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尘收复凉州的最后一晚，我和帝姬同时为敌人俘虏。
百丈之外，是萧尘的十万铁骑。
这二人你只能救一个，萧尘，你会怎么选
我是萧尘发妻，成亲数十载，同他琴瑟和鸣，夫妻恩爱。
我身侧的帝姬，行为嚣张跋扈，素来为萧尘所不喜。
这是一个再容易不过的选择题。
我对帝姬投去怜悯的眼神，毕竟我的夫君不可能让我去死。
可下一秒，萧尘的箭羽划过我的脸颊，带出一抹鲜血。
我吃痛地尖叫，脚底一空，整个人往下坠去。
我要帝姬生，她死。
1
萧尘亲手杀了我。
我的怨念使我无法投胎转世，我站在奈何桥边，一遍又一遍同那红舌头的鬼差强调。
他爱我，他绝不会杀了我。
其中定然有苦衷。
鬼差瞧我可怜，准许我的魂魄重回人间。
他牵着锁链，将我往前推了一把。
我漂浮在半空中，再次见到萧尘，方知已经过去了五年。
他消瘦了许多，瞧着不再是从前那般意气风发，反倒两鬓花白，走路虚浮无力。
杀了我，他怎么会如此憔悴。
王爷，王妃的庙宇已经建成了。
什么庙宇
萧尘坐在烛火下，一席黑衣，原本枯树一般，听到此话瞬时舒展开。
他站起身，三步并作两步向前，又好似想起什么，转过身在柜中翻找。
终于叫他找出来，我飘上前查看，是一条碧绿绶带。
当初我选任女官，发上扎得便是这条带子。
那日风疾，将我的头发吹散，这条绶带吹落在萧尘的剑柄上。
我慌忙伸手去捡，可巧同他的手挨在一处。
当时的萧尘脾气古怪，长安城所有人都说他不好相处，尤其厌恶女人做官。
我缩回手，可萧尘看我的眼神却温柔。
这是你的
萧尘抬手将绶带微微放低，正巧在我的腰间。
我点头应下，他问我是何人。
刑部小小书吏，不值得将军过耳。
你若不说，那这东西我就扔了。
萧尘复又将绶带抬高，狂风乱卷，那带子缠绕住萧尘的手，一圈又一圈。
微臣颜栖。
我红着脸解下绶带，那日长安是桂花香。
2
绶带一如往昔，只是边缘处勾出了一些线头。
萧尘推开庙门，里头一座寒玉雕刻的仕女像叫我屏气凝神，这座玉相居然和我一模一样。
玉相足有一人高，神情模样惟妙惟肖，就连衣裙的褶皱都近乎真的。
萧尘小心翼翼踮脚，替那尊玉相系上发带，动作轻柔，呼吸极为谨慎。
栖娘，这是我们的定情之物。
萧尘温柔抚摸玉相的脸，缱绻缠绵。
他的眼泪缓慢落下，就连身侧的侍卫也跟着叹了口气。
王爷，王妃若知道您为她做了这么多，一定会回来的。
萧尘转眸，眼中悲痛几乎无法遮掩。
他带着哭腔道，当日我为了大庆不得不牺牲栖娘的性命，她定然恨我入骨。
可是王爷，您也是无奈之举。
侍卫垂眸，手紧紧握拳。
帝姬是唯一继承人，先帝病重，已然撑不到一个月。您若不选帝姬，到时就算燕云十六州打回来，朝堂也一定乱成一团。
为国家大义，您不得不牺牲王妃，这又岂是您的错。
原来如此么
不知不觉间，我竟然已经泪流满面。
我知道的，萧尘这般爱我，他又怎么舍得我去死。
如果是为了这个国家，我心甘情愿被牺牲。
我对萧尘从来都没有过恨意。
说这些有什么意义，只希望张天师的法子有用。十万香火能供养魂魄飞升，若是栖娘真的能成为神女，我折三十年寿命又有何惧。
他居然想要救我，十万香火助我飞升。
难怪，他会盖一座这样金碧辉煌的庙宇。
我泪流满面，不自觉伸手想要去摸萧尘的脸，可抓到的却只是一阵虚无。
萧尘却好像能见到我一般，他微微侧身，眼眸稍显迷茫。
大概是错觉，瞧见这玉相，我倒觉得栖娘真的在我身边了。
不是的，我真的在啊。
3
萧尘为助我成仙，特意进宫辞去摄政王一职。
昔日的帝姬荣峥已成女帝，她身穿玄黑长袍，疲倦地捏了捏自己的眼角。
你果真已然疯魔，江湖术士的话居然会当真。
荣峥欺身，微微抬起食指。
十万香火可以给一个女鬼镀上金身，让她飞升成神既如此，那朕也大可叫百姓们都来拜朕，以求长生了
凡人受不起香火。
萧尘贴手站着，面对荣峥的讥讽，没有半分情绪波动。
放肆，你竟敢说朕是凡人！
荣峥怒而拍桌，宫女们全都战战兢兢跪下，只有萧尘抬眸从容地看向她。
陛下若非凡人，当时也就不必微臣牺牲妻子来救。
听到这句话，荣峥扯起嘴角大笑两声。
不会吧萧尘，已经五年了，你还惦记着你那个妻子。
结发之妻，伉俪情深，至死不会忘。请陛下准许微臣请辞。
荣峥愣了片刻，随后用大红指甲轻点朱桌，慵懒道。
你不想做摄政王，想去做寺庙的看门狗，也可以。只要你能从十座火盆里赤足踩过去，朕就放你走。
不行！
我惊慌失措，试图冲上前去拉住萧尘。
但我只是女鬼，根本做不到。
萧尘脱下鞋袜，脚上从足底贯穿至小腿的旧伤如同藤蔓一般。
我哭着摇头，这伤是萧尘为大庆江山浴血奋战时落下的。
我还记得那是我们成亲的第一年，云南战乱，萧尘率兵前往瘴林，马儿惊慌逃走。
他踩到地面的一瞬间，就被底下的竹刺整个扎穿，血流不止。
自此之后他这双脚近乎废了，是我找人寻来土方，每天晚上给他扎针敷药。
那时候我总是一边擦一边心疼地哭出声，萧尘捏我的下巴，强迫我笑起来。
刑部女大人，什么样的伤你没见过，怎么还哭起来了
那能一样吗他们都是不相干的人。你！
萧尘歪着脑袋逗我，我怎么了
你不一样。
我们当时奉旨成婚，婚后相处时日不长，感情尚未升温。
他这么问我，我自然不好意思回答。
可萧尘缠着我非要问，我怎么不一样了，颜大人，说清楚些。
我只好红着脸，咬牙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你……是，我的……夫……君。
自然不一样，旁人哪里能比。
萧尘听到这句话方才心满意足，他笑起来，我便生了气甩开他的腿。
他哎哟叫疼，我连忙侧身又回去瞧。
没事吧。
萧尘微微挑眉，有事，疼得厉害。
我咬唇轻声道，那也是你自讨苦吃。
能听夫人叫一声夫君，疼些也无妨。
他对我说情话，这是第一遭。
我不知该怎么应对，想走，可手上膏药不曾擦完。
萧尘不知不觉已经凑近了些，我能听到他的心跳，一下又一下。
夫人。
我不自觉抬眸，同他轻微擦过鼻尖。
一阵酥麻顿时从脚底升起，我满脸通红，只听到萧尘温柔郑重。
夫人可爱。
4
萧尘爱我，我一直坚信。
他赤足踩进火盆，一瞬间浓烟沸腾而起，遮住了他的脸。
可我却还是能看见萧尘紧蹙的双眉，征战多年，萧尘从不曾叫过一声疼，这次也一样。
他沉默地走完了十个火盆，周围没有一个人敢看，就连荣峥也垂下了眼眸。
女帝微微叹气，罢了，你走吧。
话音未落，萧尘扑通跪地，再也站不起来。
火烧出了他的白骨，粘连着血肉。
他面色惨白，弓身抖着嗓子道。
谢陛下成全。
萧尘没有回王府，而是径直搬去了为我修的那座寺庙。
寺庙名为木西庙，是我的名字所拆解。
一开始并没有多少百姓前来祭拜，萧尘为了吸引香客前来散尽家财。
只要是替我上香的人，都可以得到报酬。
于是上门的人络绎不绝，香火渐盛。
我却看到萧尘日益衰老，他早就站不起来了，每日能做的就是擦拭我的玉相，轻声对我说话。
不知道你能否听到。
他的手微微抚摸我的鼻尖。
选了帝姬之后，我每一夜都在后悔。
栖娘，只要你能回来，即便叫我去十八层地狱滚一遭我也心甘情愿。
我多想回应他，但我做不到。
我只能如同游魂一般陪在他身侧，安静地看他如何怀念我。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香火不停，玉相的面容随着时间推移变得模糊。
可渐渐的，我突然发觉自己的手能够触摸物品。
阴雨天，萧尘腿疾发作，痛得无法入睡。
我如同活着时一样帮他轻轻按摩腿，这次居然没有穿过去，而是真的触碰到了他。
萧尘眼睛逐渐发亮，他仍旧看不到我，但能感觉得到我的手。
栖娘，是你吗！
是我。
我很想告诉他，但他听不到我的声音。
萧尘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委屈地哭了。
你真的回来了张天师没有骗我，原来这世上真的有起死回生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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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尘过于激动，从榻上滚落。
因为看不见，双腿也无法动弹，他只能像个孩子一般在地上爬行。
栖娘，你在哪里。
我不忍心看他这个样子，连忙握住他的手。
两只手十指紧握，萧尘的眼泪吧嗒吧嗒落在我的手背上。
栖娘，你就在我面前。
太好了。
5
自此，萧尘每天都要握着我的手入眠。
我不能离开，一旦他感觉不到我，就会委屈。
和他认识这么多年，我还是头一次见萧尘如此黏人。
就差一点点了。
萧尘数着香火的数量，距离张天师所说的十万，只剩下几千根。
我马上就能飞升，而这段时间我魂魄的重量也在慢慢变重。
有些漂浮不起来的感觉。
所以女帝再次召见萧尘进宫觐见时，我没有去。
萧尘这次去了很久，晚间我实在想他，又怕他离了我睡不着，于是拖着沉重的脚步飘去了寝殿。
华灯初上，女帝卧在软榻上，脸色居然极为苍白。
萧尘，你真的不愿意再救朕一次吗
萧尘跪在女帝面前，他的腿都废了啊，怎么可以再跪。
陛下，这次恕臣不能答应。
萧尘脸色极为隐忍，他紧紧低着头。
作为臣子你不愿意救，但若是作为我的萧尘哥哥呢
萧尘身形略微晃动。
女帝从床上起来，却突然吐出一口黑血。
我的萧尘哥哥曾经答应过，会一辈子守护我。如今我重病在身，哥哥难道真的忍心见死不救
萧尘哥哥是什么意思。
我居然不知道，女帝和萧尘还曾经有过往事。
那已经是当初了，在陛下决议争权夺嫡那一日，就注定你我之间不再有关系。
女帝自顾自落下眼泪，我还是头一次见她这般娇弱。
是啊，你素来不喜欢我争权。我为了皇位抛弃你，因为作为皇帝绝对不可以嫁给男子为妻。
萧尘这个时候终于抬眸，他眼中的深情我从未见过。
所以你才会这么讨厌女人做官，甚至为了刺激我，故意娶了颜栖那个又无家世也没有才貌的小小书吏。
我多么希望萧尘反驳她，可是他没有。
萧尘只是沉默地看着荣峥一口一口的吐血，眼里满是心疼。
我就要死了，医官说我活不过一月。萧尘哥哥，我不甘心。
荣峥从未对任何人撒过娇，这回她却强撑着对萧尘委屈巴巴地说道。
救救我，好不好。
颜栖她早就死了，即便飞升也不可能再做你的妻子。萧尘哥哥，我还想一统九州，就这么死我不甘心。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会让你做我唯一的夫君。
荣峥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萧尘始终一言不发，荣峥于是起身想去牵他的手。
可是荣峥病弱，刚走一步就跌倒。
萧尘慌忙站起来，他忍着双腿剧痛将荣峥打横抱起。
身子不好就别逞能了。
我只是需要她的仙髓，你可以答应我吗
居然是仙髓，我脑中一片恍惚，下意识往后退，也跌倒在地。
我不能给你，那是颜栖……
萧尘低眸，可他的话还没说完，荣峥便吻上了他的唇。
我亲眼看见萧尘的眼睛落下一滴眼泪，他双手微微发抖，嘴角残留着荣峥的血迹。
罢了，你若不给，那就让我病死吧。此生，终究是我有负于你。
萧尘已经将荣峥放回榻上，她不再恳求，只是侧过身让萧尘退下。
我们就只当从未相见。
萧尘却迟迟不动，面对荣峥的背影，他紧握的拳头复又松开。
好，我会给你。
6
萧尘回家后，不再同我说话。
我去了萧尘曾经的家。
因为我突然想起，刚成亲的时候我不小心推开了他的书房，被他察觉后便怒声将我赶了出去。
我依稀记得书房内挂着一副仕女图，当年并没有看清楚。
如今我再次推开书房门，那幅画仍旧挂在当年的位置。
里面陈设没有改变，就连灰尘也没有，看来是有人一直在精心打扫。
那幅画上的人，真的是荣峥。
书桌的抽屉里，有很多封信，是荣峥和萧尘幼年到及笄时十几年的往来书信。
原来他们是青梅竹马。
萧尘是帝姬伴读，荣峥逃课，萧尘便替她挨打。
荣峥想要宫外小吃，萧尘便将热腾腾的糕点揣在怀里，哪怕被烫出水泡也毫无怨言。
在萧尘眼中，荣峥是这世上最可爱的女子。
帝姬的一切骄纵跋扈，几乎都是萧尘惯出来的。
直到帝姬拒绝萧尘的求婚，她虽是女子却有大抱负，萧尘哥哥，你会是我最好的臣子，我将成为大庆朝最英明的君主。
自此之后，书信断绝，落款时间正是我和萧尘相识那一年。
原来……
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个替代品。
萧尘，在你无数次捧着我的脸夸我可爱的时候，心里想的究竟是我这个小小书吏，还是曾经那个天真烂漫的帝姬殿下。
你想要救我，只是出于愧疚吧。
我不愿成仙，也不想再让萧尘牺牲我一次。
我决定回到奈何桥，去找白无常，跟他说我想明白了。
但在临走之前，我还是想再去看一眼萧尘。
庙宇内，玉相已经趋于透明。
萧尘居然没有睡，而是在和一个身穿道袍的男子交谈。
就快成了。
张天师，有没有什么法子可以暂时将神女囚于凡间。
有。
7
我的胸口，曾经被萧尘一箭射杀的地方突然又疼得厉害。
我慌忙捂着胸口转身想逃，但是双脚却越来越重。
不可以，我不想灰飞烟灭。
做人替身，以为自己被爱，已经足够悲哀。
可如今居然还要再被牺牲一次。
萧尘，我恨你。
我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回爬，脑海中不断默念白无常的名字。
终于，在我脚边出现了那片白色的衣襟。
只是白无常低眸，有些可怜地望着我。
来不及了，你的魂魄已经被阵法所收。
他叹息了一声。
我朝他伸出手，祈求他能救救我，我愿意就此入轮回，再也不见萧尘。
可白无常却只是摇头，他的影子迅速往后退去。
我想抓住他的衣襟，却发觉原来在后退的，是我的魂魄。
再度睁开眼时，我已经被囚入八卦阵中。
身后便是被香火簇拥的玉相，面前则是面色惨白的萧尘。
他能看见我了。
栖娘，真的是你。
萧尘见到我的那一瞬间，几乎泪流满面。
他想要抚摸我的脸，却被我躲开。
你知道我有多想你吗
想我
栖娘，你怎么不说话，可是还在恨我前几日我便觉得你在我身边，如今真的亲眼看到你，方知这一切都是真的。
萧尘的表演让我作呕，他应该还不知道我已经知晓他同荣峥的勾当。
所以还在此处故作情深。
你亲手杀了我，眼下为何还要救我回来
我冷笑着问他，萧尘原本想要抱住我的手晦暗地放下。
萧尘虚虚一笑，竟跪在我面前。
对不住，我知道我说再多也没法让你原谅。
我苦笑着看他，没有想到他居然愿意荣峥做到这个地步。
向我一个区区替身下跪，还真是难为他了。
但如今你马上便可以飞升，栖娘，成为神女后你便能自在逍遥做你自己的事。
我不想成神。
萧尘不解，他抬眸望着我，整个人似玉山将倾。
为何
我已知晓你答应荣峥，将我的仙髓献给她。
一如当初，可以为了荣峥，亲手杀了我。
萧尘听罢，脸色微变。
我多么想从他口中听到误会两个字，但他的表现已经默认了一切。
萧尘，我是你的发妻，我已经因你而牺牲过一次。这次算我求你，好不好放我走。
我不求他的爱了，我只求他放过。
可是萧尘却只是摇了摇头，眼泪从腮边落下。
来不及了，栖娘。
既然你已经知晓，我也无意再对你隐瞒，就当是我对不起你。
他转过身，奴才们走过来将他抬上轮椅。
我跟在他身后拼命挣扎，可我眼前却有一道透明的墙，将我牢牢困住。
我近乎绝望地拍打墙壁，试图唤醒萧尘最后的良心。
可一切都是徒劳。
我瘫坐在地，在心中骂了自己无数次。
颜栖啊颜栖，你怎么会这么傻。
8
十万香火还剩下最后一百的时候，荣峥已经病入膏肓。
她特意坐着车架前来，在看到我的时候，荣峥面色诧异几乎掩盖不住。
果然是真的。
她瘦了好多，从前那样一个雍容华贵的美人，此刻眼瞧着只剩下半口气吊着。
而我因为香火供奉，全身泛着银光，就连发丝都如金般璀璨。
我抬起无力的双眸，迎上女帝充满渴求的眼神。
她的手试图穿过来，也被抵挡住。
颜栖，没有想到，多年后，你又救了朕一命。
我扯起半边嘴角，荣峥在我面前是个彻头彻尾的胜利者。
荣峥垂眸，她眼底的暗色愈发深了。
若是没有神女仙髓，大周女帝只怕活不过十日。
门外站着最后一百位信徒，正在点燃他们手中的香火。
我闻到了那股檀香，原本是能够叫人平心静气的气味，却成了我的催命符。
距离我灰飞烟灭的那一刻，越来越近了。
其实你知道吗朕好害怕自己比不过你。
荣峥冷不丁冒出的话，让我忍不住发笑。
你不信
荣峥听到我的笑声，不由抬眸，眉间紧蹙。
陛下说笑了，微臣从始至终都不曾得到过王爷的真心。
我轻声回答她，已经提不起半分同她争辩的力气。
你居然这么想。
荣峥眼中分明疑惑，她的指甲下意识掐住衣袖。
你们夫妻数十载，其中恩爱，朕看得出来不是假的。虽然萧尘娶你，只是为了和朕赌气，可朕不信，你们不曾有过半分真情。
9
在我记忆里，萧尘上门提亲那日，我几乎快要吓得晕过去。
父亲品阶不高，只是大理寺一个小小的司直。
至于我么，若非帝姬辅政，下令女子也可以参加六部考试，我只怕早就已经和家中姐姐一样嫁人了。
考上刑部书吏那日，正是我和萧尘相遇之时。
而我们也就只是见了那一面，半月后，萧尘便亲自登门提亲。
我紧张地从屏风后面冲出来，尽量冷静地问他。
谢将军。
萧尘停下脚步，他回眸看我，逆光里，他玉身长立叫我移不开眼。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同传闻中的萧尘扯上关系，也不敢相信。
所以我问他。
微臣想问，为何会来提亲
萧尘斜肩，轻描淡写一句话。
那日长街，同沈书吏一见钟情。
如今想来，那只是萧尘为了哄骗我，随意编造的一句话罢了。
可是我却对着铜镜，戴上了自己所有的首饰，笨拙地涂着胭脂，轻轻问母亲。
阿娘，我真的很好看吗居然能让谢将军对我一见钟情
我歪着脑袋问阿娘，从来不曾怀疑过那句话的真假。
我记得阿娘那时有些难过地摸了摸我的头发，栖娘自然好看。
当年的我并不懂，为何分明是这样大的喜事，可阿娘总是欲言又止，总是忧愁满面。
她大概早就感觉出了不对。
是啊，天之骄子萧尘，自幼长在宫中，天命贵胄。
不仅家世斐然，战功更是赫赫。
他常年来往的女子当中，不是当朝帝姬，便是貌美郡主，最次等的是惊世才女。
而我颜栖，有什么
就凭我当年那张尚未完全长开的脸蛋，何足以让萧尘对我一见钟情。
10
真情半分也没有。
从一开始就只是利用，后面的那些点滴爱意，还算数么
若他不爱你，何至于以三十年寿命换你这尊玉相，让你飞升。
荣峥说起这些，居然比我还要激动。
若是不爱，怎么会背弃朕！怎么会在从朕的寝殿逃走！
荣峥语气渐重，她每一个字都落着重音。
所以，朕不惜一切代价，都要让你灰飞烟灭。因为萧尘心里，只准有朕。
听到此言，我这才发觉女帝唇边勾起了笑容。
上一次，为了让你死，朕不惜以身涉险，好在赌赢了。
荣峥！我瞪大双眼。
对，帝姬当日和我一同在京城。
为了保护我，萧尘特意留下一队精兵。
可那夜，听闻宫中起火，精兵遂先行调离。
之后，我便为人俘虏，等睁开眼，才发觉帝姬也在。
当时荣峥哭个不停，一个劲地和我说。
颜栖，他们抓我们来定然是要威胁萧尘。
你说，他会不会为了你，抛弃我啊。
我如同被人泼了一大盆凉水，荣峥，你简直是个疯子。
赌不赢，那她可就真的死了！
那这一次，你的病！
我下意识冲上前，可墙壁挡住了我的去路。
荣峥冲我笑，笑得无比张狂，一行黑血从她嘴角流出。
她带着志得意满的笑容，结局已经注定。
因为不管何时，萧尘都不舍得看着她去死。
你知道吗，萧尘五岁时便承诺过，朕会是他唯一钟爱的女子。
荣峥擦去黑血，她的手已经因虚弱而颤抖。
你的出现，差点叫朕以为，他要背弃承诺了。
还好还好，朕又赌赢了。不过区区一盏毒药，吃了你的仙髓，朕又能恢复如初。
我无力瘫坐在地，荣峥费尽心思，只是为了证明，萧尘最爱的人是她。
这个女人，还真是疯魔。
嗯。
你赢了。
话音未落，最后的香火鱼贯般涌入我的身体。
我控制不住地上浮，目之所及，是十万信徒虔诚的双眸。
神女娘娘，我想求一个真心待我的男子，一生一世只爱我一个。
最后一个女子将香插上，冲我扬起笑意。
就像王爷对您那样。
抱歉。
我做不了神女，小妹妹，我也无法实现你的心愿。
因为我的夫君，他爱的人不是我，从来都不是。
我随手扯出玉相上的发带，将里面藏着的匕首撕出来。
当着荣峥的面，狠狠剐下自己的一块肉来。
荣峥目眦欲裂，险些从车架上翻下。
而坐在轮椅上匆匆赶来的萧尘见到这一面，竟也激动地站起来，跌跌撞撞朝我走来。
栖娘！
他冲我伸出手，悲痛大喊。
而我就当着他们二人的面，一刀一刀剐走我刚供奉好的身躯。
11
夫君，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刚睡着，萧尘便急匆匆推开房门，紧紧握住我的手。
他面色颓然，昏暗的烛火下，我看到了他凌乱的衣衫。
他今日进宫和帝姬谈事，我还以为他今日不会回来了。
栖娘，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我脸红了。
你说什么呢。
我下意识推开他的手，可萧尘却再次握紧。
你我之间，要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好不好
我从前总是想不明白，为何萧尘突然决定和我同房。
毕竟我嫁进来那么久，萧尘对我总是礼让三分。
那一夜，却是格外直白和大胆。
我小心翼翼迎合上他的唇瓣，满心欢喜自己终于真正成为了他的女人。
但他呢透过我的身体，我的唇，心里想的是谁。
是否是因为帝姬要求他给她一个孩子，一个为了权力而生，却和萧尘没有半分关系的孩子。
所以他才会这般生气，将我按在床榻上，发泄他的怒火。
这些事，若是荣峥今日不说，我便会永生永世被瞒在鼓里。
萧尘，你骗得我好苦啊。
金箔飘飞，我的仙髓被自己一刀一刀切碎。
我撕开最后一块血肉，笑着流泪，对萧尘道。
你看啊，我亲手毁了你心上人的药引。
宁愿灰飞烟灭，也不能再让他如愿。
可是，萧尘，真的好疼啊。
比那一日被箭射中心脏，疼上千倍万倍。
12
栖娘！
萧尘瘫坐在地，满眼悲痛。
他眼睁睁看着颜栖消失在眼前，化作了一捧青灰，遗落在八卦阵中。
身边的荣峥更是不可置信，她没有想到颜栖居然会对自己下手这么狠。
那么多刀，刮下去该有多疼啊。
她怒火中烧，竟是喷出一口黑血。
萧尘哥哥，怎么办
荣峥没有预想过这个结局，她骄纵了一辈子，永远都会有人兜底。
所以这回，她仍旧寄希望于萧尘。
可那地上的萧尘，却一动不动，就连同他说话，他也好像听不见了。
萧尘哥哥！仙髓怎么办！还能用吗
萧尘像是如同大梦初醒般，缓慢地回眸。
荣峥看见他的脸，震惊地往后挪了半个身位。
萧尘居然活生生淌下了两行血泪，而他的头发竟也在一息之间皆白。
殿下，臣的妻子，死了。
萧尘轻声说道。
颜栖死不死对你而言很重要吗萧尘哥哥，你不是答应过朕，此生只会爱朕一个人吗
荣峥怒声呵斥道。
可萧尘却好像已经听不到她说话，只是一句又一句地重复。
殿下，臣的妻子。
臣的妻子。
他站起身，似乎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双脚的疼痛。
他往前走，径直走到阵中。
萧尘想伸手去摸一摸颜栖的玉相，可就在他触碰的前一秒，那座灌注了他心头血的玉相轰然倒塌。
尘埃漫天，无数碎片砸在萧尘身上，他一动不动，任由自己被砸得头破血流。
似乎是在这一瞬间，萧尘才突然意识到。
颜栖，永远回不来了。
他绝望哀泣，流下的竟全是血泪。
他抱着碎片，拱起身子，哭得五脏六腑都在痛。
13
木西庙没了玉相，就此荒芜。
女帝传召萧尘进宫，天官手中拿着的是一条碧绿的绶带。
那绶带不是颜栖的那一条，而要更早些。
陛下说，大人您见了此物，一定会去看她。
天官将绶带递给萧尘。
萧尘垂眸，他记得这条带子。
五岁那年，萧尘亲生母亲病重，家中叔伯拦着不许任何太医进府。
他跑进宫，可那时皇帝和皇后都在午睡，无人敢打扰。
喂，你是谢家的公子我认得你。
萧尘像无头苍蝇般瞎转的时候，碰上了当时年少的帝姬荣峥。
听闻萧尘的遭遇，荣峥随意将自己的绶带取下递给萧尘。
这是本帝姬的东西，上头绣着纹样。你只管拿去给禁军瞧，传本帝姬的命令，带太医进府医治。
萧尘捧起那条绶带，一路狂奔。
终于带着太医，救下了母亲的性命。
他带着绶带回去时，跪在帝姬身前，想要回报此恩。
帝姬将他扶起来，擦去萧尘的眼泪。
那你就发誓，此生，我荣峥便是你萧尘心中最重要的女人。
萧尘重信，这一句话束缚了他一生。
他误以为自己爱的人是荣峥，所以才会在荣峥下定决心夺嫡后，赌气去找了一个小书吏。
至于为什么是颜栖，不过是因为当日，颜栖扎得是和当日荣峥一样颜色的绿色绶带。
萧尘甚至都没有记住颜栖的脸。
再一次和荣峥争执后，荣峥愤怒地摔了东西。
本帝姬想要如何，跟你没关系。我此生不会有夫君，也绝不会嫁给你。
萧尘，你就这么着急成亲，那你完全可以随便去找一个女人啊。
于是，萧尘便挑了沈府。
那天他的心情并不好，提亲之后转身就想走，却没想到颜栖居然胆子那么大。
那日黄昏的光打在小姑娘清秀的脸上，她琥珀色的瞳孔微微发颤。
萧尘看清楚了颜栖的容貌，那天，她没有扎绿色绶带。
穿着桃色长衫，不施粉黛，小兔子一般站在那里。
好奇地问他，为何会来提亲。
一见钟情四个字，萧尘脱口而出。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那四个字，不是假话。
而他也是彻底失去颜栖之后，方才后知后觉，原来恩情和爱，从来都不可归为一类。
王爷，陛下请您进宫啊。
萧尘将绶带随手点燃，丢到一旁的铜盆里。
盆中燃烧着当年他和荣峥往来的书信。
萧尘发觉这些书信不知道被谁的泪水打湿，信纸也已经皱了，早就不复以往。
只有他一直停留在原地，蠢到看不清自己的心。
告诉陛下，我和她，再无干系。
再大的恩情，此时此刻，也已经还清了。
荣峥的生死，再也与他无关。
14
荣峥听完回话，痛苦地闭上双眼。
她好不容易靠着萧尘拿下这个皇位，可如今，却如此葬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禁卫军去木西庙，哪怕是抬，也要把人给朕抬回来。
荣峥气若游丝。
可禁卫军抬回来的，却是萧尘的尸身。
一片一片，一如那日的颜栖。
血肉淋漓，满目白骨。
荣峥遭受重击，最后一口血喷了出来。
她几乎是用爬的，爬到萧尘身边。
萧尘哥哥，你怎能如此负我。
不是说好了吗，此生此世，只爱我一个
你怎么就变了呢。
帝姬死于自己亲手服下的鸩毒，到死她都没能想清楚。
为何萧尘明明选了她，可他怎么会爱上那个小小书吏！
还为了她，剐了自己上千遍。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