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类别:都市言情 作者:西红柿煮酒 本章:第一章

    《水浸棺》

    三年前的那个冬天,黄阿婆的死给这个山村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阴影。

    八十岁的老人独自住在山顶的老屋里,腊月二十三那天,有人看见她穿着那件大红色棉背心往后山去捡柴火,再也没回来。两天后,放牛的孩童发现后山野塘里漂浮着一团红色,吓得哭喊着跑回村里。等大人们赶到时,只见黄阿婆背朝天地浮在水面上,红色棉背心吸饱了水,像一朵诡异的花绽放在墨绿色的塘面上。

    作孽啊,大冬天的怎么会掉进塘里......村里人七手八脚把老人捞上来时,都忍不住嘀咕。更奇怪的是,野塘水深不过胸口,塘边也没有滑落的痕迹,老人身上更没有挣扎的伤口。

    丧事办得潦草。两个儿子——黄建国和黄建军——一个在城里打工刚回来,一个整日醉醺醺的,匆匆把母亲埋在了后山背阳的坡地上。下葬那天飘着细雨,棺材落入墓穴时,咕咚一声,像是砸进了水里,但谁也没在意。

    三年后,梅雨来得又早又猛。从清明开始,雨就断断续续下个不停,到了端午更是连绵不绝。山上的土路成了泥浆河,家家户户的墙角都渗出水痕,连灶膛里的柴火都带着潮气。

    黄建国家最先不对劲的是狗。那条养了十年的老黄狗突然整夜对着后山狂吠,声音凄厉得像哭,没过几天就口吐白沫死了。接着是他自己开始做那个重复的梦——

    梦里他站在野塘边上,水面泛着铁青色的光。突然水里冒出一个个气泡,母亲的头慢慢浮出水面,花白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嘴唇乌紫,身上还穿着那件红色棉背心。

    建国啊,娘冷......阿婆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水底的回声,水里太冷了......

    黄建国每次都会浑身冷汗地惊醒,发现自己的被子不知何时已经湿透,摸上去冰凉黏腻,像是浸了塘水。

    起初他没敢告诉别人,直到那个深夜。他起来解手,看见院子里站着个佝偻的身影,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滴着水,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

    谁他颤声问。

    身影慢慢转过身来,红色棉背心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建国,娘冷啊......那声音像是从水里冒出来的,带着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黄建国吓得跌坐在地,等再抬头时,院子里只剩下一滩水迹,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光。

    第二天,他偷偷去了镇上买回一大捆香烛,在堂屋摆上母亲的照片,早晚三炷香从不间断。妻子问他怎么了,他只摇头说梦见母亲了,该祭奠祭奠。

    怪事却愈演愈烈。先是厨房的水缸每天都会莫名其妙满到溢出,接着晾在外面的衣服总是莫名湿透,最可怕的是每到深夜,屋里就会响起滴答滴答的水声,像是有人穿着湿衣服在走动。

    住在旁屋的二弟黄建军家也不太平。这个往日对母亲动辄打骂的不孝子,有天半夜突然从床上跳起来,鞋也不穿就往外冲。他媳妇被惊醒时,只听见他嘴里喊着娘我错了别拉我之类的话,人已经冲进了雨夜里。

    黄建国听到动静追出去,在野塘边上抓住了正要往水里跳的二弟。月光下,黄建军脸色惨白,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水面,力气大得惊人。

    你干什么!黄建国死死拽住弟弟。

    娘在水里叫我......黄建军机械地重复着,她说水里太冷了,要我下去陪她......

    第二天,两兄弟不得不请来了村里的施功子。那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睛却亮得吓人。他在黄家转了一圈,又去后山看了黄阿婆的坟,最后站在野塘边上掐算了半天。

    你母亲命里属火,最忌水气。施法师抖着山羊胡子说,现在却被水气缠身,不得安宁啊。

    他让黄家准备九口火盆,在灵前做法事七天,之后要连续燃烧四十九天。以天雷火为引,驱散水气。老法师神神叨叨地说。

    黄建国二话不说照办了。法事做得声势浩大,九口火盆日夜不熄,烧得堂屋热浪滚滚。说来也怪,那些灵异现象真的渐渐消失了,连阴雨都停了几天。

    四十九天后的清晨,黄建国刚撤掉最后一盆炭火,就听见二弟屋里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他冲过去时,看见黄建军蜷缩在墙角,身上布满青紫色的手印,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掐过。

    她又来了!黄建军精神已经不太正常,眼神涣散地指着空气,娘说我们骗她......火盆根本没用......她的房子还在漏水......

    当晚,黄建国的妻子在厨房做饭时,一锅滚水突然自己翻倒,烫得她双腿起满水泡。小孙子半夜哭喊着说看见红衣服奶奶站在床头,第二天就发起了高烧。

    黄建国终于忍无可忍,扛着锄头就上了后山。他跪在母亲坟前磕了三个头:娘,儿子不孝,今天要惊动您老人家了。

    锄头挖下去的第一下,他就感觉不对劲。泥土太湿了,挖到三尺深时,已经有水冒出来。等挖到棺材时,黄建国腿一软跪在了泥水里——整个墓穴不知何时已经成了个水坑,母亲的棺材泡在一尺深的水中,棺木上长满了青苔。

    原来是这样......黄建国终于明白了那些梦和那些诡异的水气。他想起下葬那天听见的咕咚声,想起这今年的梅雨,想起母亲总说冷......

    他连夜请人把母亲的棺材起出来,重新葬在了山前干燥的高地上。新坟落成那天,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坟头上,黄建国似乎看见一道淡淡的红影在阳光下消散了。

    从那以后,黄家的怪事真的再没发生过。只是每年梅雨季,黄建国都会带着家人去母亲坟前烧些纸衣,嘴里念叨着:娘,新衣裳给您送来了,天冷记得加衣服......

    而那个野塘,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水面上总会莫名其妙地漂着几片红色的碎布,像是那件永远泡在水里的红棉背心,始终没有沉下去。

    《水猴子》

    夏夜的晚风带着稻田的清香,吹散了白天的燥热。村头的老槐树下,几个孩子围坐在赵爷爷身边,眼睛瞪得溜圆,听他讲那些流传在乡野间的诡异故事。

    你们这些小崽子,可千万别一个人去野池塘那边玩水。赵爷爷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映照出他皱纹纵横的脸,那地方有水猴子,专门拖小孩下水。

    水猴子长什么样啊小胖缩了缩脖子,声音发颤。

    十二岁的陈水生坐在最前排,双手抱膝,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爷爷。他的名字里有个水字,从小就对与水有关的故事特别着迷。

    赵爷爷吐出一口烟,声音压得极低:水猴子啊,浑身长满青苔,湿漉漉的,手指间有蹼,眼睛像两盏小红灯。它们力气大得很,能在水里拽住一头牛!

    一阵凉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移动。几个年纪小的孩子已经挤作一团。

    去年李家庄的李二狗,就是在野池塘边失踪的。赵爷爷继续说道,声音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孩子们的神经,第二天只找到一只鞋,鞋带上缠着水草和红色的碎布条,还有...几根绿色的毛。

    水生感觉后颈一阵发凉,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野池塘他知道,在村子西边一里多地,被茂密的芦苇包围,水面常年泛着一层诡异的绿色。村里大人从不让孩子靠近那里,说那水不干净。

    水猴子怎么抓人啊水生忍不住问。

    赵爷爷的眼睛在烟头的微光中闪烁着:它们会藏在芦苇丛里,等人靠近水边,就突然伸出手抓住脚踝,把人拖下去。被拖下去的人啊,连喊都来不及喊一声...

    故事会结束后,孩子们各自回家,路上还在叽叽喳喳讨论着水猴子的事。水生走在最后,脑子里全是赵爷爷描述的景象。他抬头望向西边,月光下,远处的芦苇丛像一片黑色的海洋,随风起伏。

    水生,你该不会想去野池塘吧小胖突然凑过来,一脸担忧,赵爷爷说了,那里危险。

    水生摇摇头:我才不去呢。但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反驳:万一水猴子不是真的呢万一只是大人编出来吓唬小孩的呢

    接下来的几天,水生的心思全被野池塘占据了。上课时走神,吃饭时发呆,连最喜欢的掏鸟窝都提不起兴趣。终于在周六下午,趁着父母下地干活,他悄悄溜出了村子。

    通往野池塘的小路长满杂草,显然很少有人走。越靠近池塘,空气越潮湿,带着一股水生从未闻过的腥味,像是腐烂的水草混合着某种动物的气息。

    芦苇比想象中还要高,足有两米多,密密麻麻地围住整个池塘。水生拨开芦苇,小心翼翼地前进。突然,他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地面不知何时变得湿滑黏腻,像是覆盖着一层黏液。

    池塘终于出现在眼前。水面平静得诡异,没有一丝波纹,如同一面墨绿色的镜子。阳光照在水面上,却没有反射出明亮的光,反而被那深不见底的绿色吞噬了。

    水生蹲下身,盯着水面。传说中水猴子会变成漂亮的东西引诱人靠近,比如金项链或者大鱼。但此刻水面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他自己的倒影,扭曲而模糊。

    喂!有人吗水生突然大喊一声,声音在空旷的芦苇荡中回荡。

    回答他的只有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得芦苇沙沙作响,像是无数人在窃窃私语。水生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站起身,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他注意到岸边湿润的泥土上有几道奇怪的痕迹——像是手指留下的,但比人类的手指要长得多,指间还有蹼状的连接。痕迹一直延伸到水里,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水中爬出,又回去了。

    水生的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他应该立刻离开,但好奇心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向水边走去。他蹲下来,伸手想触摸那些痕迹。

    哗啦——

    水面突然泛起波纹,距离岸边不到两米的地方,一个黑影迅速掠过。水生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并用往后爬。

    谁...谁在那里他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水面恢复了平静,但水生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那绝不是鱼,比鱼大得多,而且移动方式也不像鱼类。

    他鼓起勇气,捡起一块石头扔向刚才出现黑影的地方。扑通一声,石头激起水花,随即沉入水中。

    一秒,两秒,三秒...

    就在水生以为不会有任何反应时,水面突然剧烈翻腾起来,一个模糊的黑影在水中快速游动,划出一道弧线,直冲岸边而来!

    水生惊恐地看到,在浑浊的水下,两点红光如同燃烧的炭火,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那不是鱼的眼睛,鱼的眼睛不会那样——充满恶意和饥渴。

    啊!水生尖叫一声,转身就跑。他听到身后水花四溅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从水中爬出,湿漉漉的身体摩擦着芦苇,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沙沙声。

    他不敢回头,拼命往芦苇丛外冲。芦苇叶子像无数把小刀,划破了他的胳膊和脸,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无边的恐惧。

    突然,他的脚踝被什么东西缠住了——冰凉、滑腻,像是一条湿透的麻绳。水生失去平衡,重重摔在地上。他挣扎着回头,看到一只青灰色的手从芦苇丛中伸出,紧紧抓着他的脚踝!那手指异常细长,指间有蹼,指甲又黑又尖,皮肤上覆盖着一层黏液和青苔。

    放开我!救命啊!水生拼命踢腿,另一只脚狠狠踹在那只怪手上。怪手松了一下,但立刻又抓得更紧,开始把他往水里拖。

    水生抓住身边的芦苇,但那些看似坚韧的植物在他手中轻易折断。他的身体一点点被拖向水面,已经能看到浑浊的绿水中,一个模糊的人形黑影正等待着他。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声震耳欲聋的枪响划破天空!

    砰!

    抓住水生的怪手猛地松开,缩回水中。水生连滚带爬地后退,看到老猎人赵四爷端着猎枪从芦苇丛另一端冲出来,枪口还冒着烟。

    快跑!别回头!赵四爷大喊,眼睛死死盯着水面。

    水生爬起来就跑,这次他没有摔倒,一直冲到村口才停下,双腿发软,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他的裤腿湿了一大片,散发着腥臭味,脚踝上留着五道青紫色的指印。

    当晚,水生发起了高烧,迷迷糊糊中不断尖叫水猴子!水猴子!。村里人都说他是被吓掉了魂,请来了神婆招魂。

    三天后,水生才渐渐恢复。赵四爷来看他,带来了一只木头刻的小猴子。

    把它挂在床头,赵四爷严肃地说,能辟邪。

    水生接过木猴,发现它被涂成了绿色,眼睛是两颗红色的小珠子,看起来既滑稽又诡异。

    赵爷爷...那天你看到它了吗水猴子水生小声问。

    赵四爷沉默了很久,最后只说:我在这村子活了六十年,有些事...说不清。但记住,永远不要一个人靠近野池塘,尤其是月圆之夜。

    水生点点头,握紧了手中的木猴。窗外,夕阳西下,野池塘的方向,一片乌云正缓缓聚集。

    水生的烧退了,但脚踝上的淤青却迟迟不消,五道指印清晰可见,像是被烙铁烙上去的一般。村里的老人来看过,都摇头说这不是普通的淤伤,怕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赵四爷每天都会来看水生,每次都带着些山里的草药,熬成黑乎乎的汤药让水生喝下。那药苦得让人作呕,但确实让水生的气色一天天好转。

    四爷爷,一天傍晚,水生终于忍不住问道,那天...您为什么会在野池塘

    赵四爷正在卷烟的手停顿了一下,昏黄的煤油灯照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我打了一辈子猎,有些东西...得看着点。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水生注意到赵四爷左手小指缺了一截,以前从未在意,现在却觉得那伤口异常狰狞。您的手指...

    被咬掉的。赵四爷突然抬头,眼睛在灯光下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六十年前,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

    水生感到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他想起水中那双红色的眼睛,那只湿滑黏腻的手。是...水猴子

    赵四爷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站起身,走到门口望着远处的野池塘方向。月亮刚刚升起,惨白的光照在芦苇荡上,远远看去像是一片银色的海洋。

    水生,有些事知道得太多没好处。赵四爷最终说道,记住我的话,远离野池塘,尤其是月圆之夜。

    但水生已经无法回头了。那天的遭遇像一粒种子,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开始偷偷观察赵四爷,发现老人每月十五月圆之夜都会出门,直到天亮才回来,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水腥味。

    一个月后,水生已经完全康复。一天下午,他借口去赵四爷家送野菜,趁老人不在时溜进了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屋内陈设简单,一张木床,一个灶台,墙上挂着猎枪和兽皮。但在床底下,水生发现了一个上锁的木箱。

    锁很旧了,水生用铁丝捅了几下就开了。箱子里是一本发黄的笔记本,和一些奇怪的东西:几片绿色的鳞片,一绺缠绕着水草的头发,还有一张泛黄的老照片。

    照片上是年轻的赵四爷,约莫二十出头,站在野池塘边,身旁是另一个年轻人,两人勾肩搭背,笑得灿烂。但让水生毛骨悚然的是,照片中野池塘的水面上,隐约可见一个模糊的黑影,形状像人,却又不太像...

    笔记本的扉页写着阿青与我,1958年夏。水生颤抖着手翻开第一页,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关于水猴子的观察记录。

    六月初七,月圆,阿青说看到水里有东西在看他...

    六月十五,阿青变得奇怪,总说听到有人叫他名字...

    七月初三,阿青失踪了,只在岸边找到他的衣服...

    七月初十,阿青回来了,但已经不是阿青了...

    最后几页的字迹潦草狂乱,像是写的人处于极度恐惧中:

    它说它是阿青,但那张脸...天啊,那张脸!眼睛像鱼一样凸出,嘴巴裂到耳根,皮肤上长满了青苔和鳞片...它求我杀了它,说水底下有东西在等它...我...我开枪了...

    水生猛地合上笔记本,心脏狂跳。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他手忙脚乱地把东西放回箱子,刚推到床下,赵四爷就推门进来了。

    老人锐利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水生苍白的脸上。找到你想找的了吗他的声音出奇地平静。

    水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赵四爷叹了口气,走到床边坐下,拍了拍身旁的位置。水生机械地走过去坐下,感觉双腿发软。

    那年我二十二岁,阿青是我最好的朋友。赵四爷的声音遥远而疲惫,我们常去野池塘钓鱼,直到那个夏天...

    老人的目光变得空洞,仿佛穿越时空回到了六十年前。阿青说他看到水里有东西在看他,我说他眼花了。后来他开始做噩梦,说梦见自己沉在水底,有东西在抚摸他的脸...赵四爷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截断指,月圆那天晚上,我们喝了点酒,阿青说要去野池塘看看那东西到底是什么。我笑他胆小,说陪他去。

    我们到了池塘边,月亮照在水面上,亮得像面镜子。阿青走到水边,突然...水面上出现了一圈波纹,从中心扩散开来,但根本没有风。赵四爷的声音开始颤抖,然后我看见...水里有东西在上升,先是头发,然后是额头...那是一张人脸,但扭曲得不像是人类...

    水生屏住呼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阿青像是被迷住了一样,一步步往水里走。我冲上去拉他,但水里突然伸出十几只手...绿色的、长着蹼的手...它们抓住阿青就往水里拖!赵四爷猛地抓住自己的断指,我死死拉着阿青不放,但其中一只怪物咬住了我的手指...剧痛让我松了手,阿青就这么被拖下去了。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煤油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声。

    一周后,阿青回来了。赵四爷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半夜敲我的门,浑身湿透,皮肤上长满了青苔。他说...水下的东西给了他礼物,现在他是它们的一员了。他求我杀了他,说不想变成那种东西...

    赵四爷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我开枪打穿了他的心脏。他倒下时笑了,说谢谢我。然后...他的身体开始融化,变成一滩绿色的黏液,渗入地下不见了。

    水生感到一阵恶心,喉咙发紧。所以...水猴子是...

    是被拖下水的人变的。赵四爷沉重地说,第一个水猴子是谁已经没人知道了,但它会找替身,把活人拖下去,自己就能解脱。被拖下去的人...慢慢变成新的水猴子。

    那...那天袭击我的是...

    我不知道。赵四爷摇头,可能是阿青,也可能是其他被拖下去的人。六十年来,野池塘吞了不少人。

    水生想起照片中赵四爷身旁的年轻人,突然明白了什么。您每个月圆之夜都去野池塘...是在等阿青吗

    赵四爷沉默了很久,最后点点头。有时候...我能听到他在水里叫我。但我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他直视水生的眼睛,现在你知道了真相,就得承担起责任。

    什么责任

    守护这个秘密,警告人们远离野池塘。赵四爷从墙上取下猎枪,轻轻抚摸着枪管,等我死了,这个责任就是你的了。

    水生感到一阵恐惧,但奇怪的是,也有一种使命感在心底升起。他想起自己被拖向水中的那一刻,想起那双红色的眼睛。它们为什么要抓人

    痛苦需要分享,诅咒需要传递。赵四爷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水猴子不是动物,它们是困在生死之间的怨魂,只有找到替身才能解脱。

    窗外,月亮升得更高了,野池塘的方向传来一阵奇怪的呜咽声,像是风声,又像是人的哭泣。

    赵四爷站起身,取下床头挂着的一个布包递给水生。拿着,这是我这些年收集的东西,能防身。布包里是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刀,刀柄上缠着红线,还有几包用黄纸包着的粉末。

    雄黄和朱砂,水猴子怕这些。赵四爷解释道,还有这把刀,是用雷击木做的柄,刀刃浸过黑狗血。

    水生接过布包,感觉沉甸甸的,不仅是重量,更是其中蕴含的责任。

    记住,水生,赵四爷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严肃,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永远不要靠近野池塘的水边,尤其是在它们呼唤你名字的时候。

    水生郑重地点头,突然明白自己名字中水字的含义可能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也许他的父母给他取这个名字时,并不知道它将如何影响他的命运。

    那天晚上,水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站在野池塘边,水中浮现出无数张人脸,都在呼唤他的名字。最前面的那张脸,依稀是照片中阿青年轻时的模样。

    水生...那张嘴蠕动着,声音像是从水底传来,下来陪我们吧...水里...不冷...

    水生惊醒了,发现枕边放着的木猴护身符不知何时掉在了地上,脸朝下,像是在躲避什么。

    窗外,一轮满月高悬天际,野池塘的方向,隐约可见绿色的磷光在芦苇丛中闪烁,如同无数双眼睛,注视着村庄,等待着下一个牺牲者。

    《寻哥鸟》

    云雾村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

    陈杰蜷缩在外婆家那张老旧的藤椅上,窗外的黑暗浓得像是化不开的墨汁。没有月亮,连星星也躲了起来,整个村子被一片死寂笼罩着,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

    外婆,那是什么声音陈杰突然坐直了身子,耳朵竖了起来。

    从远处的山林里,飘来一阵阵凄厉的叫声:哥——哥——哥哥——那声音忽高忽低,像是女人的哭泣,又像是鸟类的鸣叫,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外婆正在灶台边收拾碗筷,听到这声音,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昏黄的灯光下,她布满皱纹的脸显得更加苍老。

    那是寻哥鸟。外婆的声音低沉沙哑,过来,把窗户关上。

    陈杰不情愿地离开藤椅,木制地板在他脚下发出吱呀的响声。当他伸手去关那扇老旧的木窗时,一阵阴冷的风突然灌了进来,吹得他打了个寒颤。就在那一刻,哥——哥——的叫声似乎更近了,仿佛就在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上。

    外婆!陈杰猛地关上窗户,转身来到外婆面前,那到底是什么

    外婆拉起他的手轻轻拍着他的手背,领他回到藤椅边坐下。灶台上的煤油灯跳动着,在外婆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外婆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村里来了一对兄妹,哥哥叫阿生,妹妹叫阿香...

    阿生和阿香是母亲带着逃荒过来的的孩子。父母早逝,兄妹俩相依为命。阿生比阿香大三岁,从小就担起了照顾妹妹的责任。

    阿香,慢点吃。十岁的阿生把碗里最后一块腊肉夹到妹妹碗里,明天我去山上砍柴,换钱给你买新头绳。

    八岁的阿香眼睛亮了起来:我也要去!

    山上危险,你在家等着。阿生揉了揉妹妹的头发,我天黑前就回来。

    但阿香总是固执地跟着哥哥。她会躲在阿生身后,等他走到半山腰才突然跳出来,然后得意地笑着:哥哥甩不掉我!

    阿生无奈,只好带着她一起上山。他会让阿香在山路旁采野花、摘野果,自己则在附近砍柴。傍晚时分,兄妹俩背着柴火下山,阿香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唱着不成调的山歌。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好几年。阿生长成了健壮的少年,阿香也出落成水灵的姑娘。村里人都说,李家兄妹感情真好,阿生把妹妹护得跟眼珠子似的。

    阿香十二岁那年的深秋,天气格外寒冷。家里的柴火所剩无几,阿生决定上山多砍些柴。

    今天你别去了。阿生系紧草鞋的带子,天阴得厉害,怕是要下雨。

    阿香已经穿好了外套:我一个人在家害怕。再说了,我能帮哥哥多背些柴火回来。

    阿生拗不过妹妹,只好答应。出门前,他特意给阿香多穿了件衣服,又把自己的围巾系在她脖子上。

    哥哥不冷吗阿香仰着脸问。

    阿生笑着捏了捏她的鼻子:哥哥是男子汉,不怕冷。

    那天山上的雾气特别大,十步之外就看不见人影。阿生让阿香待在自己视线范围内,但阿香总是不听话,一会儿跑去摘野果,一会儿又追着蝴蝶跑远了。

    阿香!别跑太远!阿生的喊声在山林间回荡。

    哥哥!这里有好多蘑菇!阿香的声音从雾中传来,忽远忽近。

    阿生摇摇头,继续砍柴。突然,他听到阿香发出一声尖叫。

    阿香阿生丢下斧头,朝声音方向跑去,阿香!

    雾气中,他看到阿香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怎么了阿生扶起妹妹。

    阿香颤抖着指向不远处的树丛:那里...那里有东西在动...

    阿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浓雾中隐约有个黑影一闪而过。他皱起眉头:可能是野猪,我们回去吧。

    兄妹俩收拾好砍好的柴火,准备下山。就在这时,阿生突然停下脚步。

    哥哥阿香疑惑地看着他。

    阿生的表情变得很奇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雾气:阿香...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阿香竖起耳朵,只听到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没有啊,哥哥你...

    她的话没说完,阿生突然丢下背上的柴火,朝雾中跑去。

    哥哥!阿香惊慌地喊道,你去哪儿

    阿生的身影很快被浓雾吞噬,只留下他的声音远远传来:阿香...回家去...别跟来...

    阿香怎么可能丢下哥哥她追了上去,但雾气太浓,很快就迷失了方向。

    哥哥!哥哥!她的喊声在山林间回荡,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天渐渐黑了,雾气更浓。阿香跌跌撞撞地在山上寻找,嗓子都喊哑了。最后,她在一口野池塘发现了阿生的一只草鞋,旁边的泥土上有几道深深的抓痕,像是被什么巨大的爪子刨过。

    村里人举着火把上山寻找时,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们在野塘边找到了哭晕过去的阿香,但阿生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从那天起,阿香就像变了个人。她日日夜夜往山上跑,寻找哥哥的踪迹。起初,村里人还帮忙一起找,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都认定阿生已经遭遇不测——也许是被野兽拖走了,也许是不慎跌入了某个深不见底的山洞。

    只有阿香不肯放弃。她变得形容枯槁,双眼凹陷,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哥哥。她会突然抓住路人的衣袖,用沙哑的声音问:你看见我哥哥了吗他这么高,左边眉毛上有道疤...

    一个雨夜,阿香又一次偷偷上了山。这次,她再也没有回来。

    三天后,村民们在发现阿生草鞋的同一口野塘边,找到了阿香的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一块石头上,旁边是她给哥哥做的一双新布鞋。

    有人说,那天晚上听到了凄厉的鸟叫声,像是人在哭泣。后来,每当没有月亮的夜晚,山林里就会传来哥——哥——哥哥——的叫声,像是某种鸟类,又像是女人的声音。

    有人说那是阿香变的,外婆的声音越来越低,她变成了人脸鸟身的怪物,永远在山里寻找她的哥哥...

    陈杰听得浑身发抖:那...那阿生到底去了哪里

    外婆摇摇头:没人知道。有人说他被山精抓走了,有人说他掉进了鬼打墙,永远走不出来了...

    就在这时,窗外的叫声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仿佛就在屋檐下:哥——哥——哥哥——

    陈杰惊叫一声,挡进外婆面前。他感觉到自己和外婆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

    别怕,外婆轻拍着他的背,把耳朵捂上,别听那声音。它只会找那些心里想着亲人的人...

    陈杰突然想起自己远在城市工作的父母,想起他们答应回来却一次次推迟的承诺,心里一阵酸楚。

    窗外的叫声渐渐远去,消失在浓稠的黑暗中。但陈杰知道,它还会回来——在某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它会再次呼唤那个永远得不到回应的名字。

    就像他心里,那个永远等不到父母回家的声音一样。

    几年后,陈杰再次回到云雾村。

    这一次,他是独自回来的。外婆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详离世,临终前紧紧抓着他的手,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留下一声叹息。

    葬礼很简单,村里剩下的老人们帮忙操办。陈杰跪在外婆灵前,听着道士摇铃念咒的声音,恍惚间又听到山林里传来那熟悉的叫声:哥——哥——哥哥——

    他猛地抬头,却发现其他人都神色如常,似乎只有他能听见这声音。

    那鸟又叫了。村里的王婆婆往火盆里丢着纸钱,头也不抬地说,你外婆走了,它怕是来找你的。

    陈杰的后背窜上一股寒意:找我为什么

    王婆婆抬起浑浊的眼睛,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因为你长得像他啊...像极了当年的阿生。

    葬礼结束后,陈杰在外婆的老木箱底层发现了一本发黄的日记本。扉页上用稚嫩的笔迹写着李阿香三个字,墨迹已经褪色。他的手指颤抖着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

    今天哥哥又给我摘了野果子,自己一个都没吃。我要快点长大,给哥哥做好多好多新衣服...

    日记里的字迹越来越潦草,最后一页的日期正是阿香失踪那天:

    我知道哥哥还在山里。我听到他在叫我。今晚我一定要找到他,哪怕变成鸟,变成怪物...

    日记本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一对穿着粗布衣裳的兄妹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男孩约莫十五六岁,左边眉毛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女孩紧紧抓着他的衣袖,笑得灿烂。陈杰的呼吸停滞了——照片上的男孩,竟与他有七分相似。

    那天晚上,陈杰梦见了阿香。

    梦中他站在浓雾弥漫的山林里,脚边是阿生留下的那只草鞋。远处传来微弱的呼唤:阿香...阿香...那声音像是阿生,又像是他自己。

    他循声走去,雾气中渐渐显出一个模糊的身影。那是个瘦骨嶙峋的女孩,头发蓬乱,衣衫褴褛,正跪在一口干涸的池塘里用双手刨淤泥,指甲缝里全是血和泥。

    哥哥在这里...女孩抬起头,露出一张苍白没有一丝血气的脸,地下...他被困在下面...

    陈杰惊叫着醒来,发现自己的双手沾满泥土,睡衣下摆全是露水和草屑。窗外,第一缕晨光刚刚爬上窗棂,寻哥鸟的叫声已经消失。

    他跌跌撞撞地跑到镜子前,惊恐地看到自己的嘴角沾着一根灰色的羽毛。

    手机突然响起,是母亲发来的信息:小杰,妈妈临时有事,不能回去参加外婆的葬礼了。钱已经打到你卡上,照顾好自己。

    陈杰盯着那条信息,突然笑了,笑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哭泣。他终于明白了阿香的执念,明白了那种被至亲之人抛弃的感觉。

    你们都不要我了...他对着空荡荡的房间喃喃自语,就像阿生不要阿香一样...

    夜幕再次降临,陈杰站在院里的老槐树下,望着漆黑的山林。他知道寻哥鸟今晚还会出现,而他必须做出选择。

    外婆临终前的话突然在他耳边回响:...那东西只会找那些心里想着亲人的人...

    陈杰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山路走去。夜风吹起他的头发,远处的山林里,第一声哥——哥——的呼唤已经响起,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

    山路比他记忆中的更加崎岖。月光被浓密的树冠遮挡,只有手电筒微弱的光束指引着他前进。每走几步,那叫声就更清晰一些,仿佛在为他引路。

    哥哥...哥哥...现在这声音不再让他恐惧,反而有种奇异的亲切感,像是久别重逢的呼唤。

    不知走了多久,陈杰来到了那条熟悉的野塘边——正是阿生留下草鞋的地方。池水在夜色中泛着微光,岸边的一块扁平石头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套衣服,旁边是一双崭新的布鞋。

    陈杰的手电筒光束颤抖着落在那套衣服上——那是他昨晚穿着的睡衣。

    这不可能...他低头看向自己,却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一件粗糙的麻布衣裳,脚上是一双草鞋。

    池水突然变得浑浊,水面上浮现出一张模糊的人脸。陈杰惊恐地后退,却被什么东西绊倒了。他回头看去,只见泥土中伸出一只苍白的手,正紧紧抓着他的脚踝。

    哥哥...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地下传来,我终于找到你了...

    陈杰想尖叫,却发现自己发出的是一声鸟鸣:哥——哥——

    那只手的力量越来越大,将他一点点拖向野池塘。陈杰挣扎着,突然看到不远处的树丛中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阿香,。她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嘴唇蠕动着似乎在说:来啊,哥哥...

    就在陈杰即将被完全拖入池里的那一刻,一道强光突然照在他脸上。他听到有人大喊他的名字,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

    找到了!他在这里!一个陌生的男声喊道。

    拖拽的力量瞬间消失,陈杰瘫软在地上,大口喘着气。几个拿着手电筒的村民围了上来,为首的正是王婆婆。

    傻小子!王婆婆一把将他搂在怀里,大半夜跑山上来做什么!要不是听到鸟叫声不对劲,我们都找不到你!

    陈杰茫然地看着四周,发现自己穿着现代的衣物,身边也没有那套奇怪的麻布衣裳。但当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时,却清楚地看到五个青紫色的指印——那是被什么东西紧紧抓握过的痕迹。

    回到村里后,陈杰发起了高烧,在床上躺了三天三夜。他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大鸟,在漆黑的山林里飞翔,嘴里不停地喊着哥哥。有时他又梦见自己被困在地下,与无数苍白的人影一起,等待着某个永远不会到来的人。

    第四天清晨,小杰的烧退了。她收拾行李准备离开云雾村,临行前又去了那口野池塘一次。阳光下,池水清澈见底,没有任何诡异的迹象。但当他弯腰洗手时,却在水中看到了两张重叠的脸——一张是他自己的,另一张则是照片上阿生的脸。

    再见,阿香。小杰轻声说,我会记得你的。

    水面上的倒影对他微微一笑,然后消失了。

    回城的巴士上,小杰收到了母亲的电话。这一次,母亲的声音里带着真实的关切:小杰,妈妈下个月一定回去看你。这次是真的。

    小杰望着窗外飞逝的山景,轻轻嗯了一声。他没有告诉母亲,自己昨晚在日记本上新写的一页:

    我知道哥哥还在山里。如果有一天妈妈也消失了,我会变成鸟飞回去找她。永远永远,直到找到为止...

    巴士转过一个弯,云雾村彻底消失在视野中。远处传来一声模糊的鸟鸣,像是告别,又像是约定。

    小杰摸了摸口袋里的那根灰色羽毛,闭上了眼睛。

    《隐火》

    奶奶常说,人身上有三把火。

    头顶一把火,两把肩头火。梳头只能往上梳,火焰高;往下梳火焰低。走夜路也不能拍人肩膀,会熄灭肩膀的火。火焰高可以震慑魑魅魍魉,人多的地方,邪祟不敢靠近。

    我从小听着这些话长大,却从未当真。直到奶奶生病这次。

    奶奶的手像枯树枝一样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

    小满,记住奶奶的话,人身上有三把火。她浑浊的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闪着异样的光,头顶一把火,肩膀两把火。梳头只能往上梳,火焰高;往下梳火焰低。走夜路也不能拍人肩膀,会熄灭肩膀的火...

    知道了奶奶,您都说了八百遍了。我轻轻挣开她的手,把药碗递到她嘴边,先把药喝了吧。

    奶奶固执地摇头,药汁顺着她干裂的嘴角流下。自从上个月接到村里电话说奶奶病重,我就请了长假从城里赶回来照顾她。十年没回老家,这个位于山坳里的小村庄几乎没什么变化,除了更破败了些。

    你不信。奶奶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枯瘦的手指指向我的头发,你刚才梳头,是不是又往下梳了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刚洗过的长发。确实,我习惯从头顶往下梳,这样头发更顺滑。但奶奶从小就不许我这样,说会压灭头顶的火。

    奶奶,那都是迷信。我无奈地笑了笑,城里人谁还信这个啊。

    不信奶奶的声音突然变得尖利,你等着瞧吧!火焰低的人,那些东西最喜欢...

    窗外突然刮过一阵风,吹得木窗棂嘎吱作响。我莫名打了个寒颤,赶紧起身去关窗。夜色如墨,远处的山影像是蹲伏的巨兽。我摇摇头,暗笑自己被奶奶的迷信影响了。

    第二天一早,我去村口的小卖部给奶奶买营养品。路过村中央的老槐树时,几个老人正坐在树下乘凉。看到我,他们交头接耳起来,眼神古怪。

    小满啊,住在隔壁的王婆婆叫住我,你奶奶好些了吗

    好多了,谢谢王婆婆关心。

    王婆婆欲言又止,最后压低声音说:你奶奶说的那些话...你要听。最近村里不太平。

    我正想问什么意思,突然感觉有人从背后拍了我右肩一下。我猛地转身,却一个人也没有。

    怎么了王婆婆问。

    没事...我揉了揉肩膀,那种被触碰的感觉却真实得可怕。

    回奶奶家的路上,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跟着我。几次回头,只有空荡荡的土路和被风吹动的杂草。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如影随形。

    晚上给奶奶擦身时,我发现她枕头下压着什么东西。趁她睡着,我轻轻抽出来一看——是一张泛黄的老照片,上面是年轻的奶奶抱着一个穿红肚兜的男孩。我从没见过这张照片,更不知道奶奶还有个儿子。

    正当我困惑时,窗外传来小孩的笑声。我走到窗前,借着月光看见院子里的老井边上,蹲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但穿着红肚兜显得格外怪异,正用苍白的手拨弄井水。

    谁家的我打开门喊道。

    男孩抬起头,月光下他的脸惨白得不正常,嘴角却诡异地咧到耳根。他朝我招招手,然后转身跳进了井里。

    我惊叫一声冲出去,跑到井边一看——水面平静如镜,哪有男孩的影子

    小满!回来!奶奶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尖利得变了调。

    我跌跌撞撞跑回屋,发现奶奶不知何时已经坐起身,脸色比纸还白。

    你看见了奶奶颤抖着问。

    看、看见什么我牙齿打颤,一个男孩跳井里了,得叫人...

    没有人跳井。奶奶死死抓住我的手,那是水猴子,专找火焰低的人...

    我这才注意到,奶奶床头的墙上用朱砂画着奇怪的符号,枕边还放着一个小布袋,散发出艾草和硫磺的味道。

    那晚我做了个噩梦。梦里我又看见那个红肚兜男孩,他站在河边朝我笑,嘴里却长着尖利的牙齿。我想跑,却发现自己的头发被人从后面拽住——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她的脸泡得肿胀发白,湿漉漉的头发缠住我的脖子...

    我尖叫着醒来,发现天已大亮,而我的头发不知何时散开,一缕缕缠在自己脖子上。

    接下来的几天,怪事越来越多。夜里总能听见院子里有人跑动的声音,早上起来会发现地上有湿漉漉的脚印;厨房的碗柜无故打开,里面的碗碟碎了一地;我梳头时,镜子里有时会出现另一个模糊的影子...

    最可怕的是,我开始在白天也看见那个红肚兜男孩。他站在田埂上、躲在树后、甚至有一次就蹲在我床边,用那双没有瞳孔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奶奶,到底怎么回事我终于崩溃地问,那个男孩是谁为什么缠着我

    奶奶沉默了很久,最后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旧木箱。里面是一件小小的红肚兜,和照片上男孩穿的一模一样。

    五十年前,村里闹饥荒。奶奶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张家的媳妇带着五岁的儿子和两岁的女儿逃荒,但我们村后,有一天女人掉野塘淹死了。留下一双儿女相依为命。过来十来年一双儿女也...

    我浑身发冷:所以那是...

    水鬼找替身。奶奶的指甲掐进我的手臂,你火焰太低,他们盯上你了。

    我想起自己习惯性往下梳头,想起那天在槐树下被人拍肩膀...难道这些禁忌真的不是迷信

    当天夜里,暴雨倾盆。我被雷声惊醒,发现奶奶不在床上。一道闪电照亮屋子,我看见那个红肚兜男孩站在门口,朝我招手。

    不知为何,我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跟着他走出去。雨水打湿了我的睡衣,冰冷的触感却让我异常清醒。男孩引着我往山上野塘走,远处隐约能看见一个女人的身影站在塘中央,池塘边松树上有一只鸟矗立在枝头,只见那只鸟有着一张小女孩的脸。

    就在我的脚即将踏入池水时,身后传来奶奶撕心裂肺的喊声:小满!回来!

    我猛地清醒,发现自己已经站在齐膝深的水中。奶奶跌跌撞撞地跑来,手里举着一个燃烧的火把。奇怪的是,暴雨中火把竟然不灭。

    滚开!奶奶对着空荡荡的池面怒吼,不许碰我孙女!

    火把的光芒中,我看见水面浮现出两张惨白的脸——一个男孩和一个女人,他们怨恨地盯着奶奶,然后慢慢沉入水中。

    奶奶跪倒在岸边,火把掉在地上熄灭了。我冲过去扶起她,发现她浑身滚烫,病情加重了。

    他们恨我...奶奶在我耳边气若游丝,当年...我本可以多帮助那两孩子,只是一下就找不着两兄妹了...

    回到家里,奶奶发起了高烧。我守在她床边,看着那张老照片,终于明白了什么。照片背面用褪色的钢笔写着:赠阿花姐,永远记得您的恩情——张家媳妇。

    原来奶奶认识那个淹死的孩子和他的母亲。而那个恩情,又是什么

    窗外,雨声渐歇。但我知道,那些游荡在黑暗中的东西,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火焰低的人...

    奶奶的高烧持续了三天三夜。

    我守在床边,用湿毛巾不断擦拭她滚烫的额头。村里的赤脚医生来看过,只摇头说这是心病,药石难医。窗外雨一直下,敲打着瓦片,像是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抓挠屋顶。

    第四天凌晨,奶奶突然睁开了眼睛。

    小满...她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去...把箱子里的红布包拿来。

    我连忙从床底拖出那个旧木箱,找到了一个用红布包裹的物件。打开后,里面是一盏古旧的铜灯,灯座刻着奇怪的符文,灯芯已经发黑。

    奶奶颤抖的手接过铜灯,眼神突然变得清明:这是引魂灯...我师父传给我的。

    师父我困惑地看着她。在我记忆中,奶奶只是个普通的农村老太太,一辈子没离开过这个山村。

    奶奶没回答,而是突然抓住我的手:梳子...给我。

    我从梳妆台上拿来木梳,奶奶却摇头:不是这个...铜梳,在箱子底下。

    我翻找箱底,果然摸到一把冰凉的铜梳。梳齿间缠着几根花白的头发——那是奶奶的。

    坐下。奶奶命令道。我顺从地坐在床沿,感觉铜梳贴上了我的头皮。

    人身上有三把火...奶奶一边梳头一边念叨,铜梳从我的发根缓缓梳向发梢,头顶一把火,肩膀两把火...往下梳,火焰低...

    我浑身一颤。这次梳头的感觉完全不同——铜梳仿佛带着某种电流,从头顶流窜到脚底。更奇怪的是,我明明看见奶奶在往下梳,却感觉头顶有什么东西在向上窜动,热乎乎的。

    梳完头,奶奶的脸色更加苍白。她点燃了那盏铜灯,微弱的火苗竟是诡异的青蓝色。

    听着,小满。奶奶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异常明亮,十多年前那两孩子...我能救他们的。

    窗外的雨声突然变大,雷光闪过,照亮了奶奶满脸的泪水。

    那天傍晚我出门,你黄伯父家儿媳快生了...路上看见那孩子往山里走。我喊了声...天快黑了不要上山...奶奶的声音支离破碎,但男孩没听到...我犹豫了一下...没追上去...

    铜灯的火苗猛地蹿高,在墙上投下巨大的阴影。我仿佛看见一个女人的影子站在奶奶身后,湿漉漉的长发垂到腰际。

    后来他妹妹四处找哥哥,哭得撕心裂肺。我也召集村里人帮着寻找...奶奶剧烈咳嗽起来,那孩子失踪后没几天天,他妹妹也消失在同一座山林中...

    我的后背一阵发凉。难怪冤魂母子会缠上我们家。

    这些年,我一直在超度亡魂...奶奶抚摸着铜灯,师父说这是守火人的职责...但我始终没能超度他们...

    突然,铜灯的火苗变成了血红色。奶奶脸色大变:他们来了!

    几乎同时,房门被无形的力量猛地撞开。阴冷的风灌进来,带着河水的腥臭。我看见门槛上出现两个湿漉漉的脚印,正一步步向床边靠近。

    小满,拿好这个!奶奶把铜灯塞到我手里,记住,火焰不灭,邪祟不近!

    我双手捧着铜灯,那火苗竟在我手中变成了温暖的黄色。与此同时,我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热量从头顶流向全身,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苏醒了。

    湿脚印在距离我两步远的地方停住了。空气中传来小孩的啜泣声,忽远忽近。

    张家妹子...奶奶对着空气说,我知道你恨我...但别害我孙女...拿我的命去吧...

    奶奶!我惊恐地喊道。

    奶奶却不理我,继续说着:你儿子想要替身...我这把老骨头给你...放过小满...

    房间的温度骤降,我呼出的气变成了白雾。铜灯的火苗疯狂跳动,映照出墙上两个扭曲的影子——一个大人拉着一个孩子,屋外一只鸟哥哥怪叫。

    不!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举着铜灯站起来,谁也别想带走我奶奶!

    火苗轰地蹿起三尺高,照亮了整个房间。在那一瞬间,我看清了——站在房间中央的是一个浑身滴水的女人,她手里牵着那个穿红肚兜的大男孩,肩头矗立着一只人面鸟儿。两人的脸不再是恐怖的鬼相,而是普通农村母子的模样,只是苍白得没有血色。

    女人看着奶奶,缓缓摇头。然后她蹲下身,对男孩说了什么。男孩松开母亲的手,朝我走来。

    我本能地后退,但男孩只是停在一步之外,好奇地看着我手中的铜灯。出乎意料地,他伸出手指,轻轻碰了碰火苗。

    啊!我惊呼,以为他会烧伤。但更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一点火星从灯芯分离,落在了男孩指尖,变成了一朵小小的火焰。

    男孩笑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真心的笑容,没有诡异,没有怨恨,只是一个普通孩子的笑。

    女人向奶奶深深鞠了一躬,然后牵起男孩的手。两人转身走向门口,身影逐渐变淡。在跨出门槛的瞬间,他们化作了无数细小的光点,消散在雨中。

    铜灯的火苗恢复了平静。奶奶瘫倒在床上,呼吸微弱但平稳。窗外,雨停了。

    天刚亮,我就背着奶奶去了县医院。医生诊断是严重肺炎,需要住院治疗。奇怪的是,他们都说奶奶能挺过来是个奇迹——以她的年龄和身体状况,这种高烧通常会要了命。

    一周后,奶奶能坐起来说话了。她告诉我,那盏铜灯是守火人代代相传的法器,能引渡亡魂,也能分火续命。

    我把自己的火分给了你一些...奶奶摸着我的头发,现在你头顶的火旺了,那些东西不敢近你的身。

    我握住奶奶枯瘦的手,突然明白了许多事——为什么奶奶总叮嘱我梳头要往上梳,为什么她不许我夜里出门,为什么村里老人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敬畏...

    那个孩子和他娘...去哪了我问。

    奶奶望向窗外:去他们该去的地方了。五十年的怨恨...终于放下了。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回到村里,我发现老槐树下聚集了不少村民。看到我们,他们纷纷围上来,有人送鸡蛋,有人送自己种的蔬菜。王婆婆拉着奶奶的手说了好久的话,临走时还抹了眼泪。

    奶奶,他们为什么...我小声问。

    因为守火人救了村子。奶奶平静地说,水鬼找到替身前,每年雨季都会拖人下水...已经很多年没出过事了。

    我这才明白,奶奶守护的不只是我,还有整个村子。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梦见一口清澈的小池塘,塘边站着一个穿红肚兜的男孩和一个朴素的农村妇女,一只鸟儿在它们身边欢快地飞舞。他们朝我挥手告别,然后转身走向对岸的光明后。却没见梦中那口池塘中一小块红布条浮上水面,若隐若现。

    醒来时,晨光已经照进屋子。奶奶不在床上,我走到院子里,发现她正在井边打水,动作比生病前还要利索。

    奶奶!您怎么...

    奶奶回头冲我笑了笑,阳光给她苍老的面容镀上了一层金边:人身上有三把火...头顶一把火,肩膀两把火...只要火焰不灭,人就死不了。

    我走过去帮她提水桶,突然发现自己的影子在朝阳下格外清晰——头顶似乎真的有一团若隐若现的光晕。

    从那天起,我开始跟奶奶学习守火人的知识——如何辨别邪祟,如何引火驱邪,如何制作护身符...而奶奶的身体竟然一天比一天硬朗,她说这是功德回馈。

    雨季结束那天,我在奶奶的指导下,第一次独立点燃了那盏铜灯。火苗在我手中平稳地燃烧,温暖而明亮。

    记住,小满。奶奶站在我身后说,这世上有些东西,科学解释不了,但不代表不存在。

    我点点头,看着铜灯的火光,终于理解了奶奶那些迷信背后的智慧与力量。

    人身上有三把火。而有些火焰,一旦点燃,就永远不会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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