不恨了。
因为我知道,我走过的那条路,是别人一辈子都不敢走的深渊。
而我活着,已经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