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银行叫号机的电子音在闷热的空气里格外刺耳。
我攥着那张烫金的银行卡,指节发白。
卡里是陈昊家刚打过来的三十万彩礼钱,此刻正像块烧红的烙铁般灼烧着我的掌心。
小满,发什么呆到我们了
母亲的声音像把薄刃,精准地挑开我的恍惚。
她今天特意穿了那件墨绿色的真丝衬衫,领口别着父亲生前送她的珍珠胸针——这是她谈判时的标准装扮。
上周她去菜市场为了五毛钱和鱼贩子吵架时,穿的也是这一身。
妈,我还是觉得这钱应该......
应该什么
她一把夺过银行卡,指甲在我手背上划出三道红痕。
让你保管就你这软柿子性格,明天陈昊他妈说借十万装修,你肯定屁都不敢放一个就给了!
玻璃柜台反射出我们扭曲的倒影。
她佝偻着背填写单据的样子像只蓄势待发的蝎子,后颈的老年斑在冷白灯光下格外扎眼。
转存定期柜台后的姑娘推了推眼镜
到期自动转存吗
不,就存三个月。母亲的声音突然温柔下来,眼角的皱纹堆出罕见的笑意我女儿五一结婚要用呢。
我盯着单据上张美兰三个字出神。
这三十万是陈昊父母卖了老家宅基地凑的,说好给我们付婚房首付。
昨天交卡时,陈昊还开玩笑说这钱得放在保险箱里,钥匙要他和我一人保管一把。
妈,陈昊问起来......
问什么问她突然拔高音量,引得保安朝我们张望彩礼给了就是女方的,天经地义!他们老陈家要是敢多嘴,这婚不结也罢!
走出银行时,母亲把存折塞进贴身口袋的动作,让我想起小时候她藏起父亲止痛药的模样——都是那种带着狠劲的温柔。
那年父亲肝癌晚期,医生开的吗啡片被她锁在梳妆台抽屉里,每次只肯掰半片。
你爸用不着这么好的药她当时是这么说的,指腹摩挲着抽屉里那个红绒布盒子,里面装着王建军从青海寄来的冬虫夏草。
手机在包里震动。
陈昊发来的消息躺在锁屏上:房主同意再降五万,中介让明天带定金去签约。
配图是我们在浦东看中的那套小两居,阳台上还留着前业主种的绿萝,在夕阳里毛茸茸地发着光。
谁啊母亲斜眼瞥来。
陈昊说......
又是陈昊!她突然在斑马线中央拽住我胳膊,林小满你有点出息行不行现在就开始听男人指手画脚,以后有你受的!
晚饭时她难得开了瓶黄酒。
琥珀色的液体在瓷碗里荡漾,倒映出她异常红润的面颊。
你王叔儿子要结婚了。她突然说。
筷子上的茭白掉进醋碟里。
女方非要新房,首付还差三十来万
她的筷子精准夹走我碗里的红烧肉你王叔当年为了我放弃工农兵学员名额,这份情谊......
窗外突然炸响惊雷。
雨点砸在防盗窗上像撒豆子,盖住了她后半句话。
我反锁浴室门,给陈昊发消息说彩礼钱已经存好了。
手机屏幕的光照出盥洗镜里一张苍白的脸,眼下挂着两轮青黑。
镜子右下角还贴着去年体检的报告单,血红蛋白那一栏画着向下的箭头。
2
我没想到,陈昊会这么快发现。
第二天早上,我刚到公司,手机就疯狂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陈昊的名字,我下意识松了口气——他平时很少这个点给我打电话,大概是婚房的事情有了新进展。
喂我接起电话,声音还带着晨起的困倦。
林小满。陈昊的语气冷得像冰,你最好给我解释清楚。
我愣了一下,解释什么
解释为什么你们家昨天刚拿到彩礼,今天就全款买了套房!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几乎刺破我的耳膜,还是写的别人的名字!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血液瞬间冻结。
**不可能。**
我妈明明说只是保管,怎么会……
陈昊,你听我说,这里面肯定有误会……
误会他冷笑一声,下一秒,我的微信弹出一条消息。
是一张购房合同的照片。
**买方姓名:王浩**
**成交金额:30万**
**付款方式:全款**
我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视线死死钉在那行字上。王浩——我妈初恋王建军的儿子,那个吊儿郎当、抽烟喝酒的混混。
现在,你还觉得是误会吗陈昊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扎进我耳膜。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我妈骗了我。**
她根本没打算保管这笔钱,她从一开始就想好了——要把它给王浩。
林小满,我爸妈卖了老家的地,就为了凑这三十万,结果你们家转手就送给外人陈昊的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怒火,你们家是不是觉得,我非娶你不可
我的心狠狠一沉。
陈昊,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他冷笑,行,那你现在去问你妈,这笔钱到底怎么回事。问清楚了,再决定这婚还结不结。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3
我请了假,打车直奔家里。
一路上,我的脑子里全是那张购房合同。
三十万,全款,王浩的名字。
我妈到底在想什么
她难道不知道,这笔钱是陈昊家给我们买婚房用的
她难道不知道,如果没了这笔钱,我和陈昊的婚事可能就黄了
还是说……她根本不在乎
到家时,门虚掩着。
我推门进去,听见客厅里传来我妈的笑声,还有另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带着点西北口音。
我站在玄关,浑身发冷。
哎呀,小浩这下可算能结婚了!我妈的声音里带着我从未听过的轻快,那姑娘家条件不错,就是非要新房,现在好了,问题解决了!
美兰,这次真的多亏了你。王建军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没出息,连儿子结婚的钱都拿不出来……
说这些干啥我妈打断他,语气亲昵,咱们之间还用得着算这个
我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咱们
她和我爸结婚三十年,从来没说过咱们。
可现在,她和王建军,是咱们。
我深吸一口气,猛地推开了客厅的门。
客厅里,我妈和王建军坐在沙发上,茶几上摆着一壶茶,还有一碟瓜子——我妈平时舍不得拿出来待客的那种。
我的突然出现显然吓了他们一跳。
小满你怎么这个点回来了我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恢复自然,上班偷溜出来的
我没回答,直接走到茶几前,把手机屏幕亮给她看。
妈,这是什么
她眯起眼看了看,脸色微变,但很快又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哦,这个啊,我正想跟你说呢。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你王叔的儿子要结婚,女方非要新房,首付还差点,我就先借给他们应急。
借我声音发抖这是陈昊家给的彩礼钱!是给我们买婚房用的!
哎呀,你这么激动干什么我妈皱了皱眉,钱又没丢,只是暂时周转一下,等小浩结了婚,慢慢还就是了。
慢慢还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妈,我和陈昊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你现在把钱全给了别人,我们拿什么付首付
陈昊家不是还有钱吗她轻飘飘地说,让他爸妈再凑点不就行了
我呆住了。
她怎么能这么理所当然
妈……我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是他们卖了老家的地才凑出来的三十万!你让我现在去跟他们说,钱没了,再凑点
那怎么了她突然提高了嗓门,彩礼给了就是女方的,我爱怎么用怎么用!他们老陈家要是因为这个有意见,那这婚不结也罢!
王建军在一旁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美兰,要不我还是……
你坐着!我妈打断他,转头又瞪着我,林小满,我养你这么大,花了多少钱现在让你帮帮你王叔,你就这个态度
帮王叔!
我死死盯着她,突然明白了什么。
妈。我一字一顿地问,这钱,到底是‘借’给王浩的,还是你压根就没打算要回来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
就这一下,我就知道了答案。
4
从家里出来,我站在马路边,浑身发抖。
陈昊的电话又打来了。
我按下接听键,还没开口,就听见他冷冰冰的声音:
问清楚了吗
我闭上眼,喉咙发紧。
陈昊,对不起,这笔钱……
行了,不用说了。他打断我,我们分手吧。
我的心狠狠一揪。
陈昊,你听我解释……
没什么好解释的。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林小满,你们家这操作,谁敢娶你
电话挂断了。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突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我的婚事,就这么黄了。
就因为三十万。
就因为……我妈的咱们。
5
晚上,我浑浑噩噩地回到家,发现我妈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电视里放着狗血家庭剧,她笑得前仰后合。
见我进门,她头也不抬:回来啦饭在锅里,自己热。
我站在门口,死死盯着她。
妈,陈昊退婚了。
退就退呗。她吐掉瓜子壳,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多得是!
我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
你就一点不觉得对不起我
她终于抬起头,奇怪地看了我一眼。
我有啥对不起你的三十万又没丢,放你王叔那儿还能涨利息呢!
我彻底绝望了。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叮咚响了一声。
我瞥见屏幕——是家族群。
她点开语音消息,舅妈的大嗓门立刻响彻整个客厅:
美兰!听说小满的婚事黄了我这儿有个合适的,四十二岁,做建材的,刚死了老婆,愿意出五十万彩礼!
我妈眼睛一亮,立刻按住语音键:
真的那太好了!我女儿恢复单身,彩礼五十万起,有房有车的来!
发完,她得意地冲我晃了晃手机。
看见没妈随时能给你找到更好的!
我站在客厅中央,突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原来在她眼里,我从来就不是女儿。
只是一棵能反复收割的摇钱树。
6
我本以为,陈昊退婚会是这件事的终点。
可我错了。
这仅仅是个开始。
退婚后的第三天,我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手机关机,窗帘拉紧,像具尸体一样瘫在床上。
门外,我妈的脚步声来来回回,伴随着她刻意提高的嗓门:
多大点事啊就绝食我告诉你林小满,男人多得是!你王叔已经给你物色了更好的!
我抓起枕头砸向房门。
枕头软绵绵地撞在门板上,连声响都没发出来。
就像我的反抗,永远撼动不了她的决定。
傍晚时分,我实在饿得受不了,蹑手蹑脚溜去厨房找吃的。
冰箱里的剩菜早被清空了,只剩半碗冷饭,和一小碟发黑的咸菜——我妈平时喂流浪猫用的。
我蹲在厨房角落,狼吞虎咽地扒着冷饭,突然听见客厅传来压低的说话声。
……小浩那边不能再拖了。是我妈的声音,放贷的人说了,月底还不上,就剁他手指头。
美兰,这次真的全靠你了。王建军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我就这么一个儿子……
你放心。我妈的语气像在讨论明天的菜价,小满这孩子听话,我让她嫁谁她就得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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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筷子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客厅的说话声戛然而止。
我冲进客厅时,我妈正慌忙挂断视频电话。
茶几上摊着一张借条,借款金额赫然写着80万借款人——王浩
这是什么我抓起借条,手指抖得几乎捏不住纸。
我妈一把抢回去,关你什么事
你要把我卖给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扭曲得不像是人类发出的,这次值多少钱五十万八十万
她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突然笑了。
你既然知道了,妈也不瞒你。她拍拍身边的沙发,示意我坐下,你王叔的儿子惹了点麻烦,需要笔钱周转。
高利贷
哎哟,现在年轻人谁不玩点股票期货的她轻描淡写地摆摆手,就是运气不好亏了点。
我盯着她领口别着的那枚珍珠胸针——父亲临终前送她的最后一件礼物。现在它别在她最贵的真丝衬衫上,用来讨好另一个男人。
妈,我一字一顿地问,王建军对你来说,就这么重要
她的表情突然变了。
当年要不是你爸横插一脚,我早就跟你王叔去青海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他为了我放弃工农兵学员名额,在乡下吃了多少苦现在他儿子有难,我能不帮
我浑身发冷。
原来这么多年,她心里一直装着别人。
原来我爸临终前拉着她的手说下辈子还娶你时,她满脑子都是另一个男人。
7
周六上午,门铃响了。
我妈像打了鸡血一样冲去开门,我听见她夸张的笑声:哎哟李老板!快请进!
一个挺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腋下夹着个鼓鼓的皮包,脖子上小指粗的金链子闪闪发光。
他的目光越过我妈,直接钉在我身上。
这就是你闺女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金牙,比照片上瘦啊,能生养吗
我妈赶紧推我上前,能能能!去年体检一切正常!李老板要不信,我现在就带她去医院查——
妈!我猛地甩开她的手。
暴发户眯起眼,脾气还不小。
女孩子嘛,害羞!我妈狠狠掐了我胳膊一把,压低声音,你给我识相点!李老板愿意出八十万彩礼,够还你王叔的债了!
我看向客厅——王建军不知什么时候来了,正坐在沙发上搓手,眼神躲闪。
暴发户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像挑牲口一样左右打量,长得还行,就是胸小了点。
我狠狠打开他的手。
哟,还挺烈。他不但不生气,反而笑了,我就好这口!
他从皮包里掏出一摞现金,啪地拍在茶几上,这是十万定金,下个月摆酒,剩下的七十万当场结清。
我妈的眼睛亮了。
王建军长舒一口气。
而我,站在客厅中央,突然明白了自己的价值——
八十万。
刚好够填王浩的赌债。
8
那天晚上,我偷偷给陈昊发了条短信:救我。
三分钟后,他回复:你们家的事,我不想再沾。
我盯着屏幕上冰冷的七个字,突然笑出了声。
是啊,谁会愿意跳这个火坑呢
我打开手机银行,查了查自己的存款——工作五年,攒了八万七。够买一张去南方的车票,和半年的房租
凌晨三点,我悄悄爬起来收拾行李。
证件、银行卡、几件换洗衣服。
当我摸到衣柜底层时,手指突然碰到一个硬物——
是那个红绒布盒子。
鬼使神差地,我打开了它。
里面根本不是冬虫夏草。
而是一张泛黄的B超单,日期是1995年3月12日。
患者姓名:张美兰。
诊断结果:宫内早孕,约8周
备注栏里,医生龙飞凤舞地写着:建议尽快决定是否保留
我浑身发抖地翻到背面,看见一行褪色的钢笔字——
建军的孩子,不能留
日期是1995年3月15日。
正好是我出生前九个月。
8
我盯着那张泛黄的B超单,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1995年3月15日——我出生前九个月。
建军的孩子,不能留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捅进我的心脏。
我是谁的孩子
我爸知道吗
还是说,他直到死,都被蒙在鼓里
我把B超单塞进口袋,迅速收拾好背包。
八万七的存款,一张去广州的高铁票,足够我重新开始。
凌晨四点,我拎着鞋,光脚走向大门。
手刚搭上门把,身后突然传来我妈的声音:
这么晚了,去哪儿啊
我浑身一僵,缓缓转身。
她站在走廊阴影里,手里握着我的身份证。
把身份证还我。我的声音冷得不像自己。
她笑了,晃了晃那张卡片,李老板下周就来下聘了,你哪儿也不能去。
我不是你的商品!我冲上去抢,她却猛地后退,把身份证塞进胸衣里。
来拿啊她挑衅地看着我,你不是很有骨气吗
我盯着她领口别的珍珠胸针——我爸的遗物。
突然觉得恶心。
妈。我深吸一口气,我看到B超单了。
她的表情瞬间凝固。
1995年,王建军的孩子。我盯着她的眼睛,所以,我到底是谁的女儿
寂静。
可怕的寂静。
然后,她笑了。
重要吗她轻飘飘地说,反正你爸到死都以为你是他的种。
我的世界轰然崩塌。
天亮后,我趁我妈洗澡时,用她藏在花瓶底的备用手机给陈昊发了条短信:
求你,借我十万,我以后一定还你。
三分钟后,他回复:
你妈又作什么妖
我咬着手指,快速打字:
她要逼我嫁一个放高利贷的,我得逃。
聊天框显示对方正在输入很久,最后发来的却只有五个字:
账号发过来。
我眼眶一热,迅速把银行卡号发过去。
十分钟后,手机震动——到账二十万
远多于我要的数目。
附带一条短信:
别回来了。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
钱到账的瞬间,浴室门开了。
我妈裹着浴巾出来,看见我手里的手机,脸色骤变。
你给谁打电话了!她冲过来抢手机。
我侧身躲开,冷冷道:陈昊借了我二十万。
二十万!她的眼睛瞬间亮了,快转给我!你王叔那边——
这钱是我的。我打断她,我要走了。
她愣了一秒,突然大笑。
走你能去哪儿她一把拽住我的头发,我养你这么大,你想一走了之!
头皮传来撕裂般的痛,我挣扎着推开她。
养我我指着墙上我爸的遗照,用他的钱养王建军的孩子,你很得意是吗
她的巴掌狠狠甩在我脸上。
闭嘴!要不是为了你,我早就跟你王叔走了!她歇斯底里地尖叫,你以为我想伺候那个病痨鬼二十年!
我擦掉嘴角的血,笑了。
所以,你恨我。
对!我恨你!她双眼通红,你毁了我一辈子!
多可笑啊。
她为了所谓的责任留在我爸身边,却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我身上。
而现在,她要卖掉我,去救她真爱的儿子。
我抓起背包冲向大门,她却抢先一步反锁。
让开。我声音平静得可怕。
休想!她堵在门口,李老板下周就来接人,你敢跑,我就去你公司闹!
我从口袋里掏出B超单,在她眼前晃了晃。
你说,如果我把它复印一百份,贴满小区、你单位、王建军家——
她的脸色瞬间惨白。
你敢!
试试我冷笑,反正我的人生已经被你毁了,不如大家一起死
她突然跪下,抱住我的腿。
小满,妈求你了……她哭得涕泪横流,你王叔就这一个儿子,要是还不上钱,他们会杀了小浩的!
我低头看着她。
这个生我养我的女人,此刻为了别人的儿子,跪着求我跳火坑。
妈。我轻声问,如果今天欠债的是我,你会跪下来求王浩救我吗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
答案显而易见。
我掰开她的手,最后一次环顾这个家。
墙上还挂着我们全家福——我爸搂着穿婚纱的我妈,我站在他们中间,像个笑话。
对了。我拉开抽屉,取出我爸的遗像,这个我带走了。
你干什么!她扑上来抢。
我侧身避开,把照片塞进包里。
你不配留着它。
说完,我推开她,拧开门锁。
初夏的阳光倾泻而入,刺得我睁不开眼。
身后传来她歇斯底里的尖叫:
林小满!你今天敢走,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我没有回头。
正好。我说,我也希望你没生过我。
9
高铁站人来人往。
我买了一张最近班次的票,目的地是随便选的——昆明。
检票前,我最后看了一眼手机。
家族群炸了,舅妈连发十几条语音:
美兰!听说小满跑了李老板那边怎么交代啊!
我妈回了一条文字消息: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早晚得回来。
我笑了笑,退出群聊,关机。
广播响起,我的列车开始检票。
站起身时,背包突然一轻——
一个小偷抢走了我的包,狂奔进人群。
我愣在原地,看着那个装着二十万现金、我爸遗像和全部证件的背包,消失在茫茫人海中。
命运终于给了我最后一击。
我摸了摸口袋——幸好,身份证和手机还在。
还有那张决定我一生命运的B超单。
列车呼啸进站。
我攥紧单薄的衣角,踏上了南下的列车。
这一次,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也终于,自由了
9
昆明的雨季来得猝不及防。
我蜷缩在24小时便利店的屋檐下,看着雨水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浑浊的水坑。
背包被抢后,我身上只剩手机和一张身份证,连换洗的衣服都没有。
便利店的店员第三次探头出来看我,眼神警惕。我知道,再待下去,他就要报警了。
手机还剩12%的电。我翻遍通讯录,却发现没有一个能求助的人——这些年,我妈成功切断了我所有的社交。
除了陈昊。
但那条别回来了的短信,已经给我们的关系画上句号。
我点开微信,盯着那个熟悉的头像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消息。
美女,借个火
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我抬头,雨水模糊了视线,但那个轮廓我死都认得——
王浩。
他蹲下来,劣质烟草味混着雨水扑面而来。
哟,真是你啊。他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兰姨都快把上海翻遍了,你倒好,跑这儿当流浪汉
我猛地站起来,却因为低血糖眼前一黑。
他一把扶住我,手掌油腻腻的,这么激动干嘛我又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滚开!我挣脱他,后背撞上便利店玻璃。
王浩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别紧张,我也是逃债来的。
雨水顺着他的下巴滴落,我才注意到他右脸有一道新鲜的疤,T恤领口沾着血迹。
高利贷
聪明。他掏出皱巴巴的烟盒,最后一口,要不要
我盯着他递来的烟,突然笑了。
多讽刺啊。
我妈用我的婚姻去救的人,现在和我一样,像丧家之犬般躲在便利店门口避雨。
其实……王浩吐了个烟圈,我不是我爸亲生的。
我猛地抬头。
你不知道他古怪地看了我一眼,兰姨没告诉你
雨水顺着我的脊背往下淌,比冰还冷。
我妈跟你爸……
屁!他嗤笑一声,我爸那怂样也配我是他跟第一个老婆领养的。
我愣在原地。
所以那张B超单上的孩子……
不过你妈确实跟我爸睡过。他轻描淡写地说,就在你爸查出肝癌那年。
便利店的灯光突然变得刺眼。我想起父亲临终前抓着我的手说:小满,照顾好妈妈……
他知不知道,他最爱的人,在他最痛苦的时候,正躺在另一个男人怀里
王浩突然凑近,喂,你身上有钱吗
我下意识后退,没有。
骗谁呢他一把抢过我的手机,微信里总有吧
手机屏幕亮起,正好停留在和陈昊的聊天界面。
王浩眯起眼,哟,前男友还挺大方,二十万说转就转。他划了划屏幕,可惜啊,被偷了。
他突然把手机还给我,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告诉你个秘密。他压低声音,你妈当年打掉的那个孩子,根本不是你的兄弟姐妹。
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凑到我耳边,那张B超单是假的,她故意让你看见的。
我浑身血液凝固。
为什么
当然是为了让你死心塌地嫁人啊。他大笑,没想到你居然跑了!
雨水砸在脸上,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原来连身世之谜都是她设计的陷阱。
王浩突然拽着我往马路对面跑。
你干什么!
高利贷的人!他声音发颤,他们找到我了!
一辆黑色轿车急刹在便利店门口,三个纹身男跳下车。
王浩把我往前一推,钱在她那儿!
我踉跄着摔进水坑,眼睁睁看着他们围上来。
女的为首的刀疤脸皱眉,王浩,你他妈耍我
她是我妹!王浩躲在他们身后,她男朋友超有钱,你们找她要!
刀疤脸蹲下来,捏住我的下巴,真的假的
我张嘴想否认,却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放开她。
陈昊站在五米外,手里拎着那个被抢走的背包。
10
陈昊的出现像一场幻觉。
雨水顺着他的黑伞边缘滴落,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他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仿佛我们从未相识。
刀疤脸松开钳制我的手,眯起眼睛打量陈昊:你谁啊
她未婚夫。陈昊的声音很淡,却让空气瞬间凝固。
我浑身湿透地坐在水坑里,仰头望着他,喉咙发紧。
未婚夫
我们明明已经退婚了。
刀疤脸嗤笑一声:未婚夫那正好,她哥欠我们八十万,你帮还了
陈昊没说话,从背包里掏出一沓文件——是我的身份证、银行卡,甚至还有那张泛黄的B超单。
包找到了。他把背包扔给我,检查一下少没少东西。
我机械性地翻看,二十万现金一分不少,连我爸的遗像都完好无损。
王浩突然冲过来:妹夫!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们!
陈昊侧身避开他伸来的手,眼神冷得像冰:我不是来帮你的。
他转向刀疤脸:欠条给我看看。
刀疤脸狐疑地递过一张皱巴巴的纸,陈昊扫了一眼,突然笑了:月息30%,你们这是高利贷。
关你屁事!刀疤脸猛地揪住陈昊的衣领,要么还钱,要么留条胳膊!
陈昊平静地掏出手机,点开一段录音——
本金二十万,三个月滚到八十万,你们这是诈骗。
录音里赫然是刀疤脸的声音:少废话!白纸黑字写着,王浩自愿的!
刀疤脸脸色骤变:你他妈阴我
陈昊收起手机:这段录音足够立案了。现在,两个选择——要么按法律规定的年利率24%重新计算,要么我报警。
半小时后,派出所门口。
刀疤脸骂骂咧咧地走了,王浩被警察带去问话。
只剩下我和陈昊站在雨中,沉默像一堵无形的墙。
为什么帮我我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陈昊盯着远处的霓虹灯:你妈去公司找我了。
我浑身一僵。
她拿着精神病院的诊断书,说你有被害妄想症。他苦笑,求我把你带回去治疗。
雨水顺着我的下巴滴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她竟然用这种方式逼我回去。
那张B超单……陈昊突然问,是真的吗
我攥紧背包带子:我不知道。
可能是真的,可能是假的。但唯一确定的是——
我妈从未爱过我。
陈昊递给我一张房卡:今晚先住这儿,明天我送你回上海。
我没有接。
我不会回去。
你打算一辈子躲下去他皱眉,没有身份证,没有钱——
我有二十万。我打断他,够我重新开始了。
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突然叹了口气:林小满,你总是这样。
哪样
遇到问题就想逃。他收起房卡,就像当初,你明明可以反抗你妈,却选择妥协。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心脏。
是啊,我一直在逃。
从家里逃到昆明,从现实逃进幻想。
可有些事,逃不掉。
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动着妈妈两个字。
我和陈昊对视一眼,按下接听键。
小满!我妈的哭声刺破耳膜,妈错了,你回来好不好
我沉默。
妈不该逼你嫁人,不该拿你的钱……她抽泣着,你王叔说了,那八十万他自己想办法,你不用管了!
我握紧手机:然后呢
什么然后
下一次,你会把我卖给谁
电话那头突然安静。
几秒后,她的声音冷了下来:林小满,你别给脸不要脸。
看啊,这才是真实的她。
我知道你在昆明。她轻声说,也知道陈昊去找你了。
我后背一凉。
你说,如果我告诉他爸的事,他还会帮你吗
我妈的威胁像毒蛇般缠绕在耳边。
如果我告诉他爸的事,他还会帮你吗
我猛地挂断电话,手指控制不住地发抖。陈昊皱眉看着我:怎么了
没什么。我把手机塞进口袋,勉强扯出一个笑,她又在发疯。
陈昊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先找个地方住下吧。
11
小旅馆的墙壁薄得像纸,隔壁的电视声清晰可闻。
陈昊给我倒了杯热水,然后坐在床边,双手交握:现在,能告诉我那张B超单的事了吗
热水烫得掌心发红,我却感觉不到痛。
我妈和王建军……我艰难地开口,可能在我爸还活着的时候,就……
我知道。
我猛地抬头。
陈昊的表情很平静:你爸去世前,找过我。
三年前,你爸来公司找我。陈昊的声音很低,他说他时间不多了,拜托我照顾你。
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得很远,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沉重得像锤子。
他还说了什么
陈昊犹豫了一下:他说……你妈心里有别人,这些年对你并不好。
我攥紧杯子,热水溅到手背上。
原来我爸什么都知道。
知道她的背叛,知道我的委屈,却到死都在维护这个家。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你爸希望你自己发现。陈昊苦笑,他说,除非你主动逃离那个家,否则任何人的话你都听不进去。
他说得对。
这二十多年,我像只被驯养的狗,对我妈唯命是从,哪怕她把我推向火坑。
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短信:明天中午前回来,否则我就把当年车祸的真相告诉陈昊。
我盯着屏幕,浑身发冷。
车祸
我爸是肝癌去世的,哪来的车祸
陈昊察觉到我的异常,伸手想拿手机:她又说什么了
我猛地缩回手:没什么!
动作太大,手机摔在地上,屏幕裂开一道缝。
就像我和陈昊之间,突然出现的隔阂。
12
凌晨三点,我悄悄起身,拎起背包。
陈昊在隔壁床睡得很沉,呼吸均匀。我轻手轻脚地拉开门,走廊的灯光斜斜地照进来,落在他的脸上。
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眉头微蹙,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轻轻说了声对不起,然后关上了门。
长途汽车站
最早一班去大理的车六点发车。
我买完票,坐在冰冷的金属长椅上,翻看那条短信。
车祸的真相——
我爸生前是货车司机,确实出过几次小事故,但都不严重。
除非……
手机突然震动,是个陌生号码。
喂
小满。我妈的声音带着胜利的愉悦,我就知道你会跑。
我握紧手机:什么车祸
她轻笑一声:十五年前,你爸撞死过人。
我妈的声音像毒蛇吐信,一字一句钻进我的耳朵:
候车室的嘈杂声突然远去,我死死攥住手机,指节发白。
你胡说……我爸开车一向小心……
小心她冷笑,那年他为了赶回家给你过生日,在国道上超速,撞飞了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脑海中浮现出父亲温和的笑脸——他每年都会给我买奶油蛋糕,点上蜡烛,说我的小满又长大一岁。
那人当场死亡。我妈继续道,是你王叔帮忙处理的尸体,没报警。
我浑身发抖:你骗人……
不信她轻飘飘地说,去看看你爸的日记,就藏在书房《红楼梦》的封皮里。
我退了车票,打车直奔老家。
清晨的老旧小区寂静无人,我用备用钥匙打开门,屋内弥漫着灰尘和陈旧的气息。
书房的书架上,《红楼梦》精装本落满灰尘。我颤抖着取下它,从封皮夹层里抽出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2008年5月12日**
**今天是小满生日,我答应早点回家。**
**可是……我杀人了。**
钢笔字迹力透纸背,有些地方被水渍晕开,像是泪痕。
**那人的头盔飞出去好远,血从耳朵里往外冒。**
**美兰说王建军能帮忙,只要我以后都听她的。**
日记戛然而止,后面几页被撕掉了。
最后一页写着:
**这辈子最后悔两件事——**
**一是那天开快车,**
**二是让美兰认识王建军。**
我瘫坐在地上,笔记本从手中滑落。
原来这就是我妈控制我爸的把柄。
也是她肆无忌惮伤害我的底气。
看完了
我妈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我猛地回头,发现她不知何时站在了书房门口,手里端着一杯热茶。
你以为逃跑就能解决问题她慢悠悠地走进来,把茶放在桌上,你爸试过了,结果呢
我盯着她保养得当的手,指甲上新涂的猩红色指甲油像干涸的血。
那个被撞死的人……
建筑工地的民工,无亲无故。她轻描淡写地说,你王叔当时在派出所当协警,帮忙瞒下来了。
我胃里一阵翻涌:所以这些年,你一直用这个威胁我爸
威胁她突然笑了,是他自愿的!为了你——他怕坐牢了没人照顾他的宝贝女儿!
茶杯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的脸,我忽然看清了这个女人的真面目。
她不爱我爸,不爱我,甚至不爱王建军。
她只爱控制别人的快感。
小满!
陈昊的声音从楼下传来,紧接着是急促的脚步声。
我妈脸色一变,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什么塞进我手里。
吃了它。她压低声音,不然我就把车祸的事告诉警察。
我低头一看,掌心躺着两片白色药片。
这是什么
镇静剂。她微笑,你‘病情发作’时需要吃的。
脚步声停在门外,陈昊喘着气出现,额头上还有细密的汗珠。
你果然在这儿。他看向我妈,眼神警惕,阿姨,请您离开。
我妈立刻换上哭腔:小昊啊,你快劝劝小满,她病情又发作了,不肯吃药……
陈昊皱眉看向我手里的药片。
我站起来,走到窗前。
五月的阳光很好,楼下的石榴树开满了火红的花,几个小孩在院子里追逐打闹。
陈昊。我背对着他们开口,如果我爸撞死人后逃逸,会判多少年
房间里瞬间死寂。
我妈猛地冲过来想捂我的嘴,被陈昊一把拦住。
你疯了!她尖叫道,你想毁了这个家吗!
我转身看着她扭曲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家我轻声问,我们有过家吗
然后,在陈昊震惊的目光中,我掏出手机按下110。
我要自首。我对接线员说,关于十五年前的一起交通肇事逃逸案。
13
父亲的墓碑前摆着一把铜钥匙。
雨水冲刷着钥匙上斑驳的刻字,那些原本模糊的青与箱渐渐清晰起来。我跪在湿冷的泥地上,手指抚过墓碑上父亲的照片——他穿着那件熟悉的藏蓝色工装,笑容温和得像从未经历过痛苦。
爸。我轻声说,案子结了。
王建军以故意杀人罪被判无期,我妈因包庇罪获刑七年。那个被他们利用又抛弃的民工,终于以沈青的丈夫身份被记入档案。
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像父亲粗糙的手掌。
身后传来脚步声,陈昊撑着一把黑伞走近,另一只手拿着个牛皮纸袋。
查到了。他蹲下身,从纸袋里抽出一份泛黄的出生证明,你不是你爸妈亲生的。
1995年3月12日,福利院收到一个女婴。
襁褓里塞着半枚铜钥匙和一张字条:青妹,给孩子留条活路。
沈青的遗物清单里有半把钥匙。陈昊指着墓碑前的铜钥匙,和这个是完整的一对。
我盯着出生证明上生母:沈青(已故)的字样,突然想起我妈锁在樟木箱里的红绒布盒子。
那里面的B超单是假的。
但盒子的夹层里,藏着真正的领养证明。
14
庭审最后一天,我妈突然挣脱法警,朝我扑来。
你以为赢了她眼球凸出,嘴角泛着白沫,我养了你二十六年!你的命是我的!
法官敲锤喝止时,她嘶吼着说出最后一句话:
你爸到死都不知道,当年车祸是你亲生父亲设计的!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
后来警方在沈青的举报信里发现线索——那个贪污的高管,正是我的生父。
而1995年的自杀,其实是灭口。
我把两半铜钥匙合在一起,轻轻放在父亲墓前。
爸,这才是完整的家。
陈昊默默递来一封信,信封上是父亲工整的字迹:给小满,当你真正长大时打开。
信纸只有一行字:
**铜钥匙能打开火车站137号储物柜,那里有爸爸全部的爱。**
在生锈的铁柜里,我发现一摞泛黄的明信片——从1995年到2018年,每年我生日那天,父亲都会写一张却从不寄出。
最近的一张写着:
**小满,爸爸永远等你回家。**
尾声
今年清明,我带着三束花上山。
一束给沈青,一束给养父,最后一束放在生父坟前——他被捕后突发心梗死在审讯室,葬在公墓最角落。
临走时,陈昊突然单膝跪地,掏出枚戒指。
这次没有彩礼,没有交易。他眼睛亮得像星星,只有我全部存款,和你讨厌的直男审美戒指。
我笑着伸出手,铜钥匙在口袋里轻轻作响。
它终于打开了最该打开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