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娘是个厨娘，做得一手好点心。
凭着这门手艺，我家摆了一个点心摊子。
客人大多熟络，有的还会说笑一两句。
别看玉娘是个孤女，这陈大娶了她，那也是陈大有福气。
可不是嘛，玉娘是个过日子的，陈大上辈子积德喽。
陈大是我长相略有些粗糙的爹。
他虽五大三粗，做得却是精细活儿。
他是个木匠，有活的时候做工，没活的时候就陪着我娘卖点心。
每当有人说起我娘和我爹，我娘总会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还有个姐姐，她是个极臭美又爱干净的姑娘。
我们是人人都艳羡的一家人。
直到，城破了……
1
玉娘，今儿又做了什么好吃的点心，我在家都闻到香味儿了。
李婶子手里拿着针线筐，坐在我家院儿里给她家小女儿绣鞋。
我娘站在厨房门口回道：口味还是老样子，不过换了样式，看起来更好吃些，一会儿好了拿给你尝尝。
李婶子对我娘竖起大拇指，你可真厉害，以前我还纳闷你和陈大怎么能过到一起，现在我明白了，因为你俩都能做精细的活儿。
不过呀，你家陈大长得配不上你。
我说的对吧，陈大。李婶子朝屋里问了声。
我爹探出个头笑呵呵的看着我娘，对对对。
我娘红了脸，继续回厨房做点心。
李婶子见状更来了劲，你看你，孩子都生俩了，居然还脸红，跟新进门的小媳妇儿似得。
这叫什么来着哦……娇羞。
以后我也得学着点，省得我那口子整天说我跟雷公他姐似得，一炸一炸的。
李婶子爱说笑，人其实很不错。
我爹和我娘的婚事还是她撮合的。
当年我外公外婆前后病故，家中只剩下我娘这一个孤女。
李婶子爱给人保媒，便想着把我娘和爹撮合一下。
她觉得我娘虽长得好看，但家中无人，极容易受委屈。
而我爹长得是有些潦草，可人好，定会是个疼人的丈夫。
她试着保媒，又寻了官媒说道，没曾想还真成了。
我爹娘成婚的时候，本就好看的我娘打扮的跟天仙似得。
李婶子一看，不禁拍手，哎哟，我是不是保错媒了，玉娘怎么就看上陈大了。玉娘，你可想好了，眼下还没拜堂，退婚还来得及。
我娘盖着红盖头，主动牵起我爹的手，对着李婶子摇摇头。
这些是我听李婶子和别人闲聊时说的。
本是红娘的她，到现在还纳闷我娘从相貌上是怎么看上我爹的。
2
今天娘卖完点心回来的时候给我买了两根好看的红头绳。
我让娘给我扎头发，等阿姐回来后，我摇着头站到她跟前。
阿姐看着我，问娘，小妹见隔壁黑毛了
黑毛是村里的狗，得了病，总是晃着脑袋。
我一听她说我学狗，委屈的撇嘴。
阿姐这才看到我头上的红头绳，故作惊讶。
哎呀，这红头绳可真好看，绑在小妹头上就更好看了。
来，阿姐也送你一样东西。
阿姐十四岁了，近段时日跟附近的绣娘学习刺绣，说这以后就是她的营生。
她给我带回一方帕子。
帕子的左下角绣了一朵桃花。
我的名字就叫阿桃。
我拿着帕子高兴的擦掉眼泪，阿姐绣的可真好看。
我方十岁，并不太懂得针脚，但我阿姐绣的帕子，定是这世间最好看的。
晚饭爹做了一盘红烧肉，软烂不油腻，把我和阿姐高兴坏了。
我家虽有点心摊子，爹又会木工，但如今这世道兵荒马乱，谁家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我家里已经有至少一个月没吃过肉了。
阿姐给爹和娘碗里各夹了一块肉，爹娘，你们也吃。
我学着阿姐的样子，给爹娘也各自夹了一块肉，爹娘，吃肉。
爹娘到底还是没吃，把肉又给了我和阿姐。
你们姐妹两个正长身体，这肉你们吃了才有用。
爹娘年轻时吃多了肉，现在就爱吃素的。
他们总是这样，家里什么好的都紧着我和阿姐。
3
第二天天还没亮，爹就起来出去了。
隔壁镇子李员外家要做全套家具，有工头包了活，请我爹过去做工。
我娘给爹塞了两个饼子和一些糕点，让他路上吃。
我起床要去茅房，到门口时看到我爹在我娘脸上亲了一口。
这次工钱不低，等我回来给你买庄记最好看的簪子。
我娘推搡着我爹，行啦快走吧，我一普通妇人怎么配戴那么好的簪子。
我爹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你就配这世间最好的。
末了笑呵呵的摸摸头，哎哟，我这是不是夸上自个儿了。
我和阿姐见多了他们恩爱，但每次见到还会忍不住笑。
爹这次做工要去上一段时日才能回来，不然来回跑着太耽搁时间。
我娘大概是不习惯我爹不在家，好几次出口喊：当家的，你看……
等意识到我爹不在家，她又自顾自地笑起来。
阿姐撞撞我的肩膀，你看，爹才几天不在家娘就想他了。
我眨巴着眼睛，我也想爹了。
阿姐朝我脑袋上敲了一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脑袋瓜子想的什么，娘跟我说了，爹做工回来会带云味斋的烧鸡，你就是单纯的想吃烧鸡了。
我则提高嗓门朝院子里的娘大声喊：娘，阿姐说爹是烧鸡。
娘知道我俩在玩笑，甩了下手里洗好的衣裳，你们姐妹俩真是没事就拌嘴。
我和阿姐从屋里出来帮娘一起搭衣裳。
等衣裳搭完，娘端着盆子准备放回原处的时候，李婶子着急忙慌跑进来大喊：玉娘，不好了，你家陈大出事了。
娘手里端着的铁盆，咣当一声落了地。
4
我爹被抓壮丁的抓走了。
听说原本那些人抓的是林员外在街上晃荡的儿子，我爹在林府干活并未被看到。
是林员外知道后跑出去拦着那些人，给了他们一些银子，然后带他们去了林府。
林员外指着我爹说：我儿细皮嫩肉吃不得苦，抓去打仗也是个添乱的，各位爷看这陈大如何他长得壮实的紧，家中不富裕，能吃苦。
他还将府上几个小厮也推了出去，这些人加起来总够换我儿了。
就这样，贫苦人家的男人代替了富裕人家的公子上战场。
这世道是富贵人家的世道，是我们穷人的人间地狱。
我们可以为国效力，但不应该是被这样推出去的。
我娘坐在炕上哭得已经没了力气，口中一直呢喃着这些话。
阿姐端着粥让娘吃点，娘原本无神的眼睛突然就有了光亮。
阿香，是娘不对，你们爹被抓走了，我更该照顾好你们。
阿娘振作起来，和往常一样做点心，然后拿到街上去卖。
日子一转眼又过了两年。
有一天娘卖点心回来，跟我们说可能要打仗了，让我和阿姐不要在街上乱跑。
自一年前驻守南疆的蕴王起兵，战火就从未断过。
我们所住的墨城周边除了芙城差不多都已经不安全。
可芙城比墨城离敌军近得多。
我们连逃都不知道往哪里逃。
5
米面粮油铺子趁机哄抬物价，娘狠狠心买了好些回来以备不时之需。
钱财都是身外之物，若是饿死了，银子再多也没用。
吃食才备了不久，芙城打起来了。
墨城各处也紧张起来，巡逻的士兵多起来，街上的人越来越少。
娘每日做的点心比平日少许多，不管是否卖完，太阳一落山就赶紧收摊回家。
阿姐算好时间把饭做好，娘每次回来都能吃到热气腾腾的饭菜。
每当我们坐一起，就会想起失踪两年的爹。
也不知道爹过得好不好
唉，士兵要打仗，哪有过得好的。
能活着就不错了。
爹，你可一定要活着。
一个月后，芙城没能守住，听说本来是有可能守住的，但军中出了叛徒致使我军溃败。
不少的芙城百姓逃到墨城，可墨城也要打仗了。
城内家家闭户，娘也不再出摊，点心一来卖不出去，二来此番生死时刻，还不如留给自己吃寻个活路。
6
蕴王的军队已经逼近墨城，李婶子说守城的主将迟将军每日站在城楼上，誓与城内百姓同生死。
我严肃道：迟将军可真是个好人，等他战死了，我一定给他多烧纸钱。
阿姐呸呸呸几声，朝我头上轻轻拍了下，你胡说什么，迟将军是盖世英雄，自有神明庇佑，他才不会死。
阿姐自半年前见过迟将军一面后，就对其念念不忘，我说迟将军要战死了，她不打我打谁
阿姐还说迟将军也喜欢她，他们是两厢情愿。
这天夜里，战火终是烧到了墨城。
我们缩在床角瑟瑟发抖，不知道墨城能不能守住，我们能不能活下去。
天亮时，娘去街上打探了一番，回来时什么话都没说，但我们看得出来情况并不乐观。
我有些害怕，低声问娘：娘，城破了我们是不是都会死
不会，娘年纪不大，你们也都还小，怎么会死呢。
我和阿姐都知道娘是骗我们的，打仗时，战败的一方会很惨，老百姓会更惨。
但阿姐跟我说：蕴王要抢的是皇位，为得民心他就不能乱杀无辜。
可我依旧在阿姐脸上看到了担忧和恐惧。
7
晚上，我们连睡都不敢睡，竖着耳朵听外头的动静。
战鼓敲响的时候，我们就抱在一起死死盯着房门。
军队的粮草已经用尽，开始在城内募捐。
大部分人是不愿的，但也有些老百姓把一部分粮食捐出。
将士们吃饱饭才能有力气打仗，他们守护我们平安，我们怎可看他们饿肚子。
就是，他们是要去冲锋陷阵的，不吃东西怎么行。
可粮食虽有人捐，也只是杯水车薪。
不过半个月，大家便都没了吃的。
我家里的余粮捐了一些，李婶子开口借，又给了她一点。
娘说：那些米面粮油的店铺出现哄抢，已经乱作一团，我们这点吃食可得守好。
我和阿姐点点头，每天只吃一点，希望能等到援军到来。
等了又等，援军迟迟未到。
有传言说朝廷放弃了我们。
我问娘，我们也是奉国百姓，朝廷为什么要放弃我们
娘没说话，叹了口气给我们做吃的。
阿姐在一旁道：应是想要集中兵力保住北边的几座城池。
可惜啊，若是连易守难攻的墨城都破了，蕴王北上，将势如破竹。
我有些害怕，听说蕴王仁慈，不让将士们欺杀百姓。
可这是战场，之后或许可以管控，但城刚攻破时将会是一番不可控制的景象，这些我在话本子上读过。
领兵的人会管手下的军队，又不会管的死死的。
因为不会管的死死的，受苦受难的就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百姓。
我还不想死，我才十二岁。
我娘，我阿姐，我希望她们长命百岁。
还有我爹，他也一定会平安回来，长寿康健。
8
墨城只剩下不足三成兵力，迟将军也受了重伤。
阿姐不放心，在娘再三阻拦下，还是偷偷去看望迟将军。
回来时，阿姐心情异常沉重。
墨城肯定守不住了，迟将军重伤，副将心有松动，想要将城门打开。
迟将军说，这次对面的将领甚是毒辣，即便打开城门怕还是会大掠三日。
三日时间何等恐怖，必将死伤无数血流成河。
我颤颤巍巍地看着阿姐，也就是说我们就是在等死，即便死守城门也是徒劳。
阿姐摸摸我的脸，好阿桃，别害怕，万一有转机呢。
还有，这些话千万别对外说，以免引起恐慌。
我点点头，眼泪就落了下来。
阿姐赶紧哄我，阿桃别哭了，我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就那个把我们爹推出去的林员外，他和他儿子想要发战争财，结果被迟将军给宰了。
我听着心里确实舒坦多了。
可我还是害怕，夜里就算睡着也总被噩梦惊醒。
墨城城破，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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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是副将带着一众兵士打开了城门。
结果如迟将军所料，蕴王的军队在城内大掠三日。
到处都是惨叫声，求救声，还有呜咽声。
我军退居城北，做殊死抵抗。
我家住在城北，暂时安全。但也仅仅是暂时。
9
迟将军来过家里一次，说如今城破若无援军必败无一疑，让我们趁乱赶紧逃出去。
可逃又逃到哪里
外面到处都是蕴王的军队，我们只要出去就会没命。
阿姐咬着牙道：我原以为蕴王为了得民心不会屠城，却未想到还是这番惨景。
迟将军眉头紧锁，所谓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敌军食可足也。
既因粮于敌，又岂会只因粮于敌。
欺辱妇女，残杀无辜皆会趁机为之。
娘已经近乎绝望，我倒是无所谓，只可怜我的两个孩子。
迟将军突然在我娘跟前跪下，大娘，作为守城将领，我愧对你们。
我娘和阿姐同时扶迟将军起来。
这场战事我军本就势弱，不是迟将军你一人就可以扭转局面的。
我们知道你已经尽力，你是百姓们的英雄。
战场上你们冲锋在前，定要保重。
迟将军要离开的时候，我阿姐突然喊住他，将军。
阿姐声音哽咽。
迟将军转过身，我们才发现不知何时他的眼里已经噙了泪水。
阿姐说：我其实早已绣好我们的婚服，这次若都能活下来，我们就成亲。
你可是许诺过不离不弃共赴白头的。
你堂堂男儿，可不能食言。
迟将军背过身去，没有应下阿姐的话，而是回道。
我祝姑娘岁岁年年，安澜静好。
他在告诉阿姐，他回不来了。
可我的阿姐，也回不来了。
10
那时已是深夜，两军展开惨烈厮杀。
我们心里都明白，过了这一夜，墨城的天就彻底变了。
我和娘不知阿姐是何时出去的，我们惊恐的缩在墙角。
因为太困眯了一会儿，等再醒来阿姐就不知去向。
娘让我躲好，她去找阿姐。
但我还是偷偷跟去了。
走到半路，李婶子和李叔带着他们的小女儿英英也出来了。
阿桃，怎么你一个人，你娘和你阿姐呢
阿姐不见了，娘出来找她。
我不想一个人在家，我要找她们。
李婶子道：你跟着我们吧，大家也好有个照应。
我道：不行，我要去找我娘和阿姐。
李婶子拉着我的胳膊，眼下这情况，你去哪里找他们，稍一不慎命就没了。
你要是死了，可就再也见不到你娘和你阿姐了。
我只好跟着李婶子一家。
城内火光冲天，大家都在逃命。
慌乱中我看到迟将军半跪着的身躯，被无数利箭穿透。
他的怀中抱着我阿姐——
一袭火红嫁衣的阿姐。
我疯了一般跑过去，抬手试探阿姐的鼻息。
她已经不在了，背部被好几支箭穿透。
想到天快黑她把我搂在怀里，说她不是个好女儿好阿姐。
我玩着阿姐的衣角，没有把话放在心上。
阿姐是好阿姐，也是娘的好女儿。
原来那时候阿姐已经做好了同迟将军一起赴死的准备。
我用阿姐给我的帕子把她嘴角的血迹擦掉。
我阿姐爱干净，她得漂漂亮亮的走。
耳边嗡嗡作响，仿佛这个世界从此就要覆灭。
突然声音变清晰，是李婶子的一声嘶喊：阿桃，那是你娘啊！
我随着李婶子的目光看过去，在离迟将军和我阿姐不远的一堆木板下，看到了我娘。
我娘也死了，她的手伸向阿姐的方向。
11
战争之中，不会留给我时间去抱着她们哭。
哪怕我已经心碎，依旧得先逃命。
李婶子拉着我催着我快走。
走吧孩子，再不走我们都得把命留在这。
你哭也没用，他们活不过来。
但婶子知道，她们希望你活着。
我最后回望了一眼娘和阿姐。
此生，就到此了……
等来世吧，来世我们还是一家人。
城内已经无法用简单的凄惨二字形容。
哀嚎声不绝于耳，触目的红从脚下流过。
看着这些鲜红，我已经从开始的惊恐害怕变得麻木。
不断有人崩溃绝望，跪在地上无助的哭。
老天爷啊，睁开眼瞧瞧吧，我们老百姓真的没活路了。
家没了，人没了，什么都没了。
谁来救救我们啊，谁来救救我们这些可怜的百姓。
百姓们除了哭喊，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有些满腔愤怒拿起农田工具与敌军搏斗，最后也只能被杀。
当敌军把我们这些逃命的百姓围住时，我深刻的感受到生命在战争中真的如蝼蚁一般。
只是有人喊了两声为什么这么残忍，就被敌军一刀刺入腹中。
所有人都怕了，没人再敢发出声音。
我颤抖着在人群中，目光带着恨意，却又无助至极。
我没有勇气向阿姐一样无所畏惧，我想要活着。
把头低下去，学跛子狗。李婶子小声提醒我。
跛子狗是附近的一个傻子，总爱学狗叫，腿是瘸子，嘴歪眼斜，我偶尔会给他一点吃的。
李婶子的话刚落入我耳中，有敌军已朝这边走来。
我立刻做出嘴歪眼斜的样子，他们一个个看了我满脸嫌弃。
长这副模样还真够恶心的。
李婶子的闺女和我一样，敌军也同样嫌弃。
可李婶子被他们看上了，他们要把李婶子带走，李叔上前阻拦，被为首的划了脖子。
当家的，当家的。李婶子扑上去抱着李叔，按着李叔的脖子嚎啕大哭。
12
许是太过伤心，李婶子突然大口大口吐起来。
这一吐，反倒是救了她，敌军踢了她一脚，骂道：真他娘的恶心。
随后又在人群中搜罗，有两个长相很好看的姐姐被带走了。
余下的我们这些人被赶到一个大院子里，听说被抓的都被集中关在不同的院子中。
没人给我们吃喝，有些受伤的人撑不住，倒下后被直接拖了出去。
我忍不住问李婶子，他们杀了那么多人却不杀我们，是战争要结束了吗
李婶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她已经哭肿了眼睛，面色苍白，人彻底没了精气神。
夜深时，许多人已经困得不行倒地睡下。
我睡不着，坐在一个角落里看月亮。
有个穿得破破烂烂，长相俊俏的小哥哥偷偷塞给我半块烧饼。
快吃吧，别让人看到，要不该给你抢了。
谢谢你。我将烧饼藏在袖中，准备去给李婶子家的英英吃。
她年纪小，饿不了肚子。
小哥哥拉住我，对我说道：她给她家女儿吃过了，她怕你知道偷偷给的，我都瞧见了。
哦，吃了就好。这下我放心了。
你不伤心小哥哥有些惊讶我的反应。
为什么要伤心，李婶子身上的干粮肯定很少，为什么要给我一个外人吃
生死之间她已经救了我，这是极难得的，她是我的恩人。
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
13
小哥哥让我把烧饼咬一口藏起来，再咬一口再藏起来。
等我吃过了，我对他小声说道：真的谢谢你，没想到这样的情况，你一个和我不相识的人愿意把吃的给我。
小哥哥道：不用谢，反正我吃的少，多饿一时半会不碍事。
在我们被抓之前我见过你，那时候你有两个亲人被杀，你哭的很伤心。
提到娘和阿姐，我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小哥哥说他叫萧谨言，他还说朝廷并没有放弃墨城。
我不相信，若是没有放弃我们，为何到了现在还没有人来救我们
萧谨言解释：来墨城的路艰难险阻，那么多的兵将岂是说到就到的，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得救的。
我看着萧谨言，瞧着他目光笃定，我顿时感觉心安。
可是，即便我们得救了。
娘和阿姐也回不来了。
三日后，我们这些人已经所剩不多。
从看管我们的士兵口中得知，真的有援军要来。
他们把我们关起来，是准备到时候用我们威胁前来救援的军队。
到时候对面不退兵，就把这些人一个个都杀了。
若是对方的将领有仁慈之心，总不能看着满城百姓被屠。
萧谨言坐在地上，手里玩弄着一根稻草。
我在他旁边坐下，同他一起听外面的人说话。
等外面安静了，萧谨言就地躺下，伸手指指天空问我：那个……阿桃对吧，等此战过后，你可有去处
我点点头，当然有，我有家，我当然要回我自己的家。
你家里不是已经没人了，为何还要回去
再说了，墨城得好久才能恢复如初，你一个小姑娘怎么活下去
我有些怅然，你说的许是对的，可是我必须留在这里，我要等我爹回来。
只要没有爹不好的消息传来，我就一定要等。
我只有我爹一个亲人了，等，是我走下去的希望。
萧谨言猛然坐起来，目光复杂的盯着我。
我问：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
没事。萧谨言笑了，就是觉得这话不像你一个十岁出头的女娃娃说的。
萧谨言说我是个娃娃，可我问过他了，他不过也比我大三岁而已。
我说朝廷没放弃墨城的时候，严肃的样子更不像个孩子。
我们彼此彼此。说完我有些好奇的问他，你怎么就知道朝廷并没有放弃我们
14
萧谨言还未来得及回我，突然有一众敌军进来，将我们驱赶至里面的大房子里。
门被锁上，窗户被钉上。
接着是带火的利箭穿过窗户木板的空隙射进来。
许多的人惨叫倒下，有的身上着了火到处扑。
外面也已经被点燃，浓烟不断飘进来。
放我们出去，放我们出去。
救命啊，我不想死，我要回家。
他们要烧死我们，一定是有援军来了，他们要败了，所以才要杀了我们泄愤。
浓烟呛得我们喘不过气来。
越来越多的人倒下去。
最后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喊：使不上力气的后退，其他的人跟我一起撞门。
接着一下，两下，三下……
门被撞开的一瞬间，屋内的火突然大了起来。
我被人群挤着到了门口，回头的时候看到李婶子和英英倒在地上。
李婶子将英英护在身下，不断有人从她背上踩过去。
我欲回去救李婶子和英英，萧谨言却早我一步过去。
15
英英被救了出来，李婶子却没能活下来。
有房梁落下，她推了一把萧谨言和英英，自己却被房梁死死压住。
李婶子，李婶子。
娘，娘——
萧谨言死死拉住我和英英，将我们往外拖。
最后我回头的时候，看到李婶子朝着我们说了一句话，但这混乱的时刻我不知道她说什么。
逃出院子，迎面走来一队人马。
不是敌军，是朝廷的军队。
我们终于胜利了，我们可以活下去了。
人群开始欢呼，墨城守住了，我们胜利了，朝廷没有放弃我们。
也有的人对天嘶喊，以发泄这场战争带来的悲痛和无奈。
而我，站在一角落里，低头望着英英。
泪流满面……
英英哭得嗓子都快哑了，最后问我：阿桃姐姐，英英是不是成孤儿了
我给她擦掉眼泪，将她抱入怀中，英英别怕，你还有我。
她还有姐姐姐夫，或许这场战争和我们一样幸运的活了下来。
有雨水落下来，凉凉的。
是老天爷哭了。
萧谨言走向军队领头的人，那人对他恭敬行礼，不知说了什么。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但没有走过来，而是跟着队伍离开。
我们被告知可以回家了。
16
天气炎热，为了防止瘟疫，城内死去的人会有专门的人负责埋葬。
我和英英在李婶子去世的地方磕了头，又去李叔被杀的地方磕头。
等走到阿姐和娘在的地方时，已经有人开始打扫战场，那里没了娘和阿姐的身影。
我拉着一个士兵问：迟将军和他的妻子呢
士兵道：听说是被带走准备安葬在一起。
哦，哦。我茫然的点头，却又感到些许安慰。
生不能同衾，便让他们死同穴吧。
到了家，我家和李婶子家都已经被烧。
幸好，还能遮风挡雨，就是熏黑的难看些。
我偷偷打听了一下，英英的姐姐和姐夫没能活下来。
英英，房子我们慢慢修葺，以后你就跟着姐姐过好不好
英英点点头，眼里噙着泪水，她肯定猜到她的家里真的只剩下她一人了。
她是个坚强的孩子，跑到屋里帮我收拾狼藉。
小小的身躯，看着都让人心疼。
我流着泪，突然就笑了，笑得悲戚。
因为我突然想到，我也不过才十二岁。
阿桃姐姐，你帮我一下，这个我扶不起来。英英的声音稚嫩，听得我心尖疼。
我抹掉脸上的泪，来了来了，我们一起把家里收拾好。
我看到低着头的英英咬着嘴唇。
我道：你哭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英英没有哭，依旧咬着嘴唇。
这一年，她六岁。
17
距离墨城之战过去一个月后，城内渐渐开始恢复生机。
娘在的时候，每次做点心都让我和阿姐在旁边学。
这可是娘的独门手艺，你们两个学去了，将来若有的了难处，哪怕不以此为生，也能作个临时的生计。
再说了，你们两个小馋猫，个个都爱吃。
若是哪天娘不在了，你们至少能做给自己吃。
我把阿姐往前推，让阿姐学就好了，到时候我让阿姐做给我吃。
阿姐轻轻刮下我鼻尖，好你个阿桃，这是打算赖阿姐一辈子了。
那你长大嫁人，可要离阿姐近些，不然我可不管你。
我抱着阿姐的腿撒娇，好阿姐，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要一辈子和阿姐不分开。
欢声笑语似在耳畔，却未曾想到我们早早就散了。
我用娘先前埋在桃树下的银子，重新支起家里的点心摊子。
等赚了一点银子后，我把英英送去学堂读书。
后来赚的用来修葺熏黑的房子。
有时候我挺骄傲的，因为我是一个孩子，但我可以供养比我更小的孩子读书。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已是春秋四度。
我爹还没回来，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不愿承认。
就这样等吧，让我好有个盼头。
英英散学早，散学后就来帮我一起卖点心。
我们相依为命，成了彼此最重要的人。
我机缘巧合认识一位会唇语的老人，我跟着他学了一些皮毛。
夜里闭上眼，回想着李婶子最后一刻的模样。
不知不觉间已泪流满面。
她说的是：孩子们，往前走，别回头。
放心吧李婶子，我会带着英英好好的活。
18
萧谨言有时也会来，跟我说一些他认为有趣的事情。
他的真实身份我是在墨城之战结束许久后才知道的。
他是当今太子殿下的第三子，也是圣上最疼爱的皇孙。
至于为何会在战乱时出现在墨城，他只简单说是游玩路过碰上了。
但我猜出事情不会这么简单，因为我们被关时他总和鸟说话。
等他说完，那鸟立刻飞走，不久就又会飞回来。
年少的皇孙英勇有谋，以身犯险潜入墨城，与外面里应外合，救了无数墨城百姓的性命。
他是我们墨城的恩人。
战事结束后，他受皇命接管墨城善后事宜，可他一呆竟是几年未曾离开。
这一日，他又来找我，他回京了。
不管是银钱还是我的心意，你都不肯接受。
你心里当真没有一点我的位置
真的就不肯同我回京吗
自从去年他向我表白心意后，便一直想要我同他回京城。
他说他有能力说服旭王和圣上让我们成婚。
可我不愿……
萧世子，谢谢你尊贵之躯会喜欢我一个卖点心的普通农女，但你我云泥之别，我们总归是不合适的。
兴许开始会是一对恩爱夫妻，但用不了多久，我就会成为你眼中没见识甚至粗鲁的女子。
萧谨言却道，不会，我们一起经历过生死，这是旁人不会有的患难之情。
我脸色清冷，你觉得这份患难之情很难得
是。他居然回的笃定。
我扯出一抹嘲讽的笑，这更说明我们不合适。
萧谨言恍然明白，阿桃，你别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
我打断他，不管你是什么意思，终归有一日，我的苦难会成为我们某次吵架时，你刺向我的利刃。
他很好，但他高高在上，不是我可以沾染的人。
我很清楚，门当户对是有一定道理的。
我阿桃也想过好日子，也想锦衣玉食有人伺候左右。
但这些，我会自己努力得到，而非依靠攀附他人。
我不敢说萧谨言对我不是真心，但我也不敢赌他对我定是真心。
他将来是有可能做皇帝的。
与其和众多女人争宠，不如潇洒的在民间自由。
19
萧谨言回京前一夜，约我月下饮酒。
我尊重你的意愿，不会再对你继续纠缠。
我就是有些放心不下你。
我回他，不必挂心，我会照顾好自己。
他面色凝重，看我时有些担忧。
这几年，我鲜少见你开怀。
我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与你相见。
在此祝你往后余生，长安长乐，顺遂无虞。
我浅笑间掩去眸中酸涩。
高位者的权利之争献祭的是我们无辜百姓的生命。
战事结束，抹不去伤痕的也只有我们。
而我，被永远困在了十二岁时的墨城之战中。
我努力过，真的狠狠努力过，但我醒不来了。
萧谨言醉意渐浓时，问我此生最大的愿望是什么
以前我定然回他，是父母康健，阿姐常欢。
可现在……
我举起一杯酒，望着月亮，泪眼朦胧。
愿时和岁丰，海晏河清。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