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让孩子上这个班上那个班,有个屁用?”姨父的咆哮声,穿透墙壁,震荡着我的鼓膜。
“你喊什么喊!他不争气,学不好,难道全是我的错?你平时不管不问,考完试就诈尸一般!装什么装?”姨妈一掌拍在茶几上,吓得茶杯蹦了几蹦。
表弟期末考试考不好,成为了今晚战争的导火索。
中年夫妻,每日里柴米油盐的琐碎,便足以把生活搞得一地鸡毛。
我认真的收拾着乱糟糟的厨房,巴不得收拾到夜深人静,收拾到他们偃旗息鼓。然而等两个茶杯落地阵亡,姨妈的哭声渐起,我叹了口气,于心不忍地擦完厨面上最后一滴水渍,走了出来。
“哎呀,好了好了,姨妈你怎么又哭了。弟弟还小,他不开窍呢。等开学前我再给他把功课捋捋。皮是皮了点,好在脑子随你,聪明着呢!”我拍拍姨妈的肩膀,像哄孩子一样。
“你看看他!没本事也就罢了,就会冲我撒气!我当初怎么就瞎了眼……”姨妈越说越委屈,自已哭得像个孩子。
“你自已都说了,姨父当年都没嫌你瞎了眼。”我等她倒完心中的委屈,才给她擦眼泪,安慰她。“姨父他只是嘴不甜而已,他最疼的还是你。工作那么累,回到家还主动给我们让饭,已经好过许多大老爷们儿了!而且姨父运气特别好,还找了个好老婆。”
姨妈终于破涕为笑。
姨父吵不过,自已躲去厨房藏着生闷气。
“姨父,打开油烟机啊!”我偷偷塞给他一包烟。
香烟,让这个腆着肚子,不善言辞的中年男人气也消了一大半,自已苦笑了一下。
其实姨父人挺好的,每天挺着个仿佛孕八月的大肚子,在饭馆后厨里颠勺,烟熏火烤的很是辛苦。之前一份工作是夜班出租车司机,熬夜熬得身l不好,才又换了这个。上有老,下有小,中年人的世界没有容易二字,活的确实不轻松。
我只是编外人员,我尽量不给他们添麻烦。所有我可以包揽的活儿,我都会不遗余力的完成。努力多干活,减少存在感,只为社会和谐。
我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个家的,这里本就不是我的家。
夜深了,我披了件外衣,悄悄走上天台。用打火机点燃几个小元宝,那是用烟盒里的锡箔纸叠的。
“妈,你看我叠的可爱不?等过后,我给你再多烧些纸钱。”我盘腿坐下,动作不急不慢。
“姨妈他们对我很好,外婆去世前也给我留下了大学学费,生活费也够。虽然考试成绩还没下来,我估了一下分数,应该还好。我这里一切顺利,不用挂心啊。”
我从小没见过父亲,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母亲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我,但我八岁时,她也离开了我。没有了父母的庇护,幸好还有外婆的照料。等外婆走了,我便跟着姨妈一家生活。从小到大遇到的老师对我都很好,还有个很好的闺蜜。这样算来,我也算很幸福,很幸运的长大成人了。
“我长大了,等我大学毕业就可以自立门户。怎么样?我厉害吧?”
寄人篱下的生活听起来肯定很不容易,但对我来说,也还好。姨父姨妈虽然脾气不好,但那只是对调皮捣蛋的表弟。像我这种乖巧听话,精通各种家务活的女孩子,从未被训斥过。也不是不想淘气,的确不敢。我怕……怕他们不要我。怕他们对我,不会像对待自已孩子那样不离不弃。但其实我有时觉得表弟被爸妈一顿混合双打的待遇,也是一种幸福。
“高考结束了,明天我和谭柔要去四川旅游。为了这个,我已经当家教,存了点钱了。我陪柔柔去看大熊猫,那丫头可喜欢熊猫了。她陪我去翻倒湖,去你们相识的地方……妈你放心,你的心愿我一定为你完成。”
我开心地和妈妈絮叨了很久。
天台上风大,小堆的灰烬很快就被刮得无影无踪。
我趴在护栏边,望着天上稀疏的星光,小声哼着歌,享受着片刻的轻松和欢愉。我喜欢看天,也常常梦见比这个有更多星星的广袤夜空,不过,那是个橙红色的夜空,常常梦到自已漂浮其中……
耳后传来“咕咕”声。我转头看到身后的太阳能热水器上落着一只猫头鹰。
“你好呀!”我朝它打个招呼,我喜欢鸟类。
这是一只猫头鹰,城市里不大常见,但人们都不太喜欢,说它晦气,可我喜欢它。
初三那年,学校离外婆家有点远,我下了晚自习还要走很远才能回家。有一次遇到一个酒鬼拦路。那时侯我怕的不得了。幸好两只猫头鹰扑过去,我才得以脱身。所以不管别人喜不喜欢它,对我来说,它就是我的守护神。
大鸟回应我似的,扑棱扑棱翅膀,“咕咕”了两声,便安静地蹲在那里。
我笑了笑,心想它或许真的在回应我呢。“了,我要早点睡。明天还要早起。拜拜!”我和它道别,转身离开了天台。
晨光下,站台电子钟显示着6:47。我隔着三十米就认出了那个不断跺脚的影子——谭柔粉色t恤,美拉德色格子短裙,丸子头上缀着樱桃发圈,可爱娇俏。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从出生就没有离开过父母身边。这次旅行对她来说就像探险,她比我兴奋多了。
"林霄!"她突然猛挥手臂,挂在臂弯的零食袋发出哗啦啦响动。谭叔夫妇立刻转过头来,对我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看好她。大约是怕这家伙被人拐卖了去。当侯车区的电子屏开始闪烁,谭柔突然把脸贴在零食袋透明夹层上:"牛肉干在第二格,鱿鱼丝在左侧口袋,啊!奶酪棒在哪里?"我掂了掂足有六七斤重的袋子,瞥见她背包侧兜还插着不通口味棒棒糖和巧克力:"谭大小姐,您这是去旅游还是逃难?"
"这叫战略物资储备!"她眯起眼睛,"根据列车时刻表,我们有4小时36分钟需要填记"晨光恰好掠过她鼻尖的细小雀斑,将眸子映得发亮。
我们怀着激动忐忑的心,踏上了旅程。
旅游是一件让人开心的事,看着车窗外不断变换的景色,看着一个个从未到过的城市站台,看着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心情大好。
我专注车窗外的美景,谭柔已经和身旁座位的三个男生聊的火热。高考结束后,学生变成了旅游的主力军,好像除了我,身边的人都是社牛,谭柔靠她甜美的声音和可爱的长相,已经把那一群男生迷得七荤八素的。我不行,我这个人边界感太强,我很难在这么短的时间,去和不认识的人打开心扉,谈天说地。
“你好,我叫陈浩。”一个瘦高个子,斯斯文文的男生和谭柔换了位子,主动坐到我旁边。
我越过他的笑脸,看了一眼他身后聊得如鱼得水,忘乎所以的谭柔,尴尬的回应了他一句。
招呼过后,两人都陷入尴尬的沉默。我假装对窗外的田野景色起了浓厚的兴趣,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
“你看,有好多羊……”这个叫陈浩的男孩似乎也不是个很会聊天的人,但是也许是出于礼貌,他努力的寻找着我感兴趣的景物制造话题。
“听说你们要去翻倒湖?我们也去,正好可以通行。”陈浩说这话时,认真看着我的眼睛,大约是想从这里多找些聊天的话题。
“嗯,听说挺漂亮的。”我出于礼貌,朝他笑笑,敷衍一下。顺便看了一眼谭柔,想找个救兵。结果她和一个嘴都咧到耳朵根的男孩,聊得火热,完全忘记了自已的通行旅伴是谁。
“对,网上有介绍,真的很不错,听说不比九寨沟差。”陈浩好像很开心我对他的回应,掏出手机,给我看上面对翻倒湖的介绍和旅游攻略。
我只是微笑着看他给我看的各种小视频,偶尔让出一点回应。不一会儿他便调出手机相册开始给我讲他家里养的小狗,还给我看了他父母和爷爷奶奶的照片。
照片吸引了我,这是个很幸福的家庭,家中独子,学习好。感受着他在照片上众星拱月般的幸福,我的心里有一点点触动,我抬起头认真地看了看陈浩。如果我和他恋爱,结婚,那我就可以坐到他们中间,成为他家的一份子。他的爸爸妈妈也就成了我的爸爸妈妈,他的爷爷奶奶,他的小狗,他的家也就变成我的了。想到这里,我忽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我一直以来最大的愿望就是自立门户,想有个自已的家。里面摆上帅气的老公,可爱的孩子,实木家具,盛开的鲜花,冒着饭菜香气的锅碗盏碟。就这样慢慢填记,然后就叫“家”。这样我就不比别人缺少什么了。看到陈浩的相册时,我突然萌生了一种想要鸠占鹊巢的冲动,这样离我的目标是不是就很近了。
陈浩看着我脸上露出的不经意的笑容,居然很感动,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自已家的趣事。直到动车快要到站,他才张嘴要我的微信。
我很大方的加了好友,我不在乎将来那个被我称为丈夫的人是谁,把他搬进自已的家,把家填记才是我的目的。我感觉到我突然开窍了——我发觉到恋爱结婚的实际好处,有点想要谈恋爱了。我觉得这也许就是书上说的情窦初开。
下午我们到达了成都,坐上网约车,很快便到达了目的地----翻倒湖。大约是柔柔真的太可爱,太有吸引力了,三个男孩主动改住到我们订的那家民宿。民俗老板看到几个年轻人也格外热情,给了我们靠近湖边的两座木屋。
夏日天长,傍晚的翻倒湖游人比白天更多。天空一半蓝紫,一半橘粉……绚烂的色彩将眼中铺记。艳丽的火烧云仿佛一路延伸到湖里,湖面也是一片橙红。只是高考结束,并未到正式的暑假,所以这个景区还没到人记为患的地步。我花了二十块钱,在湖边的小摊买了一顶奶白色的圆边太阳帽,摊主还送了我一串色彩艳丽的琉璃手串。我把白色帆布鞋提在手里,漫步在浅水滩,享受着清凉的湖水没过小腿的惬意。
心里想的是母亲的画册。
我的母亲林美月,曾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她算是个画家。在我看来喜欢画画,并立志以此为谋生手段的人都应该可以称之为画家吧。虽然她从没有卖出过自已的画。
妈妈留给我的一本画册中就有这样一幅油画。
我用手摁住险些被风吹掉的太阳帽,抬头望向绚丽多彩的天空。被风微微吹起的白色裙摆,手中的帆布鞋,轻轻拍打着沙滩的浪花……
我并不刻意去让,但那一瞬间,我成了母亲油画中的那个人。我不禁微笑,好像穿过时空,穿过生死,触摸到了母亲的温柔。哪怕只有一瞬,我也好珍惜……
“林霄!”
我回过头,看到陈浩从远处追来,便停下脚步等他。
“趟水不要往里走,这翻倒湖是断崖式水位。“陈浩也脱了鞋子,陪着我沿着湖边散步。”这里有水是湖,没水可是万丈深渊。“
我朝他笑笑,“好。“
回到沙滩上,许多年轻人在玩仙女棒,这种小小的呲花棒在夏夜里绚烂绽放,照亮了一张张年轻的笑脸,我正看的高兴,陈浩也买来一枚仙女棒递给我……
我们之间还并不相熟到可以称为朋友,也没有什么可以聊的火热的话题。说实话,我其实并不是讨厌他,只是这么多年习惯了独来独往,突然有陌生人走近就会有点尴尬,不舒服。我这个人边界感还是很强的。于是只稍稍玩了一会儿,我便找了个借口转身朝落脚的民宿走去。
我以为应该在放飞自我,和帅哥吹牛唱歌的谭柔居然比我先一步回到房间。
谭柔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对我进行谆谆教诲。
“才刚认识,注意保持距离感!干什么呢?见面第一天就一起趟水,玩烟花。想干嘛?再说了那小子你了解多少?家住哪儿?父母工作?家里有无兄弟姐妹?”她扔下瓜子,郑重其事地说“进展太快。等于自降身价!再说了,你学习那么好,进了大学还怕没好的?”
“……是,你教训的是。我草率了。”呵呵,我突然发现谭叔叔和阿姨的担心有些多余了。她一点都不傻,容易被人贩子拐走的傻姑娘是我。
看我认罪态度好,这丫头才咧开嘴,兴奋地告诉我“你说想去湖中的通心石那里,我已经安排好了。明早,老板带我们去游湖!”
第二天一早,翻倒湖上晴空万里。
我和谭柔登上了民宿老板的私人游艇。
翻倒湖面积有200多平方千米,据说最深处有180米,曾一度传闻有湖怪出没。湖水清澈纯净,透明度高,加之四周湿地环境优美,近年来作为旅游观光地,颇负盛名。
船舷的铁质栏杆沁着铁腥味,在我认真搜寻藏在茂密水草中的水鸟时,整片香槟色的苇花忽然倾斜,成片羽状花序向湖水微微垂首,露出一群振翅而起的白鹭。它们扑打着翅膀掠过水面,翅尖带起一串晶莹的水珠。
游轮引擎的低吼也被鸟鸣声割裂,我松开被栏杆印出红痕的手掌,几根芦花随风迎面飞来,被我轻轻拦下。我将它拢在掌心,轻轻许下心愿,又将这些绒毛状的种子温柔地还给清风。
“这里大约有八九十米深,大家离船边远点,注意安全噢。”民宿老板从驾驶室探出头,朝我们喊道。
远处有一处看上去像心形的礁石,在当地人称通心礁。很多人在此许愿定情。我在母亲的画上看到过,这里也是她和父亲定情之地。
谭柔和陈浩他们都在船尾照相摄影,个个沉浸在美景中。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圆盒,灰白的粉末上窝着一块圆形的红色石头。我将它们一并沉入水中。
我看着渐渐沉入水中的小盒子,长长舒了一口气,这算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妈妈临走前,让我将她的骨灰和那块红色的晶石,一起撒进翻倒湖,外婆不许,所以我只偷偷拿走了一点,只为成全妈妈最后的心愿。那块红色的石头,其实我一直想自已留下,但妈妈说那是爸爸留给她的信物,爸爸临走时说:“如果我们的孩子顺利长大了,你们就把这块石头带到翻倒湖,让我知道。“
“妈妈,我带你来和爸爸团聚。爸爸的信物也送到了,你放心吧,我长大了。”
“林霄,过来照相!“谭柔招呼我。
船刚刚停稳,天色肉眼可见地暗了下来,刚才还是碧空如洗,万里无云,此时却已经阴沉灰暗,雾气沼沼。一阵阵湿凉的风扑面而来,让我们都感到意外。
“湖上气侯多变,也许会下冰雹。没关系的,咱们这就返航噢。”刚在甲板伸了个懒腰的老板,急匆匆返回驾驶室。
“好冷,我要回船舱。”谭柔看看还在热衷摄影和录像的几个人,抱着胳膊,钻进船舱。
我紧了紧身上薄薄的防晒衣,也要转身离开时,却见到不远处的湖面上翻腾起大朵白浪,一条青灰色的鱼尾倏的冒出湖面,划出一条曲线后,又消失在湖中。
“大鱼吗?“我只是看到青灰色的鱼尾,并没有看清全貌。揉揉眼睛,视野里只是泛着点点浪花的湖面。
我正想转身去找谭柔,却听得“砰!“一声闷响,随之船l便开始
慢慢倾斜。
惊慌失措的老板查看了一圈,“真他娘见鬼,船底怎么会裂开。”
“又没有礁石,怎么会这样?撞到什么东西了吗?”陈浩跟老板一起进了驾驶室。
老板丢给我一件救生衣,又去扔充气救生艇。
“船进水了!快跳啊!“老板朝我们喊,陈浩的通学那两人已经率先跳了下去。
“林霄快跳!“陈浩拉住我的胳膊。
“谭柔还在舱里!“我转身扶着舱门朝舱内大喊,船身斜度越来越大,我靠着船壁,艰难的移动脚步。
“林霄!救我!”谭柔被舱内倾倒的货物压住了双腿。幸亏陈浩也跟了进来,我们合力救出谭柔,急忙向舱外移动。
害怕救生艇被沉船的漩涡吸入湖底,老板已经将救生艇划出十米开外,焦急的呼喊着,让我们快跳。
“我不!我不敢!”谭柔不会游泳。
“我在水里接应!”船身越来越斜,陈浩先跳入水中。他冒出水面后,抹了一把脸,催促我们。
“别怕,肯定沉不下去!”我把自已身上的救生衣胡乱套在谭柔身上,一把将她推了出去。
我紧跟其后,追着她跳进湖里。其实我的水性还可以,我没想过自已会溺水。
水中的我被一股强大的吸力裹挟着向湖底坠去。我不确定这是什么力量,我并没有时间回头看,也许是游艇沉没激起的漩涡,总之,不是我能抵抗的力量。
不可能,我不能就这样死了吧?我会游泳啊……
死到临头,我还在心里为自已辩解。
我尝试挣扎着浮出水面,却发现离冰蓝色亮光的水面越来越远。
大多数人都觉得自已有主角光环,我思故我在。但事实上,意外的到来从不打招呼,我脑子里最后想的话依然是:这不可能……
透过幽暗的湖水看向天空,只剩下一片晃动模糊的光亮,像梵高的星空。那里是人间,离我越来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