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生在汤香里
死亡原来是有味道的。
消毒水混合着百合花的刺鼻香气中,我飘在病房天花板角落,看着下方忙乱的抢救场景。心电监护仪拉出一条绝望的直线,护士们交换着遗憾的眼神。我十八岁的身体像片枯叶陷在雪白床单里,手腕上还戴着昨天爸爸刚送的生日手链。
病人心脏骤停,准备肾上腺素1mg静脉推注!
主治医师的声音像是隔了层毛玻璃。真奇怪,生前我总觉得自己透明得像个幽灵,现在成了真正的幽灵,反而看清了许多事。
病房门被猛地撞开时,我正数着天花板上的裂纹。爸爸几乎是摔进来的,西装右肘处沾着墙灰,领带歪到露出背面线头。他身后跟着边诗诗——我的后妈,她左手拎着那个万年不变的保温桶,右手还攥着超市塑料袋,几根葱须从缝隙支棱出来。
想想!
爸爸的喊声像被砂纸磨过。他扑到床边的样子让我想起六岁那年,我在动物园看到一只失去幼崽的狼。
边诗诗没动。她站在床尾,保温桶从她指间滑落,在瓷砖上砸出闷响。淡黄色液体从缝隙渗出,蜿蜒成一条细小的河。我认得这个颜色,是黄芪当归鸡汤,她每周三雷打不动熬给我喝的。
血压测不到了,继续胸外按压!
医护人员的喊声越来越远。边诗诗慢慢蹲下身,食指蘸了滴洒落的汤汁,放进嘴里。她睫毛颤得厉害,却没掉眼泪。
不咸啊……她声音轻得像叹息,为什么每次都说太咸呢……
我胸腔突然泛起剧痛,尽管灵魂不该有知觉。原来她一直知道,知道我是故意打翻那些汤,知道我在日记本里骂她杀人凶手,知道每次爸爸不在家我就把她的爱心午餐倒进马桶。
黑暗吞噬视野前,我看到边诗诗从包里掏出本皮质笔记本,封面上烫金字写着《想想的汤谱记录》。翻开的内页密密麻麻全是字迹,最新一页写着:18岁生日特供:加入藏红花改善情绪,切记少盐(想想总说咸)
——温想想!
尖锐的女声刺破黑暗,我猛地睁开眼。阳光正斜斜穿过教室窗户,在课桌上投下一道刺眼的光斑。同桌林小雨用圆珠笔狠戳我手背:老班的死亡凝视都盯你三分钟了!
粉笔头精准砸中我额头。我机械地抹掉白灰,视线扫过教室——高二(3)班褪色的班牌,后墙黑板报上拙劣的向日葵,还有课桌右下角我用美工刀刻的早字。这是2018年9月1日,高二开学第一天。
我重生了。
放学铃响时,我还在掐自己大腿。疼痛真实得可怕,历史课本里油墨味呛得我想打喷嚏。前世的今天,我故意打翻边诗诗的当归鸡汤,爸爸罚我禁足两周。那是我们关系彻底恶化的转折点。
温想想!
校门口,周明明拦住了我。他校服领子规整地翻到第二颗纽扣,怀里抱着摞宣传单。前世我们直到高三才因文学社熟悉,他是我抑郁时少数没疏远我的朋友。
文学社招新,你文笔那么好……他递来的传单上印着校园征文大赛字样。
我摇头绕开他。公交站台人潮汹涌,17路车裹挟着热浪进站时,我突然想起前世今天边诗诗手腕上的烫伤。那天我摔门而去,没看到她偷偷用冰块敷手腕的样子。
家门钥匙在掌心硌出红印。推开门的瞬间,鸡汤混着药材的醇香扑面而来。边诗诗背对着我站在灶台前,蓝色围裙带子在腰后系成蝴蝶结,显得腰肢细得不盈一握。她正用长柄勺搅动砂锅,氤氲蒸汽给她短发镀上毛茸茸的光边。
想想回来啦她转身时勺子还握在手里,笑容像被阳光晒透的棉花,我熬了山药茯苓鸡汤,听说你们今天开学……
声音戛然而止。我这才发现自己在盯着她看——她眼尾有颗泪痣,右眉缺了小块,是小时候摔伤的。这些细节前世我从未注意。
白瓷碗被推到我面前,汤色清亮,枸杞像几粒红宝石浮在表面。边诗诗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碗沿,那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
前世的我应该接过碗然后失手打翻。但此刻,碗壁传来的温度让我想起ICU里她蘸汤的手指。我低头啜了一口,菌菇的鲜甜在舌尖炸开,接着是若有若无的药香。
太咸了。我放下碗,看着她眼里的光瞬间熄灭,而且枸杞放多了。
对不起,我马上……
加热水再煮五分钟就行。我拎起书包往房间走,关门时补了句,下次……茯苓可以少放点。
门锁咔哒轻响。我靠着门滑坐在地,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床头柜上生母的照片框擦得一尘不染,边诗诗每周都偷偷擦拭这件事,是我高中毕业才知道的。
书架第三层露出牛皮纸一角。抽出来是本硬皮笔记本,扉页写着想想的饮食记录。翻到2014年10月15日:扁桃体发炎第三天,拒绝进食。试了新配方:雪梨+枇杷叶+罗汉果,打成泥兑入蜂蜜。趁睡着喂了三勺,没吐。
纸张边缘有可疑的皱褶,像是被水浸过又晾干。我疯狂往后翻,在2017年6月那页停住——正是我中考前夜:想想复习到凌晨三点,偷偷在银耳羹里加了0.5g人参粉。被说难喝倒掉了,但监控显示她半夜起来喝完了剩的。(注:下次减少苦味)
监控我冲到书桌前打开电脑,调出家庭云盘。输入生日密码后,十几个以日期命名的视频文件赫然在列。最新一个是昨晚的,画面里我熟睡后,边诗诗轻手轻脚进来,把凉透的牛奶换成温热的。
视频突然卡顿,泪水模糊了视线。前世我至死都不知道,那些被我嫌弃的汤里,藏着多少她不敢说出口的爱。
窗外传来砂锅盖轻碰的声响。我抹了把脸,拉开条门缝。边诗诗正对着那碗被我嫌弃的汤发呆,她左手腕内侧有个新鲜的水泡,在灯光下泛着狰狞的光。
诗诗阿姨。我嗓子发紧。这个称呼让厨房里的身影明显僵住,能……帮我拿个创可贴吗
她转身时碰倒了盐罐,白色颗粒在台面上铺成细碎的星河。在我们错愕的对视中,一粒盐落进汤里,悄无声息地沉了下去。
第二章
汤谱里的秘密
闹钟响起时,我正梦见自己沉在海底。睁开眼,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切出一道金线。重生第二天,我还在适应这个年轻十岁的身体。
床头柜上的相框被人动过。我盯着生母微笑的脸,突然想起前世大学时,室友曾问我:你为什么这么恨后妈
我当时怎么回答的好像是:她装模作样熬汤的样子恶心透了。
厨房传来瓷器轻碰的声响。我蹑手蹑脚走到走廊转角,看见边诗诗正踮脚从吊柜取东西。她今天换了件米色针织衫,袖口挽到手肘,露出小臂上一道浅色疤痕——那是我十四岁摔碎汤碗时划伤的。
想想她突然转身,手里的量勺掉在地上,我、我煮了小米南瓜粥……
声音越来越小。前世我会直接摔门而去,但现在我注意到流理台上摊开的笔记本,页面密密麻麻写满字。
今天要早读。我径直走向冰箱,假装没看见她松了口气的样子,给我饭盒装点粥吧。
边诗诗手忙脚乱地去拿饭盒,碰倒了盐罐。白色颗粒撒在汤谱笔记上,她慌忙用手去拂,像在掩盖什么罪证。
出门前我回头看了一眼。她站在原地捧着饭盒,晨光给她镀了层毛边,像个虚幻的剪影。
公交车上,我打开饭盒。南瓜粥旁多了个小格子,里面整齐码着三块枣泥糕——我小时候最爱吃的。前世我总嫌她做的太甜,后来才知道生母生前也常做这个。
温想想!
周明明不知什么时候上的车,一屁股坐到我旁边。他今天换了副黑框眼镜,镜腿上还挂着价签。
考虑得怎么样文学社招新今天截止。他递来张皱巴巴的报名表,听说这届评委是省作协的。
我盯着表格出神。前世我大二才开始写作,那时边诗诗每周末都给我寄保温桶,我却从没告诉她,那些汤是我抑郁时唯一的慰藉。
你为什么找我我突然问。
周明明耳尖红了:你上学期那篇《影子》,把班主任都看哭了……
车猛地刹车,饭盒差点翻倒。我慌忙扶住,却瞥见盒盖内侧贴着小纸条:枣泥减糖30%,希望喜欢。——S
S是边诗诗英文名Shirley的缩写。我捏着纸条的手微微发抖,想起ICU里那本《想想的汤谱记录》。
放学时下起小雨。我没带伞,站在走廊看雨帘把操场割成碎片。前世这种天气,边诗诗总会送伞来,而我总当着同学面把伞扔进水坑。
要蹭伞吗周明明晃了晃他的格子伞,顺路去文学社交表。
雨声中,我鬼使神差点了头。
文学社教室贴着历年获奖作品。2016年一等奖《母亲的味道》让我驻足——作者描写继母熬的汤如何治愈丧母之痛。
虚伪。我脱口而出。
为什么周明明凑过来看,写得挺真挚啊。
怎么可能有人真心爱丈夫前妻的孩子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周明明的母亲也是继母,据说待他视如己出。
他若有所思地看我一眼:下午生物课调实验室了,别忘了。
回家路上雨停了。路过药店时,我买了盒烫伤膏。
推开门,家里静得出奇。茶几上压着张字条:公司聚餐,菜在保温箱。你爸晚归。——S
我直奔边诗诗卧室。前世我从未主动踏入这个领域,现在却像侦探搜寻线索。梳妆台上护肤品寥寥无几,衣柜里衣服按色系排列,床头摆着我和爸爸在迪士尼的合影——那天我故意走丢,害她找了三个小时。
书架最下层塞着本《临床营养学》。抽出书时,一叠纸片雪片般落下。拾起来看,全是剪报:《青春期膳食指南》《考前减压食谱》《孩子挑食怎么办》……最早一张是2013年的,边角已经发黄。
正要把书塞回,一个牛皮笔记本从书脊滑出。翻开扉页,我呼吸一滞:《想想的体质分析与汤疗记录》。
2015.4.12,想想月考失利,整晚不说话。参考《伤寒论》甘麦大枣汤改良:小麦30g,甘草5g,大枣10枚,加牛奶200ml。喝了大半杯。(注:下次减少甘草苦味)
2016.11.3,想想体育课摔伤膝盖。当归补血汤加减:黄芪30g,当归6g,加枸杞15粒活血。全喝完了!奖励自己巧克力一枚。
最新一页是昨天的:18.9.1,开学第一天。改良四神汤:山药、茯苓、莲子、芡实各20g,加鸡胸肉提鲜。嫌咸但没摔碗!进步巨大,可能藏红花起效需观察。
字迹从最初的工整到后来略显潦草,有些页面沾着油渍或水痕。边诗诗甚至画了折线图,记录我每次喝汤的量与情绪评分。
笔记本最后夹着张照片:大学时代的边诗诗和生母林芮勾肩搭背,背景是某所大学的食堂。照片背面写着:芮芮,我会照顾好想想,我发誓。
我跌坐在地,照片在掌心发烫。生母去世时我才三天大,从不知道她们认识。
钥匙转动声惊醒了我。我慌忙把东西塞回原处,却来不及逃出房间。
想想边诗诗站在门口,购物袋啪嗒掉在地上。她目光扫过我手中的笔记本,脸色瞬间惨白。
对不起,我不是……我嗓子发紧。
她快步走来,却不是抢笔记本,而是摸我额头:你脸色很差,是不是淋雨了
洗衣液混合着雨水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右肩湿了一大片,显然把伞让给了购物袋。
我看了你的笔记。我直接坦白,五年零四个月,每周至少三次……
边诗诗的手指僵在半空。窗外汽车驶过,车灯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那些汤……我声音发颤,真的有用吗我是说,对我的情绪。
她眼睛亮得惊人:上周你喝的山药百合羹,睡眠质量提升了32%。不过今天的四神汤盐分确实……
我想试试。我打断她,你笔记里9月3日准备做的那个……陈皮绿豆汤。
边诗诗像被雷击中般呆立。9月3日是生母忌日,前世这天我会锁在房间绝食。
厨房飘来焦糊味。她惊呼一声冲出去,我跟到门口。灶台上砂锅正冒着不祥的黑烟,她手忙脚乱关火,掀开盖子露出锅底焦黑的粥。
本来想做皮蛋瘦肉粥……她沮丧地抓着锅铲,你小时候最爱吃的。
我走过去,从购物袋里掏出盒装好的凉皮:吃这个吧。你肩上都湿透了,去换件衣服。
边诗诗像看外星人一样看我。我突然意识到,这是十年来第一次关心她。
我们沉默地吃凉皮。她小口小口咬着,时不时偷瞄我一眼,像只警惕的松鼠。
你和妈妈……是同学我指着照片问。
她筷子顿了顿:大学室友。她走的那天……声音低下去,我在产房外等了七小时。
我喉咙发紧。前世我一直以为她是爸爸在妈妈去世后随便找的女人。
德国研究所的工作,我盯着凉皮里的黄瓜丝,为什么放弃
边诗诗猛地抬头:你爸告诉你的她苦笑,那年你连续高烧三周,医生说免疫力太低……
话没说完,爸爸醉醺醺地撞开门。他看到我们同桌吃饭的样子,酒醒了大半: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边诗诗慌忙起身去扶他。我收拾碗筷时,摸到口袋里那管烫伤膏。
诗诗阿姨。我叫住正要扶爸爸进卧室的她,这个……抹手腕。
药膏落在餐桌上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边诗诗的背影明显僵了一下,但没有回头。
深夜,我辗转反侧。手机突然震动,周明明发来短信:下周一要交征文初稿,别忘了。
我翻身起来开电脑。文档空白了十分钟,我鬼使神差打下一行字:《一碗汤的温度》。
保存时,厨房传来轻微响动。从门缝望去,边诗诗正在熬什么,左手腕上贴着卡通创可贴——那管烫伤膏的包装纸被她小心地折好,塞进了围裙口袋。
第三章
深夜厨房
凌晨两点十七分,我被一股奇怪的香气唤醒。
黑暗中,一缕似有若无的甜香从门缝渗进来,混着某种熟悉的药材味。我摸出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周明明三分钟前发的消息:征文选题想好了吗
《一碗汤的温度》。这个标题在我脑海里盘旋三天了,文档却依然空白。我翻身下床,光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循着香气摸向厨房。
暖黄灯光从厨房门玻璃透出来,在走廊地砖上投下一方朦胧的光斑。我屏住呼吸,从门缝望进去。
边诗诗背对着门站在料理台前,短发随意扎成一个小揪,身上套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格子睡衣。她左手捧着本外文书,右手持长柄勺在砂锅里慢慢搅动,时不时推一下滑落的眼镜。灶台边摊着四五本笔记,其中一本摊开的页面上画着复杂的化学分子式。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边诗诗——专注得近乎虔诚,眼镜片上蒙着蒸汽,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背诵什么公式。砂锅里咕嘟咕嘟冒着泡,香气像有实质般在空气中流淌。
要站到天亮吗她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笑意。
我浑身一僵,门轴已经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边诗诗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想想我吵醒你了
太香了。我索性推开门,在煮什么
她下意识用身体挡住料理台:只是……做个实验。
我凑近看。砂锅里翻滚着琥珀色的液体,表面浮着几片我没见过的药材。台面上那本外文标题写着《Food
Chemistry》,旁边笔记本密密麻麻记录着温度和时间数据。
你还会德文我指着书页问。
边诗诗手指蜷缩了一下:以前工作需要。
我拿起另一本笔记,里面全是手绘的图表和化学方程式。某页角落贴着张便签:D3配方改良:增加β
-
葡聚糖含量,但需控制苦味。参考想想2017.12味觉测试数据。
这是什么我指着砂锅。
边诗诗咬了咬下唇:γ
-
氨基丁酸复合汤剂,帮助改善睡眠……她突然住口,像说错了什么。
所以这些年,你给我喝的都不是普通汤我声音发紧。
厨房陷入诡异的寂静。冰箱压缩机启动的声音格外刺耳。边诗诗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勺柄,指节发白。
是药膳。她最终轻声说,你十四岁确诊轻度抑郁后,我查了很多资料……
我胸口像被重击。原来她早就知道。前世我直到大学才被确诊,却从不知道边诗诗一直在默默研究治疗方案。
能喝了吗我指向砂锅。
边诗诗明显愣住了:你……要试
不然你大半夜煮着玩我拉开餐椅坐下,碗在左边橱柜。
她手忙脚乱地关火盛汤,差点打翻盐罐。递过来的白瓷碗里,汤汁澄澈见底,底部沉着两粒红枸杞。
我吹了吹热气,在她紧张的注视下啜了一口。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初尝微苦,回甘却带着奇异的清甜,像雨后竹林的气息。
苦味阈值偏高,但回甘不错。我放下碗,γ
-
氨基丁酸含量多少
边诗诗的眼镜滑到鼻尖:你知道GABA
生物必修三,神经递质那章。我指指她笔记,这里pH值写错了,7.4是血液正常值,汤剂应该更偏酸性。
她眼睛瞪得更大,突然转身从书架抽出一本《高级食品生物化学》:第210页,GABA在酸性环境中的稳定性……
我们就这样聊到窗外泛起鱼肚白。边诗诗讲解时的样子与平日判若两人,眼中闪烁着我从未见过的光彩。她曾是慕尼黑工业大学食品工程博士,拥有三项国际专利,德国某研究所曾开出年薪百万的邀约。
为什么放弃我问出最关键的问题。
她正在黑板上写公式的手顿住了。晨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她侧脸投下细密的光斑。
你初二那年持续低烧两个月,她声音很轻,医生说免疫力缺陷可能诱发抑郁症。那时候我想……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
灶台上的汤早已凉透,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我突然想起ICU里那本《想想的汤谱记录》,想起她蘸着洒落的汤放进嘴里的样子。
下次实验叫我。我站起身,我生物全班前三。
边诗诗手里的粉笔断成两截。她嘴唇颤抖了几下,最终只说:好。
回房后我打开电脑,文档顶端的《一碗汤的温度》突然有了灵感。我飞快敲下第一段:凌晨三点的厨房,科学家正在攻克宇宙级难题——如何让叛逆期少女喝下一碗安神汤……
周一的生物课上,周明明戳戳我手肘:黑眼圈这么重熬夜写征文
我摇摇头,想起边诗诗今早偷偷塞进我书包的保温杯。课间打开,里面是淡紫色的液体,贴着标签:花青素复合饮,缓解视疲劳。S.
这什么颜色好诡异。周明明凑过来闻,像巫婆汤剂。
我喝了一大口,蓝莓的酸甜在舌尖炸开:高科技产品,你不懂。
放学时班主任宣布了征文比赛细则。我正收拾书包,周明明突然压低声音:你后妈是不是边诗诗食品工程那个边诗诗
我书包带子滑落在地:你怎么知道
我爸书柜有本《现代食品生物技术》,她是编委之一。周明明眼睛发亮,去年那篇关于风味分子与情绪调节的论文太惊艳了!
我愣在原地。前世我从未关心过边诗诗的职业,只知道她在某个研究所挂名。
回家路上经过市图书馆,我鬼使神差走了进去。在期刊室电脑输入Shirley
Bian,屏幕上立刻跳出二十多篇论文。《γ
-
氨基丁酸在传统汤剂中的稳定性研究》《药膳风味物质与儿童情绪关联性分析》……最新一篇发表于三个月前,署名单位是家庭实验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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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庭实验室。我咀嚼着这个词,想起厨房里那些简陋的仪器。
推开家门,爸爸罕见地早早回来了,正和边诗诗在客厅说着什么。看到我,他脸上绽开笑容:想想,过来看老照片!
茶几上摊着本相册,边诗诗神色慌张地想收起来,却被爸爸按住手:孩子大了,该知道了。
照片上是婴儿时期的我,被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子抱在怀里。女子戴着口罩,但露出的眉眼分明是边诗诗。
这是……
你三个月大时住院,诗诗天天去照顾。爸爸轻拍边诗诗肩膀,那时候她还在德国工作,每次都是打飞的来回。
我拿起照片,背面写着日期和一行小字:想想今天喝了30ml牛奶,没吐。芮芮,你放心。
她一直保存着你妈妈的东西。爸爸从书房拿出个铁盒,本来想等你成年再……
边诗诗突然站起来:我去热汤。
铁盒里是生母的日记本、发卡和几张照片。最上面那张边角已经发黄,上面的边诗诗和生母穿着学士服,背后是某大学的校门。生母的日记最后一页写着:如果有什么意外,请把想想交给诗诗。只有她会记得想想对枇杷过敏,记得她喜欢37℃的牛奶……
厨房传来抽油烟机的轰鸣。我放下照片走进去,边诗诗正对着咕嘟冒泡的汤锅发呆,眼镜片上全是雾气。
需要帮忙吗我问。
她手一抖,汤勺掉进锅里,溅起的热汤烫红了手背。我立刻抓住她手腕拉到水下冲洗。她的手比想象中粗糙,指腹有薄薄的茧,是常年握笔和拿勺的痕迹。
征文比赛。我突然说,我写了你。
水流声掩盖不了她突然急促的呼吸。我关上水龙头,厨房安静得能听见冰箱的嗡嗡声。
写的……什么她声音发颤。
一个科学家如何用汤锅征服叛逆少女。我拿起汤勺搅了搅锅,需要更多实验数据,比如科学家为什么选择当后妈。
边诗诗的眼圈慢慢红了。她转身去拿调料瓶,却碰倒了盐罐。白色颗粒撒了一桌,在晨光中像细碎的钻石。
因为……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发抖,有人曾经把最后一块枣泥糕让给我,说‘以后我女儿分你一半’。
我手里的汤勺掉进锅里,溅起的汤汁落在我们两人的睡衣上。但谁都没有动,任凭那些温暖的印记在衣料上慢慢晕开。
第四章
被隐藏的约定
雨水拍打窗户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喉咙像被火烤过,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我摸出手机,凌晨4:23,锁屏上是周明明昨晚发的信息:征文初稿看了,感情很真挚,但后妈形象太完美反而不真实。
我盯着这条信息看了很久。文档里那个为我熬汤的边诗诗确实像个圣人,而现实中我们上周还因为我不肯喝黄芪鸡汤冷战了半天。
窗外一道闪电劈过,雷声震得玻璃嗡嗡作响。我浑身发冷,拽过被子裹紧,却摸到一手冷汗。床头柜上的水杯在黑暗中泛着微光,我伸手去够,却碰翻了杯子。
想想门被轻轻推开,边诗诗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她开灯的瞬间,我本能地眯起眼。
你发烧了。冰凉的手掌贴上我额头,带着淡淡的草药香。她身上套着那件旧毛衣,右肩还沾着水珠,显然刚从外面回来。
温度计显示39.2℃。边诗诗倒吸一口气,快步走出房间。我听见厨房柜门开合的声音,水龙头哗哗作响,砂锅碰在灶台上的轻响。
雨声渐大时,她端着一只冒着热气的小碗回来。碗里的液体黑得像咖啡,表面浮着几片可疑的草药。
喝了。她扶我坐起来,能发汗退烧。
我抿了一小口,苦味从舌尖炸到天灵盖。正要抱怨,一股奇异的回甘突然涌上来,带着某种遥远的熟悉感。我又喝了一大口,这次尝出了陈皮、金银花和另一种说不清的药材味道。
好熟悉...我喃喃道。
边诗诗的手抖了一下:这是...
记忆像被闪电劈开的黑暗。三岁那年高烧,有人用同样的味道哄我喝药;六岁扁桃体发炎,这个味道混着蜂蜜滑入喉咙;十二岁半夜牙疼,还是这个味道缓解了疼痛...
妈妈...我无意识地吐出这个词,自己都愣住了。生母去世太早,我根本不记得她的样子,更别说她煮的汤。
边诗诗的瞳孔骤然收缩。她接过空碗时,我注意到她手腕内侧有一道新鲜的烫伤。
再睡会儿。她替我掖好被角,我就在外面。
再次醒来已是中午。雨停了,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线。床头柜上放着保温杯和纸条:每两小时喝一次。你爸出差了,我请假在家。S
保温杯里的汤还是温的,味道比凌晨那碗温和许多。我小口啜着,听到客厅传来压低的声音。
...血象显示病毒感染。边诗诗在打电话,对,还是用D方案...不,不要抗生素...
我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边诗诗背对着我坐在沙发上,面前摊着那本《想想的汤谱记录》,正在往某页贴便签。茶几上摆着五六个瓶瓶罐罐,她正用电子秤称量某种褐色粉末。
GABA剂量需要调整...她对电话那头说,考虑到她最近情绪波动...好的,陈教授。
德国研究所的陈教授我悄悄退回床上。所以这些年,她一直保持着学术联系,就为了...研究怎么给我调养身体
下午我的体温飙到39.5℃。边诗诗每隔一小时就来换一次冰毛巾,喂我喝不同配方的汤药。到第三天凌晨,我终于退烧了,却发现她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那本汤谱。
晨光中,她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我轻轻抽出那本笔记,翻到最新一页:9月25日,病毒性感冒。D方案改良:板蓝根15g,黄芩10g,加微量人参皂苷增强免疫力。全喝完了!(注:退烧后需补电解质)
往前翻是密密麻麻的记录,每页都贴着便签和剪报。在2014年的某页,我发现一张夹在其中的医院处方笺,背面写着:芮芮的配方果然有效,想想退烧了。你在天上看到了吗
处方笺上的日期是我六岁生日那天。我记得那次高烧,却不记得有人用芮芮的配方救了我。
边诗诗动了一下,笔记从膝头滑落。我弯腰去捡,发现书柜下层露出铁盒一角——和爸爸上周拿出来的那个装生母遗物的盒子一模一样。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我回头确认边诗诗还在睡,轻轻拉出铁盒。盒盖有些紧,打开时发出轻微的咔声。
里面是另一本日记。棕红色皮革封面已经褪色,内页泛黄卷边。我翻开第一页,生母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2000年9月1日,和诗诗约好,以后谁先有孩子就认对方做干妈。她非说要科学养娃,连夜列了十页营养计划表。这个书呆子!
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我快速往后翻,在最后一页停住。日期是生母去世前三天:
2003年3月12日。我把想想托付给诗诗了。这傻丫头哭着发誓会把想想当亲生的,还说要申请调回国内工作。对不起啊诗诗,说好要一起养大想想的...
一滴泪水砸在纸页上,晕开了某个字母。我慌忙合上日记,却带出了一张照片——年轻的边诗诗穿着白大褂,怀里抱着婴儿时期的我,背后是德国某研究所的标志。
那是你三个月大时。
边诗诗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我转身,看到她站在晨光中,脸色苍白得像纸。
为什么瞒着我我举起日记本,你和妈妈是...
大学室友,最好的朋友。她慢慢走过来,膝盖碰到茶几发出闷响,芮芮走后,我...我申请调回国内。
我突然想起爸爸说过的话:那时候她还在德国工作,每次都是打飞的来回。
所以你放弃事业,就为了...履行承诺
边诗诗摇摇头:不全是。她手指抚过日记本,我是真的...爱你。
这句话像一把刀剖开我胸膛。十年来的冷眼相对,打翻的汤碗,恶毒的言语——而她只是默默记录着我的喜好,研究着我需要的营养配方。
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声音嘶哑,如果早知道你们...
我不想你活在‘妈妈的朋友应该对我好’的期待里。边诗诗蹲下来,平视着我的眼睛,我希望...我们能自然建立感情。
阳光照在她脸上,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我突然发现她左眼角有颗泪痣,和生母日记里写的一模一样:诗诗今天实验又失败了,哭得那颗泪痣都要掉下来。傻丫头,不就是数据误差吗
那个配方...我指向汤谱笔记,是妈妈的
边诗诗点点头:芮芮家传的草药方。你每次生病,我都...她的声音哽住了。
我猛地站起来,却因为头晕踉跄了一下。边诗诗想扶我,被我躲开了。十年来构建的世界观正在崩塌,我需要时间消化。
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她默默退出房间,轻轻带上门。我打开电脑,周明明的文档还停留在昨天:后妈形象太完美反而不真实...
我删掉重写:她熬的汤里有种苦味,是十年前的承诺发酵的味道...
傍晚时分,我推开边诗诗的房门。她正对着电脑工作,屏幕上是一篇德文论文。看到我,她慌忙合上笔记本,眼镜片上反射着夕阳的橙光。
我看了妈妈的日记。我直接说,全部。
她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沿:恨我吗
恨。我在她床边坐下,恨你为什么不早说。
边诗诗的肩膀垮了下来。我注意到她书桌抽屉没关严,里面露出药瓶的一角——氟西汀,抗抑郁药。
那个汤...我转移话题,能再给我一碗吗
她的眼睛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星:现在
现在。我点头,我要记住这个味道。
厨房里,边诗诗一边熬汤一边解释每种药材的作用。我坐在餐桌前看她忙碌的背影,想起生母日记里写的:诗诗今天煲汤忘了放盐,还非说是科学配方。这个骗子!
汤好了,她小心地撇去浮沫,舀进白瓷碗里。我接过来,热气模糊了视线。
小心烫。她习惯性提醒。
我吹了吹,喝下一大口。苦味之后是回甘,就像这些年的日子。边诗诗紧张地盯着我的表情,手指在围裙上绞出褶皱。
好喝。我放下碗,就是...太苦了。
她立刻去拿蜂蜜罐,却碰倒了盐瓶。白色颗粒撒了一桌,在夕阳下像细碎的钻石。我伸手接住即将滚落的盐罐,我们的手指在玻璃表面短暂相触。
明天...我舔了舔发苦的嘴唇,能教我熬这个汤吗
边诗诗的眼镜片蒙上了雾气。她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
好。她声音发颤,我教你。
窗外,雨后的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我打开手机,给周明明回复:重写完了。这次有苦味,有盐分,还有...真相。
第五章
记忆中的味道
周六清晨六点,我被厨房飘来的香气唤醒。推开房门,边诗诗正对着料理台上的食材发呆,晨光透过纱窗在她身上投下细密的光斑。她面前摆着三本摊开的笔记,其中一本封面上写着《芮芮的汤谱》。
这么早我揉着眼睛走过去。
边诗诗明显吓了一跳,手里的党参掉在台面上:你...醒了她慌忙合上那本《芮芮的汤谱》,却不小心碰倒了盐罐。
不是说好今天教我熬汤吗我拿起那本被合上的笔记,故意在她紧张的注视下翻开。内页是两种笔迹交替记录,一种娟秀洒脱,另一种工整严谨。最新一页写着:想想感冒痊愈后味觉敏感度提升23%,可尝试复原芮芮的竹荪鸡汤。
这是...
我和你妈妈的合订本。边诗诗推了推眼镜,大学时我们约定,要把各自的家传汤谱整合成册。
我抚过那些泛黄的纸页,生母的字迹旁常有俏皮的涂鸦,而边诗诗的笔记则严谨标注着温度和时间。在某页角落,生母画了个箭头指向边诗诗的配方批注:书呆子,汤是喝的不是做实验的!
今天想学什么边诗诗打断我的思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围裙边缘。
我指向那页竹荪鸡汤:这个。
她的瞳孔微微扩大:这是你妈妈最拿手的...你确定
确定。我拿起菜刀,香菇要切片还是切块
边诗诗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起来。她取下墙上的另一条围裙帮我系上,手指在我腰后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这个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她也是这样帮我系鞋带,而我总是故意踩松。
首先,干竹荪需要40℃温水浸泡12分钟。她切换成教授模式,从柜子里取出温度计,温度过高会破坏多糖结构,影响鲜味。
我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突然理解了周明明说的专业的人最有魅力。这个在厨房里游刃有余的边诗诗,和平时那个打翻盐罐的女人判若两人。
然后,老母鸡要冷水下锅...她示范着焯水技巧,突然转向我,你知道为什么不能用热水吗
蛋白质遇热凝固,血沫锁在肉里。我背出生物课知识。
边诗诗眼睛弯成月牙:不愧是全班前三。
我们配合得像多年的搭档。她处理鸡肉,我泡发菌菇;她掌控火候,我准备配料。当她把砂锅盖掀开的瞬间,一股似曾相识的香气扑面而来,我的鼻腔突然发酸。
尝尝。边诗诗舀了一小碗递给我,手腕上的烫伤还没完全消退。
汤入口的刹那,记忆如潮水涌来。三岁生日那天,有人喂我喝过这个味道;六岁演出结束,保温杯里装着这个味道;甚至在前世ICU里,昏迷中的我也曾尝到过几滴...
好喝吗边诗诗紧张地问。
我点点头,喉咙发紧:和妈妈做的一样
差远了。她轻笑,指指笔记上某处,你妈妈从来不放枸杞,说像汤里长了痘痘。
我们笑作一团。边诗诗的笑声清脆得像风铃,这是我第一次听她这样开怀大笑。笑着笑着,她突然停下来,用手指抹了抹眼角。
怎么了
没什么。她转身去调小火候,只是想起大学时,我和你妈妈在宿舍偷用电饭煲熬汤,差点引发火灾...
故事一个接一个。原来生母会把边诗诗的实验报告画满小猪,原来边诗诗曾连续一周熬夜帮生母补高数,原来她们约定要做彼此孩子的教母...砂锅咕嘟声中,生母的形象在我心中逐渐丰满,而边诗诗的身影也与她重叠在一起。
好了。边诗诗关火,竹荪鸡汤,家庭版配方。
我盛了两碗,我们坐在餐桌前安静地喝。阳光透过汤面的油花,在桌布上投下晃动的光斑。
诗诗阿姨。我放下碗,我们做个记忆中的味道系列吧复原妈妈所有的汤谱。
边诗诗的勺子当啷一声掉进碗里。她摘下眼镜用衣角擦拭,却怎么也擦不干镜片上的雾气。
门铃突然响了。边诗诗去开门,我听见一个尖利的女声:天哪!真是你!
客厅里站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拎着印着某研究所logo的公文包。她上下打量边诗诗的居家打扮,目光扫过围裙上的面粉渍,嘴角微微下垂。
林美琪边诗诗声音发紧,你怎么...
来市里开会,顺路看看。名叫林美琪的女人视线越过边诗诗肩膀,落在我身上,这就是那个孩子
我走过去站在边诗诗身旁,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颤抖从她身上传来。
我女儿,温想想。边诗诗的手轻轻搭上我肩膀,动作生疏得像第一次做这个动作。
林美琪挑眉:女儿她轻笑一声,听说你拒绝陈教授的邀请,就为了在家当保姆
边诗诗的手指在我肩上收紧了一瞬。
Shirley当年可是我们组最有天赋的。林美琪转向我,红唇一张一合,三项国际专利,德国研究所破格录取的天才,现在...她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厨房,沦落到研究家庭菜谱。
我胸口腾起一团火。没等边诗诗反应,我已经上前一步:边博士在家研究的是药膳与神经递质的关系,上周刚在《Food
Chemistry》发表论文。您这么关注她,没看到吗
林美琪的表情凝固了。边诗诗猛地转头看我,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滚圆。
药膳林美琪嗤笑,不就是煮汤...
γ-氨基丁酸在传统汤剂中的稳定性研究。我一字不差地背出边诗诗的论文标题,需要我背摘要给您听吗
客厅陷入诡异的寂静。边诗诗的手悄悄握住了我的,掌心潮湿冰凉。
有意思。林美琪最终冷笑一声,从包里抽出张名片塞给边诗诗,陈教授说随时欢迎你回来。当然,如果你还跟得上进度的话。
门关上后,边诗诗像被抽走骨头般跌坐在沙发上。我捡起那张名片,上面印着慕尼黑食品工程研究所的金色字样。
你想回去吗我问。
边诗诗摇摇头,把名片撕成两半:那里没有你。
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心脏漏跳一拍。我假装去厨房拿水,实则平复呼吸。洗碗池边放着边诗诗的手机,屏幕还亮着——是某珠宝回收网站的确认页面,一副翡翠耳坠的交易刚刚完成。
那副耳坠我认得,是生母留给她的毕业礼物。生母日记里写过:诗诗今天答辩通过,把我送她的翡翠耳坠弄丢了一只,哭得像个小花猫。
诗诗阿姨。我走回客厅,爸爸的公司...是不是出问题了
她肩膀一颤:怎么突然...
我看到交易记录了。我直接摊牌,那对耳坠...是妈妈送你的。
边诗诗沉默了很久。阳光移到了她膝盖上,照亮牛仔裤上一个不起眼的补丁。
暂时性资金周转困难。最终她轻描淡写地说,你爸不想让你担心。
我想起上周爸爸深夜书房的灯光,还有他忽然增多的白发。前世这个时候,我正沉迷于和周明明筹备文学比赛,完全没注意家里的异常。
我可以做家教。我脱口而出,生物和语文都能教。
边诗诗猛地抬头,眼镜片反射着阳光,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不行,高三了...
那就周末!我坚持,或者网上接单做文案。
她还想反对,门锁转动声打断了她。爸爸拖着行李箱站在门口,西装皱得像腌菜,眼下挂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
你们怎么了他疑惑地看着我们凝重的表情。
边诗诗迎上去接过公文包:想想知道了。
爸爸的肩膀垮了下来。他疲惫地揉着脸:只是小问题,很快...
我想帮忙。我打断他,我有教师资格证。
你哪来的...爸爸突然反应过来,哦,对,重生。
我们坐在餐桌前分食那锅竹荪鸡汤。爸爸说起公司被合作方拖欠款项,边诗诗提到她接了些论文润色的活。我看着他们强打精神的样子,想起前世我大学退学时他们的崩溃,胸口一阵刺痛。
其实...爸爸吞吞吐吐地说,老周提过,他儿子周明明作文不错...
我差点被汤呛到:周明明
他爸是出版集团的,说要找靠谱的家教...爸爸小心翼翼地看着我,你觉得...
我去。我放下碗,多少钱都接。
边诗诗和爸爸交换了一个惊讶的眼神。前世我因为讨厌周明明的自来熟,拒绝过无数次这类提议。
饭后,我主动请缨洗碗。边诗诗在书房整理她的论文资料,爸爸在阳台打电话。水流冲过碗碟时,我听见边诗诗压低的声音:不行,现在不能接受德国那边的邀请...想想高三最关键...
我关掉水龙头,蹑手蹑脚走到书房门口。边诗诗正对着电脑屏幕皱眉,对话框里德文密密麻麻。她回复了一句什么,然后疲惫地摘下眼镜揉眼睛。
回到房间,我打开电脑登录家教网站,填写了生物和作文辅导的信息。正要关闭网页时,周明明的消息弹出来:征文终稿交了明天下午文学社讨论,你来吗
我看了眼书桌上打印出来的《一碗汤的温度》,文档停留在第12页。故事写到了发现汤谱笔记,写到了深夜厨房的对话,却刻意避开了那些最尖锐的矛盾——我对边诗诗多年的伤害,她隐藏的抑郁症状,以及我们仍在试探的关系。
需要再改改。我回复,明天带新版本给你看。
窗外,夕阳把云层染成橘红色。厨房飘来新的香气,边诗诗又在试验什么配方。我打开文档,光标在完美后妈那段文字后闪烁。
这一次,我写下了第一次打翻汤碗的场景,写下了在日记里咒骂她的那些话,写下了ICU里她蘸着洒落的汤放进嘴里的瞬间。
文字像刀子划开伪装。我抹了把脸,继续写道:真正的汤从不是完美的,它有浮沫需要撇去,有药材的苦需要蜂蜜调和。就像真正的爱,从来不是无条件的宠溺,而是在知道所有不堪后,依然愿意为你守候在凌晨三点的厨房。
保存文档时,厨房传来砰的一声,接着是边诗诗的小声惊呼。我跑出去,看到她正手忙脚乱地擦拭洒落的汤汁,眼镜上溅了几滴油星。
在煮什么
她不好意思地笑了:尝试复原芮芮的苹果雪梨汤,但...
我接过她手里的勺子,尝了尝锅里剩下的液体:蜂蜜放晚了,而且缺了薄荷。
边诗诗惊讶地看着我:你怎么知道要加薄荷
不知道。我耸耸肩,只是感觉少了点什么。
我们相视一笑。窗外,暮色四合,第一颗星星亮了起来。
第六章
风暴中心
边诗诗生日前一周,我偷偷清点着储蓄罐里的钞票。给周明明当了半个月家教,加上省下的零花钱,勉强够买那条她在橱窗前驻足过的丝巾。
想想爸爸的声音从书房传来,来帮我看看打印机怎么了。
推开书房门,浓重的烟味呛得我咳嗽。爸爸面前的烟灰缸堆成了小山,电脑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财务报表。他胡子拉碴的样子让我想起前世公司破产时的场景。
又卡纸了我蹲下去检查打印机。
爸爸揉着太阳穴:你最近...和诗诗阿姨处得不错
打印机发出咔哒声,吐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我装作没看见上面逾期通知的红字:嗯,在帮她整理汤谱。
那就好。爸爸的笑容勉强得像糊上去的,她最近...有没有提起工作的事
论文吗她常熬夜写。我故意装傻。自从发现边诗诗变卖首饰后,我开始留意家里的经济状况。打印机旁的文件显示,爸爸公司最大的客户刚刚终止了合作。
爸爸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生日那天我可能要加班,你陪她去吃个饭吧。
回到房间,我打开电脑查询银行卡余额。家教费要到月底才结算,而丝巾明天就会下架。正发愁时,周明明的消息弹出来:作文比赛终审结果出了!你猜怎么着
紧接着是一张公示截图,《一碗汤的温度》赫然列在高中组一等奖首位。我盯着屏幕愣了三秒,然后光脚冲进边诗诗的房间想告诉她这个好消息——却撞见她正往抽屉深处藏什么东西。
想想她慌忙推上抽屉,眼镜链在空中划出一道银光,怎么了
我...目光扫过她来不及完全关严的抽屉,一个熟悉的药瓶露出一角——氟西汀,和我前世吃过的抗抑郁药一样。
边诗诗顺着我的视线看去,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阳光透过纱帘照在她脸上,眼下青黑格外明显。
比赛结果出来了。我移开视线,假装没看见那个药瓶,一等奖。
她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有人往里面撒了一把星星:真的我就知道你能行!她张开双臂似乎想拥抱我,又在半路改成拍我肩膀,要...要庆祝一下吗
等正式颁奖吧。我指指她的书桌,在忙什么
啊,就是...论文修改。她侧身挡住抽屉,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人,陈教授建议投《Food
&
Emotion》...
我假装没察觉她的异常,退出房间时却记下了药瓶的位置。关上门,我靠在走廊墙上深呼吸。边诗诗吃抗抑郁药那个永远温柔笑着的汤专家,那个被我刁难十年都没发过火的圣人,居然也需要药物支撑
厨房传来水开的哨声。我轻手轻脚返回她房间,拉开那个抽屉。氟西汀药瓶下压着一本病历,最新一页写着:剂量调整至20mgd,建议结合心理咨询。创伤后应激障碍症状有所缓解...
病历本下还有张照片:大学时代的边诗诗和生母站在实验室里,举着某个奖杯。照片背面写着:R&S课题组获奖,芮芮说奖金要留着给想想买钢琴。2002.7.15
7月15日。这个日期莫名熟悉。我猛然想起边诗诗所有密码都是0715,包括她的银行卡和电脑登录密码。
抽屉最深处有个上锁的小铁盒。我摇了摇,里面发出纸张摩擦的声响。正当我研究锁孔时,楼下传来边诗诗的惊呼——水烧干了,锅底糊了。
晚餐时我们各怀心事。爸爸频繁查看手机,边诗诗把葱花撒到了汤外,而我满脑子都是那个药瓶。前世医生说过,氟西汀通常用于中重度抑郁或创伤后遗症。
诗诗阿姨。我放下碗,7月15日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瓷勺掉进汤碗,溅起的汤汁落在她浅色毛衣上。爸爸的筷子停在半空,目光在我们之间来回扫视。
是...是我和你妈妈第一次做课题获奖的日子。边诗诗摘下眼镜擦拭,尽管镜片上根本没有雾气,怎么突然问这个
看到你桌上有张老照片。我装作随意地说,你们看起来很要好。
爸爸突然站起来:我去接个电话。
边诗诗望着他离开的背影,手指在桌沿敲出一串无规律的节奏。她毛衣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痕——不是烫伤,更像是...
我倒吸一口气。前世我手腕上也有过类似的痕迹,在大二吞药自杀未遂后。
锅糊了没关系。我突然说,人没事就好。
边诗诗猛地抬头,眼镜片后的眼睛瞪得极大。我们就这样对视了漫长的三秒钟,直到爸爸回来打破沉默。
那晚我辗转难眠。凌晨两点,楼下传来压低的争吵声。我光脚走到楼梯转角,看见厨房里爸爸和边诗诗对峙的身影。
...我说过现在不是时候!爸爸声音嘶哑,公司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边诗诗的声音罕见地强硬:陈教授说这个项目能远程参与,只需要每周...
然后呢等德国那边发正式邀请,你又打算抛下一切飞走爸爸猛地提高音量,你答应过芮芮...
砰的一声,边诗诗把汤勺砸在灶台上:十年了!我放弃事业照顾想想十年!现在她好转了,我就不能有一点自己的生活
小声点!想想在睡觉...
我蹑手蹑脚退回房间,心脏狂跳。原来边诗诗想回德国工作原来爸爸一直在阻止而那个答应过芮芮的又是什么
第二天清晨,边诗诗眼睛红肿着做了早餐。我们默契地假装没听见昨晚的争吵,但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裂痕。
学校公告栏贴出了作文比赛结果。周明明兴奋地拍我后背:一等奖!下周三颁奖,听说电视台要来采访!
我勉强笑了笑。昨晚的发现让我对比赛失去了部分喜悦,何况那个铁盒的秘密还在心里烧灼。
怎么了周明明凑近问,脸色这么差。
没事,熬夜改稿子。我转移话题,你爸说的家教...
哦对!他一拍脑袋,明天下午三点,我家。准备好被小学生折磨吧。
课间操时,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两位评委老师面色严肃地坐在那里,桌上摊着我的作文。
温同学,有人匿名举报你涉嫌利用亲属关系影响比赛公平性。班主任推来一封信,举报信称边诗诗女士是本次比赛的特邀顾问。
我脑子嗡的一声。边诗诗确实在评委名单上看到过陈教授的名字,但他们根本不是同一个领域...
这是污蔑!我声音发抖,我投稿时根本不知道评委有谁!
我们核实过了,边博士确实与评委组无关。一位评委叹气,但举报者提供了你们母女共同研究汤谱的照片,质疑内容有代笔可能。
照片上是我和边诗诗在厨房讨论配方的场景,拍摄角度明显是偷拍。谁会在我们家...忽然想起林美琪来访那天,她曾借口上厕所离开过客厅。
我需要证据证明这是你独立完成的。另一位评委说,比如草稿或创作记录...
我掏出手机,手抖得几乎拿不稳。文档编辑记录显示我连续修改了十七个版本,最早的草稿可以追溯到两个月前。
正解释着,办公室门突然被推开。边诗诗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口,头发凌乱,西装外套里还套着家居围裙。她手里捧着厚厚的文件夹,眼镜歪在一边。
抱歉打扰。她平复呼吸,声音出奇地镇定,我是边诗诗,食品工程博士。作为专业人士,我想从文学创作角度为温想想同学的作品做个说明。
没等邀请,她走到桌前打开文件夹,里面是我所有修改稿的打印件,每页都标满批注。第一稿情感真挚但结构松散;第七稿增加了矛盾冲突;第十二稿调整了叙事视角...
她如数家珍地分析每个版本的改进,专业得像个文学教授。评委们的表情从怀疑逐渐变成惊讶。
最重要的是,边诗诗翻到最后那页获奖稿,这篇文章的价值恰恰在于它的不完美——对继女恶语的如实记录,对自己懦弱的坦诚剖析。如果是专业人士代笔,绝不会保留这些瑕疵。
她声音越来越稳,眼镜片后的目光坚定如炬。我站在一旁,看着她为我据理力争的样子,胸口涌起一股陌生的暖流。
有道理。评委们交换眼神,但举报事件已经引起关注,颁奖礼上可能会有记者提问...
没关系。边诗诗突然握住我的手,想想是我见过最勇敢的孩子。
她的手心滚烫,微微发抖。我想起抽屉里的氟西汀,想起她手腕上那道疤,想起她放弃的事业和变卖的首饰...这个看似完美的汤专家,原来一直在负重前行。
放学时,周明明追上来:听说有人举报你太离谱了!
我摇摇头不想多谈。校门口停着边诗诗的车,她罕见地来接我,说是要去超市买食材。
评委那边没问题了。上车后她说,手指紧握方向盘,但颁奖礼上...
我不怕。我系好安全带,反正写的是事实。
超市生鲜区,边诗诗专注地挑选着排骨。我推着购物车跟在她身后,突然发现她的背影比印象中单薄许多。蓝色毛衣袖口有些起球,鞋跟也磨偏了——这些细节在前世的我眼中都是虚伪做戏的证据。
诗诗阿姨。我脱口而出,你想回德国工作吗
她手里的排骨掉回冰柜,发出闷响。周围嘈杂的人声仿佛突然远去,我们站在生鲜区的冷气中,呼出的白雾交织在一起。
谁...谁告诉你的她声音发紧。
我听到你和爸爸吵架。我直视她的眼睛,你想去就去啊。
边诗诗摘下眼镜擦了擦,尽管镜片上根本没有雾气:不是现在...等你高考后...
我可以照顾自己。我拿起她掉落的排骨放进购物车,再说爸爸...
不是因为你爸爸。她突然打断我,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是因为我答应过芮芮...要看着你平安长大。
我愣在原地。原来那个答应过芮芮的承诺,不是爸爸强加的,而是边诗诗自愿背负的枷锁。
妈妈不会希望你放弃自己的人生。我轻声说。
边诗诗的眼镜片蒙上雾气。她转身去拿香菜,肩膀微微发抖:你不知道...那天在医院...
什么那天
没什么。她迅速调整表情,晚上想喝什么汤
结账时,我趁她不注意,把那条心仪已久的丝巾塞进了购物车。收银员扫码时,边诗诗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是...
提前的生日礼物。我小声说,用家教费买的。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手指颤抖着抚过丝巾光滑的表面:太贵重了...
比不上你的耳坠。我意有所指地说,然后在她震惊的目光中补充,我看到交易记录了。
回家的路上,边诗诗一直没说话。停车等红灯时,她突然开口:那对翡翠耳坠...是你妈妈送我的毕业礼物。
我知道。我望着窗外流动的车灯,她日记里写过。
边诗诗握方向盘的手指节发白:等公司周转过来,我就去赎回来。
不用。我从包里掏出一个绒布盒,用奖金买的,可能比不上原来的...
盒子里是一对银质银杏叶耳钉,叶片上刻着小小的S&R。边诗诗看到这个缩写,突然趴在方向盘上哭了起来。后方车辆不耐烦地按喇叭,绿灯早已亮起。
谢谢。她终于抬起头,擦干眼泪重新上路,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
晚饭后,我帮边诗诗整理她的论文资料。电脑桌面上有个加密文件夹,名称是R&S计划。我输入0715,密码错误。
怎么了边诗诗端着水果进来。
这个打不开。我指着屏幕。
她表情微妙地变了:那个...是旧资料。她接过电脑,输入了一串复杂密码,工作需要。
文件夹里是些普通的研究数据,但有个子文件夹仍显示加密。边诗诗迅速关掉窗口,递给我一瓣橙子:早点休息,明天还要上学。
临睡前,我发现书包侧袋多了个信封。里面是一沓现金和纸条:家教费预支。丝巾和耳钉太贵重,下不为例。——S
我把信封塞回她房门缝,附上字条:不是施舍,是爱。
深夜,我听见主卧传来压抑的哭声,和爸爸低声的安慰。窗外月光如水,照在书桌上那本获奖作文的打印稿上。我翻开最后一页,在结尾处添了一段话:
真正的汤需要文火慢炖,真正的愈合需要时间。那个为我熬了十年汤的人,如今也该为自己熬一碗了。
第七章
两个妈妈的爱
颁奖典礼当天,我站在礼堂后台,透过帘缝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市电视台的摄像机已经架好,评委们在前排正襟危坐。第三排靠走道的位置,边诗诗不断调整着坐姿,每隔几秒就推一下其实根本没滑落的眼镜。
紧张周明明不知何时出现在我身后,递来一瓶水,你后妈看起来比你更焦虑。
我接过水没喝。手心出的汗已经浸湿了演讲稿边缘,那篇经过十七次修改的《一碗汤的温度》此刻重若千钧。尤其是昨晚新加的最后一段——我没有给边诗诗看过。
接下来有请高中组一等奖获得者,市一中温想想同学!
掌声像潮水般涌来。我走上台时差点同手同脚,刺眼的聚光灯让我有一瞬间恍惚。台下某个位置传来轻微的抽泣声——不用看也知道是边诗诗。
...《一碗汤的温度》不仅是一篇关于味觉记忆的散文...评委的颁奖词在耳边忽远忽近,...更展现了当代青少年对家庭关系的深刻思考...
当沉甸甸的奖杯落入手中时,我反而平静下来。调整话筒高度时,我看见边诗诗正用手机录像,镜头抖得像在经历地震。
感谢评委,感谢我的语文老师...常规致谢后,我深吸一口气,翻到演讲稿最后一页,最后,我要特别感谢我的边诗诗阿姨。
台下响起礼貌的掌声。边诗诗僵住了,手机差点掉在地上。
十年前,一个失去挚友的年轻科学家放弃事业回国,成为叛逆女孩的后妈。我的声音在礼堂里异常清晰,她以为自己在履行承诺,却不知道那个承诺会成为救赎。
边诗诗的手捂住了嘴,眼镜片反射着泪光。
有人说她傻,有人说她虚伪。但只有我知道,她会在凌晨三点研究如何让汤不那么苦,会变卖最珍贵的首饰维持家用,会偷偷吃抗抑郁药却在我面前永远微笑...
台下开始有窃窃私语。边诗诗低下头,肩膀微微发抖。爸爸伸手搂住她,表情复杂。
上周我发现一个秘密。我举起奖杯,金属表面折射出细碎的光,我生母临终前写给边诗诗的信里说:‘别告诉想想我们的约定,让她自由地爱你。’
边诗诗猛地抬头,泪水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礼堂鸦雀无声。
所以今天,在所有人面前,我想说...我的视线与她相遇,我很幸运,拥有两个妈妈的爱。一个给我生命,一个教会我如何活着。
掌声如雷。边诗诗站起来又坐下,最终捂着脸泣不成声。我对着她的方向举起奖杯,就像她和我生母在实验室合影里做的那样。
记者会后,边诗诗在休息室角落等我。她眼睛红肿,手里攥着湿透的纸巾,却还固执地捧着那台仍在录像的手机。
稿子...稿子最后那段...她声音哑得不成样子。
临时加的。我递给她新纸巾,不喜欢
她摇头,眼泪又涌出来:太...太冒险了...万一...
都是事实。我握住她颤抖的手,就像你抽屉里的氟西汀,手腕上的疤,还有铁盒里的终止妊娠同意书。
边诗诗像被雷击中般僵住。她手机啪嗒掉在地上,录像仍在继续。
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7月15日。我轻声说,不是你们获奖的日子,是你做手术的那天。妈妈日记里写过,你本来打算毕业后就结婚生子。
边诗诗的呼吸变得急促。我弯腰捡起手机,关掉录像:爸爸书房有张老照片,被剪掉的那个人...是你当时的未婚夫吧
休息室的门突然打开,爸爸端着三杯热可可站在门口,表情凝固在脸上。我们三人陷入诡异的沉默,直到工作人员来清场。
回家路上,车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杂音。爸爸开车的手握方向盘太紧,指节都泛了白。边诗诗缩在副驾驶,像只受惊的兔子。
停车。我突然说。
爸爸一个急刹停在路边。我直接推门下车,走向不远处的街心公园。几分钟后,身后传来迟疑的脚步声。
你...什么时候知道的爸爸的声音苍老了十岁。
上周发现病历后,我查了些资料。我在长椅坐下,2003年7月15日,边诗诗在德国做了流产手术。一周后,她申请调回国内。
爸爸像被抽干力气般跌坐在我旁边:她告诉你的
我自己拼凑的。我望着远处呆立在车旁的边诗诗,妈妈去世前,是不是托付了边诗诗什么不只是照顾我那么简单
爸爸的喉结滚动了几下:芮芮临终前...把想想托付给诗诗照顾,直到成年。他苦笑,但我们都没想到诗诗会...会做到这种程度。
因为愧疚
因为爱。爸爸终于抬头看向边诗诗的方向,她爱你妈妈,也爱你。只是...方式太极端了。
我走向站在车边不知所措的边诗诗。夜风吹乱她的短发,路灯下她眼角的泪痣格外明显。
为什么放弃孩子我直接问。
她浑身一颤:德国那边...科研压力大...
是因为妈妈。我打断她,你怕有了自己的孩子,就不能全心全意照顾我。
边诗诗的眼泪无声滑落。她颤抖的手从钱包夹层抽出一张泛黄的照片:生母病床上拉着她的手,两人小指相勾。
芮芮说...‘想想就交给你了’。边诗诗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不能...不能辜负她...
所以你连自己的人生都不要了我夺过照片,妈妈会希望你这样吗
边诗诗蹲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我跪下来抱住她,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草药香。爸爸站在不远处,手里还攥着那杯早已凉透的可可。
那晚我们聊到凌晨。爸爸终于承认,他阻挠边诗诗重返职场是害怕失去这个家;边诗诗则打开了她一直加密的文件夹——R&S计划里全是关于我的成长记录和研究资料,从饮食偏好到情绪波动曲线,详细得令人心惊。
我想科学地...履行对芮芮的承诺。边诗诗咬着嘴唇解释,但后来发现,感情不能用数据衡量。
铁盒里的秘密也揭晓了——除了终止妊娠同意书,还有生母留给边诗诗的信,嘱咐她等想想成年后,就去过自己的人生。
所以德国那个邀请...我看向爸爸。
陈教授团队的科研岗,明年三月入职。边诗诗小声说,我...我还没答应。
我去住校。我立刻说,反正马上就高三了。
爸爸和边诗诗同时抬头,表情如出一辙的震惊。
不行!边诗诗脱口而出,高三营养很重要,我研究了那么多食谱...
那就每周回来喝汤。我笑了,或者...你可以远程工作
最终方案在早餐桌上敲定:边诗诗接受德国研究所的兼职顾问职位,每周工作二十小时,主要远程参与;爸爸的公司精简规模,度过财务危机;而我——继续当边诗诗的小白鼠,品尝她研发的各种汤品。
对了,有杂志找我开专栏。边诗诗突然想起什么,从包里拿出合同,《情感疗愈汤品》,编辑希望加入些...家庭故事。
比如
比如叛逆少女与科学怪人后妈的和解过程。她难得开了个玩笑,眼睛弯成月牙。
我抢过合同翻到稿酬那页,吹了声口哨:这价钱够买二十条丝巾了!
需要有人帮我运营社交媒体账号。边诗诗状似随意地说,报酬是分成...
成交!我伸手与她击掌,就像生母照片里她们常做的那样。
高考前夜,我辗转难眠。凌晨一点,门缝下溜进一道光线。推开房门,边诗诗正在厨房忙碌,灶台上砂锅咕嘟作响。
必胜汤。她头也不回地说,陈皮、山楂、桂圆,加微量人参提神。pH值6.8,最适合考前饮用。
我坐到餐桌前看她忙碌的背影。这半年她变了许多——开始化妆,买了新衣服,每周固定和陈教授视频会议。上个月她的专栏获得行业大奖,照片里她举着奖杯的样子,与大学时代那张如出一辙。
汤碗放在我面前,澄澈的琥珀色,飘着几粒枸杞。我喝了一口,酸甜适中,带着淡淡的药香。
怎么样她紧张地问。
完美。我笑着递给她一个小盒子,给你的。
盒子里是枚银质书签,刻着R&S课题组永久成员。边诗诗翻到背面,看到我加的那行小字:谢谢你们给了我双倍的爱。
她摘下眼镜擦拭,尽管镜片上根本没有雾气。我起身去拿纸巾,却看见爸爸站在走廊阴影里,手里捧着什么东西。
这个...你明天带着。他递来一个褪色的红布包,你妈妈...芮芮高考时用过的幸运符。
布包里是一枚铜钱和一张小纸条,上面是生母稚嫩的笔迹:冷静细心,相信自己。
铜钱另一面刻着S&R——和边诗诗珍藏的汤勺上的标记一样。我突然明白,这两个字母从来就不只是边诗诗和芮芮的缩写,而是三个人——Shirley、Ruirui和ThinkThink。
高考结束那天,边诗诗和爸爸在校门口等我。她穿着新买的连衣裙,手里捧着保温杯;爸爸则举着夸张的应援牌,上面写着温想想后援会。
专栏读者说要给你惊喜。边诗诗笑着递给我手机。屏幕上是她刚发的帖子:我家考生今天解放啦!配图是我从小到大喝汤的九宫格,最后一张是今早的空碗。
评论区炸开了锅:从第一碗到最后一碗,孩子终于学会喝光了!边博士的汤谱可以出书了!想看母女直播熬汤!
直播我挑眉。
边诗诗耳根红了:读者起哄而已...
我觉得可以。爸爸突然说,咱们家厨房够大。
我和边诗诗同时转头看他,他举起双手投降:好吧,我承认是被那期‘考前减压汤’圈粉了。
回家的公交车上,我靠在边诗诗肩头小憩。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她的肩膀比半年前放松多了,不再紧绷得像张弓。
诗诗阿姨。我闭着眼问,如果我当初没重生,你会一直熬汤到我成年吗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
会。最终她轻声说,但可能...会先把自己熬干。
我睁开眼,看见爸爸在前排悄悄抹眼泪。窗外行道树飞速后退,就像那些打翻的汤碗、恶毒的言语、深夜的哭泣,终将成为过去。
回家我想喝竹荪鸡汤。我说。
边诗诗的眼睛亮了起来:加枸杞
不加。我学着生母日记里的语气,像汤里长了痘痘似的。
她笑出声来,阳光在她眼角的泪痣上跳跃。这一刻我突然明白,重生给我的最大礼物不是修正过去的机会,而是看清那些被偏见遮蔽的爱——它们一直就在那里,像凌晨厨房的灯火,像汤锅里升腾的蒸汽,无声而温暖地照亮着我的人生。
手机震动起来,周明明发来消息:考得如何文学社毕业特刊想刊登你那篇《一碗汤的温度》,需要最后确认。
我回复:可以,但要在文末加一句——‘谨以此文献给我的两个妈妈,一个给我生命,一个教会我如何活着。’
按下发送键时,边诗诗正和爸爸讨论晚餐菜单。阳光穿过她的发梢,在车厢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极了那些年洒落的汤里,闪烁的盐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