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晚柔在议事厅门口稍微停了一下,略略扫了一眼,便低眉敛目,乖巧地跟在长庚身后走了进去。
这是个长方形的大厅,最里面是主位,两边摆放着两排交椅,按年龄顺序依次坐着族中本家选出来的代表人物。
夏端蒙作为本次讨论会的当事人,坐在主位右手边靠前的位置,在他旁边,十分突兀地多出一把交椅,椅子上大马金刀地坐着一个高大的男人。
夏晚柔目不斜视地走到夏端蒙近前,弱弱地喊了声“哥哥”,便乖乖站在了他身边,偷眼瞟了瞟另一侧的夏存义,见他正歪着头打量自己,一边眉毛挑着,似乎有些失望的样子。
夏晚柔没忍住,瞪了回去,意思是:你瞅啥?
夏存义原本看她生得娇小,举止有点怯生生的,不是太喜欢,被瞪了这一眼后,顿觉喜出望外。
嗯,这个侄女也不是个寻常之辈。看来,今天就算自己没到,在座的这些人也未必能从他们兄妹手里讨得了便宜去。
夏存义抱着胳膊靠在椅子上,悠闲自在地摆出了个看戏的架势。
族长用眼神示意夏存山:这事是你开的头,还是你来吧。
夏存山低头喝茶,假装没看见,心道:老家伙你也好意思?自己顶着族长的名号,全家享着好处,一有事就想让别人顶上,哪儿有这么便宜的买卖?
族长老脸上有点挂不住。从他当族长以来,每次议事都是大伙儿商量完,再来向他请示,他只需要点头说“行”,摇头说“不行”,要多威严有多威严。偶尔遇到有不服决议的,搬出族规来也就压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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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今天情况不一样,夏存义是两百多年来,唯一一个修改过族规的人。
要不是今天这事还牵扯到他的宝贝孙子,他真的是不想管了。
心里叹了口气,族长一脸慈祥地开口道:“柔丫头,你知道叫你来是做什么的吗?”
夏晚柔抬起头,脆生生答道:“知道。大伯伯想让我住到他家去,要当着大家的面问问我愿不愿意。”
“对对对,就是这么个事。你大伯伯和大伯母,你都见过了吧?你喜欢他们吗?”
夏晚柔答道:“见过了。大伯母到家里去过四五回,大伯伯这几日经常去家里找管家爷爷。”
夏存山一口茶水喷出来一半,慌忙放下茶碗,摸出帕子来擦拭前襟。夏存义斜眼看看他,重重地冷哼一声,夏存山的心也跟着重重地跳了一下。
见此情形,旁边的夏存海颇有点幸灾乐祸。也不知道是自己把刚才说夏存正一家都是短命鬼的事给忘了,还是以为别人忘了。
族长难得厚道地帮夏存山圆了下场子,“你家里现在没有大人,里里外外的事都没人照管,你大伯伯既然行大,自然就得多操心,多去家里帮着看看。你大伯伯和大伯母都是脾气很好的,他们家里还有个小女儿,叫纤姐儿,跟你一般大。你要是住到他们家,既有伯父伯母疼爱,又有小姐妹作伴,就不用像现在这么冷清了。你说好不好?”
夏晚柔还没回答,夏存山笑眯眯说道:“柔丫头,你搬来的时间不长,还没见过你纤姐姐吧?她比你只大三个月,整日就在家里写写字看看书,要不然就是跟着你大伯母做做女红,听说你要住到家里来,高兴得不得了,一直问我什么时候接你过去呢。我跟你大伯母也都愿意再多个闺女,也不为别的,就是想着将来你们两姐妹都长大成人,嫁到人家做了媳妇,关门过日子,难免会碰上几件不如意的事,那会儿我们也都老了,也帮不上你们什么忙,你们姐妹之间好歹能有个倚靠,不至于孤孤单单,连个能说话的知心人都没有。”
夏存山这些话说得情真意切。这会儿功夫他脑子里已经转了无数个念头。夏存义这一来,眼见着夏存正留下的那些产业都碰不得了,他这些天忙前忙后都打了水漂不说,搞不好还得被秋后算账。但是,如果能把夏晚柔领回去,好生看顾着,夏存义这个瘟神,应该不会再找自己的麻烦了。不仅如此,说不定将来还能找机会跟夏存义建立起联系。看他这个架势,想必混得不差,若是结交下来,肯定大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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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番话说得既朴素又动情,在场的有一大半居然都信了,尤其几个上了年纪的,不住地点头唏嘘。
就连夏存义,也皱着眉头陷入了思考。
他得到夏存正的死讯,立刻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以他对宗族里那些本家的了解,就知道他们肯定要趁火打劫。他来,就是要帮夏存正守住他的家,包括他的产业,他的家人。
产业的事好办,让帮中兄弟多加关照就是了。可是夏晚柔这个小丫头该怎么照顾,他是真的没什么主意。
帮中倒是也有不少女人,可是一个比一个彪悍,交给她们带的话……
夏存义看看穿着粉色短袄,素白百褶裙,雪娃娃一样娇嫩的夏晚柔,想起帮中的女人整日穿着男装,风里来雨里去,杀人见血都面不改色,心里暗暗摇了摇头。
不行,要是把这雪娃娃交给帮里那些女人带,大哥怕是会气得从坟里跳出来。
想到这,夏存义神情暗淡了几分。
因为疯四爷的事,夏存正觉得他们帮派手段太过狠毒,苦口婆心规劝过他无数次,让他退出帮派,好好过正经日子。
他都不愿意让自己这个非亲兄弟留在帮派里,肯定更不愿意自己的亲生儿女跟江湖帮派有什么牵扯。
夏存义想起夏端蒙对他的冷淡态度,不由转头看了看身旁的少年,心想:不知道大哥跟他说过多少我的事,看他这个态度,想必大哥说起我的时候,口气并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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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各怀心事,只听夏晚柔道:“大伯伯如此费心为我考虑安排,侄女心中万分感激。有爹娘疼爱,姊妹帮扶,这是莫大的福气。但如果没有,也不必强求。这是爹爹告诉我的。如今我虽然没了爹娘,也没有姊妹,万幸我还有兄长。哥哥事事为我考虑,还教导我读书明理。我记得书上说: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穷,怨天者无志。上天让我和哥哥相依为命,如果我丢下哥哥,自己跑去大伯伯家里享福,日后再遇到什么难事,便也会想着倚靠亲朋,而不是自己迎难而上,如此下去,我难保不变成‘怨人者’、‘怨天者’,到时我又‘穷’又‘无志’,却又没有像大伯伯这么好的人来帮我了,到那时我可怎么办呀?”
她语音尚带着些稚气,吐字却清清楚楚,让人听在耳中,有“大珠小珠落玉盘”之感。她这些话说得有些地方通,有些地方不通,听懂的人会心一笑,听不懂的,也觉得她脑子清楚,口齿伶俐。
夏端蒙听她有意引用了荀子《荣辱篇》里的话,侧头望向她,果见那张俏丽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讨好的笑容。
夏晚柔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眨啊眨,抓紧机会撒娇卖萌。那十遍抄书刚完成一半,希望哥哥看在她刚才认真表现的份儿上,大发慈悲把那五遍给免了。
陶明明也觉得自己很怂,好歹也是活了二十几年,大风大浪都见过,就算屈居在一个小孩子的躯壳里,拼经验拼智慧拼人品,无论如何也不能被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拿捏住吧?
可是没有办法啊,不管她怎么做心理建设,一到关键时刻,那印在骨血里的长幼有序就会跳出来发挥决定性作用。
夏端蒙罚她抄书,她就得乖乖抄书;夏端蒙生气,她就谨小慎微;夏端蒙开心了,她就恨不得长出根狗尾巴来摇成电风扇。
糟了,她该不会有了“恋兄情结”吧??
夏存山听她说得头头是道,又见夏存义听得连连点头,知道自己的算盘又落了空,心里不免失落,但转念一想,也算送走了一块烫手山芋,便满脸堆笑道,“柔丫头小小年纪就有这样不俗的见识,真是难得啊!”
此时突然有个高大汉子大步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个小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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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胖子不是别人,正是夏福贵同学。他像个鹌鹑一样乖乖让人拎进来,缩头耷脑,一动也不敢动。
那高大汉子径直走到夏存义近前,“师父,这小子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不知道想干什么,问他也说不清楚。”
夏福贵低着头,眼睛往后瞟,瞟到两边坐着的叔叔大爷,其中不少都是平日训斥过他的,心里有点害怕。尤其瞟到大伯伯正生气地瞪着他,就越发慌了,吭吭哧哧地说道,“不好玩,天赏骗我,这里一点都不好玩,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找我娘……”
夏存义看他形容,再听他言语,知道这是个心智不全的孩子,朝那汉子摇了下头,那汉子便松开了手。
夏福贵得了自由,还是不敢随便动。他在院里试着跑过两回,都让人一下子逮住了。他亲爹教会他一个道理:打不过就不要打,跑不了就老老实实等着挨揍。
他偷偷朝前面瞟,一眼就看见了夏玄柔,立刻唰地抬起头来,眼睛瞪成了铜铃大小,浑身像通了电似的,抖得像个筛子。
夏晚柔见状,心里颇为愧疚。把夏福贵吓成这样,不是她的本意,却是她的过错。
她试探着向前迈了一步,轻声道:“福贵,你……”
话还没说完,夏福贵“嗷”一下蹿进来,慌不择路地一头扎进了旁边的夏存义怀里,扯着他的衣服嚎啕大哭:“我不要这个妹妹做媳妇了!我不要这个妹妹做媳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