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杏林烬-上
暮色压城,檐角铜铃在腥风中发出细碎的咽响。
沈烙倚在杏林阁二楼的雕花窗边,指尖懒懒拨弄着一枚青瓷药瓶。
楼下街市熙攘,卖糖人的老汉正来回溜达地吆喝着,却无人察觉那甜腻香气里混着一缕苦杏仁味——那是她亲手调的幽冥引。
此刻正顺着风,丝丝缕缕缠上斜对面茶楼雅间的雕花木窗。
掌柜的,买药。柜台前的老妪颤巍巍递来药方。
沈烙垂下鸦羽似的长睫,葱白手指在药柜间游走。
乌木簪上坠着的银铃随动作轻响,惊醒了蜷在称药罐子旁打盹的虎纹狸猫。
世人只当杏林阁的掌柜是个菩萨心肠的妙手,却不知那铃铛里藏着见血封喉的鹤顶红,连猫爪垫都淬着能放倒十头牛的软筋散。
戌时三刻,茶楼传来重物坠地的闷响。
她将最后一片当归包进桑皮纸时,余光瞥见几个黑影掠过屋脊。
青瓷瓶在掌心转了个圈,胭脂色的裙裾已翩然落在后巷。
腐叶堆里躺着具七窍流血的尸首,正是今日在雅间密会北狄使臣的兵部侍郎。
沈烙用鞋尖挑开尸身衣襟,一枚玄铁私印滚落泥泞,蟠螭纹中央赫然刻着裴字。
姑娘好狠的手。
带笑的男声自墙头飘下时,沈烙袖中柳叶刀已抵住来人咽喉。
月色漫过黛瓦,映出来人苍白的脸。
他披着件云纹鹤氅,咳嗽时肩头都在发颤,可那柄架在命门上的折扇却稳如泰山——扇骨机关弹出的银针,正贴着她耳际刺入砖墙三寸。
七皇子也爱管江湖闲事她佯装惊慌后退半步,腕间银铃却已无声催动迷烟。
裴烬以扇掩唇轻咳,腰间玉佩随着动作从氅衣下滑出半角。
沈烙瞳孔骤缩,那赤金螭龙衔珠的纹样,分明与十年前父亲悬在书房的那枚虎符一模一样。
血雾翻涌的记忆突然劈开夜幕——烈火中母亲将她塞进密道时,院外铁甲上浮动着的正是同样的金光。
更声突兀地撕裂死寂。
十二道黑影如夜枭般俯冲而下,淬毒的弩箭织成密网。沈烙旋身甩出腰间软剑,却故意让剑锋偏了半寸。
果然听得裂帛声响,裴烬的鹤氅已卷住她腰肢,竹叶青的香气混着他袖间冷梅香扑面而来。
抱紧。他在她耳畔低笑,折扇甩出时竟有千钧之力。
檐角机关应声而动,暴雨梨花针追着黑衣人没入深巷。
沈烙假意踉跄,掌心暗藏的毒粉借着贴在他胸口的动作,悄悄抹在玉带内侧。
却在抬眸瞬间撞见他领口若隐若现的伤痕——三道平行箭簇旧疤,与卷宗记载的镇北侯府暗卫标记分毫不差。
殿下好俊的身手。她指尖抚过他心口,藏起袖中攥紧的私印。
裴烬低头凝视怀中人染血的袖口,忽然将冰凉的唇印在她颤抖的眼睫上:萧姑娘下次试毒,莫要再用西域曼陀罗了。
他松开手时,一枚雕着杏花纹样的玉扣落入她掌心,三日后子时,拿这个来王府换你要的答案。
打更人敲响五更梆子时,杏林阁地窖的烛火幽幽亮起。
沈烙展开从尸体怀中摸出的密信,北狄文与谢氏族徽交叠处,隐约透出屠城案三字血痕。
铜镜映出她撕下腰间伪装的伤口,那道十年前留下的箭疤在烛火下狰狞如蜈蚣。
暗格里褪色的纸鸢突然被风吹落,泛黄绢布上歪斜的童稚字迹依稀可辨——阿爹说等春天来了,带阿烙去漠北放鹰。
瓦当上的露水砸碎在青石板上时,王府深院的梧桐树沙沙作响。
裴烬摩挲着从沈烙发间顺走的银铃,将浸过毒血的银针投入火盆。
跳跃的火焰里,墙面上悬着的数十幅人像徐徐展开。
最中央的画像上,七岁女童眼睛处被朱砂重重圈起。
屏风后转出个戴青铜面具的男子,将密报投入火中:主子真要留这祸患
祸患裴烬笑着碾碎掌心的曼陀罗花瓣,望着窗外将亮的天色呢喃:你可见过淬火的刀剑越是痛到骨子里,越会迸出惊艳绝伦的光。
东方既白,第一缕曙光刺破云层时,杏林阁晒药架的阴影里,半片染血的北狄密函正在晨风中蜷曲成灰。
晨光漫过杏林阁的飞檐时,沈烙正将一屉新晒的紫苏叶铺在竹篾上。
药香裹着露水的气息,氤氲成薄雾,模糊了她眼底的冷意。
昨夜裴烬指尖的余温仿佛还烙在眼睫,她抬手抚过那处肌肤,袖中银铃轻响,惊得檐下一只灰雀扑棱棱飞远。
掌柜的,七皇子府送来一车药材。伙计阿九在门外探头,鼻尖沁着汗。
沈烙指尖一顿,桑皮纸上的白芷碎屑簌簌而落。
朱漆大门外停着辆乌木马车,十八个鎏金木箱整齐码在青石板上。
掀开最上层箱盖,血红的曼陀罗花下压着张洒金笺,字迹力透纸背:此花性烈,当配青梅酒。
她冷笑一声,指甲掐断花茎。毒汁溅在笺纸上,竟蚀出子时三刻四个小字。
果然,那夜他早看穿她下毒的手法,连曼陀罗掺了青梅酒会失效都算得分明。
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渐远时,她袖中滑出半枚残破的虎符——与裴烬玉佩纹样分毫不差,却缺了衔珠的螭龙头颅。
暮色四合,沈烙换了身绀青夜行衣,将淬毒的银针别进云鬓。
铜镜映出她左肩狰狞的箭疤,十年前那支淬了狼毒的箭镞,至今仍在雨夜隐隐作痛。暗格里泛黄的纸鸢被夜风掀起一角,绢布上歪斜的阿爹二字刺得眼眶生疼。
查了十年,竟查到仇人榻上去了。她轻笑,指尖抚过腰间玉扣。
子时的梆子刚敲过一声,沈烙已立在王府西墙的梧桐枝头。
月华如练,照得庭院深处的温泉池波光粼粼。
裴烬散着鸦色长发浸在池中,苍白脊背上三道箭疤蜿蜒如蛇,水雾间隐约可见腰侧刺着赤金螭龙纹,与虎符缺失的部分严丝合缝。
第二章
杏林烬-下
萧姑娘来得早了些。他未回头,掬起一捧温水浇在肩头。
沈烙足尖轻点,翩然落在汉白玉阶前:殿下这般坦诚相见,倒显得我小家子气。话音未落,袖中银铃已催动迷烟,池畔石灯应声而灭。
黑暗中传来衣袂翻飞的声响。
裴烬的鹤氅兜头罩下时,沈烙的柳叶刀正抵住他喉结。
湿漉漉的长发缠上她手腕,他低笑的气息拂过耳畔:姑娘不妨摸摸我心口——你要的答案,在跳呢。
指尖触到肌肤的刹那,沈烙瞳孔骤缩。
他胸腔左侧有道寸许长的旧伤,疤痕走势竟与父亲书房暗格中那柄断剑完全吻合。
汉白玉上,一枚螭龙纹玉佩明晃晃地。
她蓦然想起,十年前镇北侯府大火那夜,持剑刺入母亲心口的黑影,腰间也悬着这样的螭龙纹佩!
裴烬!她暴喝一声,刀锋划破他脖颈。
血珠溅在白玉砖上时,四周突然亮如白昼。
十二盏琉璃灯自梁上垂落,映出满室悬空的卷宗。
泛黄的宣纸如招魂幡般飘荡,每张都绘着镇北侯府不同角度的布局图,其中一张赫然标注着密道出口。
正是当年母亲将她推入的位置。
裴烬漫不经心地抹去颈间血痕,拾起飘落的图纸:令尊书房第三块地砖下,藏着你七岁那年没写完的《卫公兵法》注疏,可对
他转身拉开紫檀屏风,整面墙钉满北境十六城的舆图,朱砂笔圈出的位置正是当年屠城惨案的发生地。
沈烙的软剑嗡鸣着缠上他手腕:你究竟是谁
十年前从火场抱走女童的黑衣人,左肩有狼头刺青。
裴烬任由剑刃割破肌肤,忽然擒住她手腕按向自己心口,沈烙,你当真认不出这道疤
掌心下的肌肤剧烈跳动,旧伤蜿蜒处隐约浮起青黑脉络——那是狼毒入骨的痕迹。
记忆轰然洞开。
浓烟中有人将她裹进玄色大氅,箭矢破空声里,温热的血滴在她眼睑上。
那人左肩的狼头刺青浸在血泊中,化作她梦魇里十年不散的图腾。
不可能...她踉跄后退,剑尖在地上划出火星,那夜救我之人,分明被陈九的羽林卫乱箭射杀!
裴烬忽然欺身上前,湿透的中衣透出心口狰狞的旧伤:当年羽林卫的箭镞淬的是孔雀胆,可我这伤中的却是漠北狼毒。
他指尖抚过她眼尾,拭去不知何时滚落的泪珠:阿烙,你要找的屠城案真凶,正坐在龙椅上垂帘听政呢。
更漏声催,窗外惊起一群寒鸦。
沈烙攥着那枚虎符跌坐在满地卷宗间,裴烬将温好的青梅酒推到她手边。
酒液荡开涟漪时,他忽然轻咳着笑起来:现在要不要合作比如...
苍白的指尖点向皇城方向,先把老东西养的狗宰干净。
五更天,沈烙翻出王府高墙时,怀中多了一卷染血的北狄密函。
裴烬立在廊下目送她远去,指尖摩挲着从她发间取下的银铃。
青铜面具的男子自阴影中走出,将密报投入火盆:主子何不直接告诉她,当年镇北侯是为保她性命,才假意参与屠城
钝刀子割肉才疼得真切。
裴烬望着天边将散的星辰,喉间泛起腥甜。
等她亲手揭开血淋淋的真相时,才会明白——这局棋,从来都是两颗弃子互相啃噬着求生。
东方既白,杏林阁地窖的烛火燃尽最后一滴蜡油。
沈烙将虎符残片按在北境舆图上,朱砂勾勒的路线竟与纸鸢上稚童涂鸦重合。
晨风卷起晒药架上的曼陀罗花瓣,纷纷扬扬落在那句赢我,江山归你的洒金笺上,恍若一场血色初雪。
月色泼湿王府飞檐时,沈烙正捏着银针挑亮一盏羊角灯。
案头堆着七皇子府送来的脉案,字字写着寒毒侵体。
可那夜温泉池中的裴烬,分明连指尖都透着习武之人的力道。
她将曼陀罗花粉混入药囊,青瓷瓶底赫然压着张残破的舆图——北境十六城的标记,与裴烬书房那面墙上的朱砂痕迹分毫不差。
该换药方了。她轻笑,指尖碾碎一朵干枯的鸢尾。
三日后,沈烙拎着药箱叩响王府角门。
引路的婢女掌心布满剑茧,回廊九曲十八折,每一处拐角都悬着青铜鸾镜。
她垂眸数着步数,袖中银针悄然划破药箱夹层——昨夜浸过孔雀胆的绢帕正渗出腥甜。
行至书房门前时,忽听得屋内传来瓷盏碎裂声,裴烬沙哑的嗓音混着酒气溢出雕窗:...滚出去!
殿下又犯咳疾了沈烙推开门的刹那,浓烈的竹叶青气息扑面而来。
裴烬斜倚在紫檀榻上,雪白中衣半敞,玉冠歪斜,脚边滚着四五只空酒坛。
他抬眼时眸中雾气朦胧,脖颈还缠着那夜被她划破的纱布:萧姑娘是来送毒,还是送命
话音未落便剧烈咳嗽,苍白的指尖按着心口,指缝间渗出暗红血痕。
沈烙蹲身拾起碎瓷,药箱悄然抵住榻边机关。
指尖触到青砖缝隙的刹那,她瞳孔微缩——砖面浮灰有细微的拖拽痕迹,最新的一道止于博古架第三格。
那里摆着尊青铜饕餮尊,兽目镶嵌的墨玉正对着她袖中银针的反光。
民女斗胆为殿下诊脉。她突然欺身上前,染了药香的指尖按上他腕间。
裴烬手腕一翻反扣住她命门,醉意熏晕的眼尾泛起薄红:萧姑娘的手,比鹤顶红还烫。
他发力将她拽上软榻,酒盏倾倒间,温热的唇擦过她耳际:这么急着找萧家军令牌,不如直接问我
沈烙后腰抵上冷硬的榻沿,簪中剑倏然弹出三寸:殿下醉了。
醉眼看人才分明。裴烬低笑着擒住她握剑的手,带着薄茧的拇指摩挲她虎口旧疤。
浓烈的酒气里,她忽觉指尖发麻——方才触及他脉门的瞬间,竟反中了软筋散!
博古架传来机关转动的轻响。
趁他俯身拾酒壶的间隙,沈烙足尖勾起药箱砸向饕餮尊。
墨玉兽目应声而碎,暗格弹开的刹那,玄铁令牌裹着尘灰坠地,萧家军的狼头徽记在月光下泛着血光。
永隆七年春,镇北侯亲率萧家军驰援漠北。裴烬的声音突然褪去醉意,冷如淬冰。
却在狼牙谷遭北狄与羽林卫合围,三万将士的尸骨,至今堵着阴山风口。
他拾起令牌按进她颤抖的掌心,那些刻意模糊的记忆突然清晰——父亲出征前夜,曾将半枚虎符塞进她妆奁:阿烙收好,这是能调动漠北鹰骑的...
剑风扫灭烛火的刹那,裴烬已将她抵在屏风上。
鎏金屏面绘着大雍山河图,他带着酒气的呼吸碾过她唇畔。
现在要不要听听交易我帮你屠尽仇雠,你替我...冰凉的令牌忽然贴上她心口,暖一暖这吃人的江山。
沈烙簪中剑刺破他衣襟,却被他握着腕子按下机关。
整面墙壁轰然翻转,数百张血书悬垂如瀑。
最中央的羊皮地图钉满染血银针,北境十六城被朱砂线勾成巨大的祭坛形状。
而镇北侯府的位置,正插着半枚生锈的箭镞。
当年屠城案后,陈九用这份地图向先帝表忠心。
裴烬指尖抚过箭镞上的暗纹,那是羽林卫独有的狼头标记。
你的好师兄沈青崖,上月刚往他府上送了十箱西域火油。
更漏声催,窗外忽有惊鸟扑棱棱飞起。
沈烙剑锋贴着他喉结划出血线:你究竟想烧了谁的棋局
我要烧穿这吃人的世道。裴烬笑着握住她执剑的手,带她刺向地图上帝都的位置。
比如先烧了老东西最疼爱的——储秀宫。
五更梆子响时,沈烙跃出王府高墙,怀中令牌贴着心口发烫。
裴烬倚在窗边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将染血的帕子丢进火盆。
青铜面具的男子从梁上跃下,瞥见主子腕间新添的剑伤:您故意让她发现令牌,就不怕她与沈青崖联手
猎犬闻到血腥味,才会心甘情愿跳进陷阱。
裴烬摩挲着从她发间顺走的银簪,尖端还沾着曼陀罗花粉。
更何况...
他忽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溢出的黑血坠入火中,腾起幽蓝焰光。
真正的好戏,总要等台子烧塌了才开场。
东方既白,杏林阁地窖的铜盆里,半张焦黑的舆图正吐出最后一丝青烟。
沈烙将令牌按在残图上,缺失的北境路线竟与父亲兵书残页完全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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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风掀起晒药架上的纱布,曼陀罗花粉纷纷扬扬落在储秀宫三字上,恍若一场无声的祭奠。
第三章
局中局-上
卯时三刻,杏林阁的晨雾未散,沈烙已将曼陀罗花瓣碾成糊状。
青瓷碗里的汁液泛着妖异的紫,她指尖沾了些,在铜镜上画出歪扭的螭龙纹
——
那是昨夜从裴烬玉佩上拓下的纹样。
阿九,去请七皇子府的管家。
她用帕子擦净手,乌木簪子在晨光中闪过冷光。
就说萧某有祖传的止咳方子,想与殿下共研。
辰时末,裴烬的马车准时停在药铺后门。
沈烙隔着竹帘望去,见他穿了件月白锦袍,腰间玉佩半掩在缎带里,唯有螭龙尾尖露出寸许。
她指尖抚过袖中虎符残片,唇角勾起抹冷笑
——
昨夜在王府温泉池,她分明看见那玉佩与自己的残片严丝合缝。
萧姑娘今日气色不错。
裴烬踏入诊室时,目光落在案头的曼陀罗上。
听说西域来的药师会用这花炼蛊,姑娘可试过
殿下说笑了。
沈烙将煎好的药汁推过去,琥珀色的液体里浮着几片紫苏。
不过是治咳的偏方,倒是殿下腰间玉佩......
她忽然伸手扣住他脉门:与我亡父的虎符纹样相似得很。
裴烬挑眉任她扣住手腕,指尖却趁机勾住她腕间银铃:萧姑娘的父亲莫不是镇北侯府的......
话未说完,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血丝
——
正是昨夜她抹在他玉带钩上的毒粉发作了。
沈烙瞳孔骤缩,她算准了曼陀罗混着青梅酒会失效,却忘了他昨夜喝过的温泉水掺了朱砂。
毒粉遇热蒸腾,竟在他体内凝成血蛊。
你......
她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他反手按在药柜上。
青瓷药瓶哗啦啦滚落,苦艾与血竭的气息混在一起,熏得人发晕。
沈烙,
裴烬低头咬住她耳垂,滚烫的呼吸喷在颈侧。
想看我的底牌
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狰狞的旧伤
——
那道狼毒入骨的疤痕此刻泛着青黑,竟与她左肩的箭疤呈镜像生长。
更声惊破凝滞的空气。
沈烙袖中柳叶刀刚要出鞘,却见裴烬指尖按在墙上某处凸起的青砖。
暗格轰然开启,萧家军的鎏金令牌正躺在丝绒垫上,令牌边缘刻着的
烙
字,分明是她幼年习字时的笔迹。
十年前,镇北侯亲手将这令牌交给我。
裴烬拿起令牌,在掌心轻轻摩挲,他说‘若烙儿能活着,替我护她长大’。
沈烙的刀
当啷
落地。
她想起昨夜在王府看见的布局图,想起裴烬说出密道位置时的语气
——
那不是敌人的试探,是知情人的叹息。
你早就知道我是谁。
她后退半步,撞翻身后的药碾子,从杏林阁第一次见面,你就在等我入局。
裴烬忽然笑了,他拾起地上的刀,用指尖弹了弹刀刃:局萧姑娘可知,这十年我画了多少张镇北侯府的地图
他转身掀开墙上的《本草图》,露出背后整面墙的羊皮卷
——
每张都标着不同年份的北境兵力部署,最中央那张,用朱砂圈着
沈烙
二字。
当年屠城案,陈九的羽林卫是明枪,你父亲才是暗箭。
他抽出一卷密报,扔在她脚边。
但他临阵倒戈,将屠城计划传给我时,用的是你的生辰八字做密语。
纸页在风中翻动,沈烙看见
癸未年霜降,幼女染痘
的字样
——
那是她七岁那年,父亲谎称她出痘,将她送去庄子上避了三个月。
原来不是避痘,是避一场灭顶之灾。
所以你让我发现私印,引我去王府,
她弯腰捡起密报,声音发颤。
甚至故意中我的毒,就是为了让我相信......
你与屠城案有关
裴烬走到她面前,抬手替她理了理乱掉的鬓发。
不是相信,是让你亲手揭开真相。
他忽然握住她持刀的手,按向自己心口,现在,你可以杀了我,或者......
窗外突然传来利箭破空声。沈烙本能旋身,袖中银针已射向窗口
。
却见一支弩箭擦着她发梢钉入梁柱,箭尾绑着封染血的密函,赫然印着北狄王庭的狼首徽记。
裴烬慢条斯理地系好衣襟: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好好说话。
他指尖抚过弩箭,忽然冷笑,陈九的狗鼻子倒是灵,知道你拿到了北狄密函。
沈烙撕开密函,泛黄的羊皮纸上用朱砂写着:镇北侯府灭门之夜,第三道院门的守卫,是千机楼的人。
她猛地抬头,与裴烬目光相撞
——
千机楼,正是他掌控的情报组织。
当年我派去接应的暗卫,全死在陈九的埋伏里。
裴烬声音低沉,但有个人活着回来了,他说......
他顿了顿,从袖中取出半片纸鸢残片,有人在火场里捡到这个。
沈烙浑身血液凝固。
那片绢布上,正是她幼年写的
阿爹
二字,边缘还沾着焦黑的血迹
——
这是她以为早已烧毁的东西。
沈烙,
裴烬忽然抓住她的手腕,按在自己后颈,摸摸这里。
她指尖触到一片凸起的皮肤,竟是道旧疤,形状像极了展翅的鸢鸟。
这是十年前,我抱着你从火场跃下时,被房梁砸的。
他望着她震惊的眼,忽然轻笑:现在,还要杀我么
更夫的梆子声从街尾传来,已是申时初。
沈烙望着满地狼藉的诊室,又看看手中的虎符残片与纸鸢残片,忽然笑了
。
不是冷艳的笑,是带着几分疯癫的笑。
好个局中局,
她将刀收入袖中,指尖划过他胸前疤痕,既然殿下想玩,那便看看......
到底是谁在执棋,谁是棋子。
裴烬眼底闪过赞许,他拾起案头的曼陀罗汁液,在纸上画了道螭龙:子时三刻,带齐你的毒药。
他将纸折好塞进她领口,这次,换你跟我去见个老朋友。
暮色渐浓时,沈烙站在王府密道入口,望着裴烬手中的萧家军令牌出了神。
她忽然想起母亲临死前塞给她的玉佩,想起父亲书房暗格里的断剑
。
原来所有的碎片,都在裴烬这里拼成了完整的图。
怕了
裴烬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他点燃火折子,照亮密道墙壁上的剑痕。
当年你父亲就是在这里,将令牌交给我的。
沈烙深吸一口气,摸出袖中的鹤顶红:不是怕,是在想......
她忽然将毒药抹在他令牌上。
若这令牌是假的,我该用什么毒送你归西。
裴烬低笑出声,他接过令牌,在毒药里滚了滚,又递回给她:放心,真货才能引出真凶。
他指了指密道尽头的石门,陈九的干儿子,就在门后。
石门缓缓开启时,腐肉的臭味扑面而来。
沈烙捂住口鼻,却见满地跪着的黑衣人,每个人后颈都烙着狼头刺青
——
正是十年前火场里的记号。
这些人......
她皱眉。
千机楼的死士,
裴烬踢开一具尸体,露出墙上的暗格,他们守着的,是陈九私铸的龙纹火铳图纸。
沈烙瞳孔骤缩。
龙纹火铳是禁器,当年先帝就是用这东西逼反了镇北侯
——
原来陈九才是真正的铸器人。
现在,
裴烬将火把递给她,该你动手了。
就用你最擅长的毒,让这些死人......
说出活人该说的话。
她望着他眼中跳动的火光,忽然明白过来
。
他不是要她合作,是要她亲手毁掉过去十年的恨,再在废墟上重建新的信仰。
裴烬。
她打开毒瓶,毒雾在火光中泛着幽蓝。
你最好祈祷,这局棋的终章......
不是我们互相将刀插进对方心口。
他伸手替她拢了拢被密道风吹乱的发丝:放心,我要的从来不是你死......
他指尖掠过她唇畔,而是要你活着,陪我看这山河烬灭,再一起重建新的天下。
毒雾漫过死士们的面巾时,沈烙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她不知道该信他还是杀他,但有一点很清楚
。
从昨夜他在火场背她走出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已经和这个疯子绑在了一起。
密道深处,传来齿轮转动的声响。
裴烬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记住,等会无论看见什么,都要跟着我的节奏。
他忽然轻笑,毕竟,我们现在可是......
共犯了。
沈烙望着他眼中的疯戾与温柔,忽然意识到。
原来最狠的局,不是你死我活,而是让对方在爱恨交织中,明知是深渊,也心甘情愿跳入。
第四章
局中局-下
寅时初,沈烙回到杏林阁地窖,将萧家军令牌浸入曼陀罗毒液。
青铜盆里泛起诡异的紫泡,她望着令牌上狼头徽记逐渐褪去鎏金,忽然想起父亲书房挂过的
忠勇
匾额
——
原来忠勇二字,早被血色权谋泡得发腥。
掌柜的,无涯阁飞鸽传书。
阿九隔着石梯递来竹筒,声音发颤,是沈少主的密令。
展开字条时,沈烙指尖微顿。
杀裴烬,夺虎符
八个朱砂字力透纸背,落款处盖着无涯阁的骷髅印。
她捏碎鸽哨,望着窗外将明未明的天色,忽然轻笑
——
沈青崖果然坐不住了。
申时三刻,裴烬的马车如期停在药铺后街。
沈烙掀开轿帘,扑面而来的是浓重的血腥味。
七皇子倚在锦垫上,苍白的唇色比往日更甚,衣襟处渗着暗红血渍:萧姑娘可曾见过,中了三色堇毒的人,会从七窍流出彩虹般的血
她扫过他腕间若隐若现的青筋,那是毒素攻心的征兆:殿下是来求解毒,还是来求死
求萧姑娘帮我演场戏。
裴烬忽然抓住她手腕,按在自己左胸第三根肋骨处。
三日前沈青崖送来的蜜渍金桔,里层藏着西域蝮蛇毒。
他指尖划过她掌心老茧,而能解这毒的,唯有你袖中那管‘鹤顶红改良版’。
沈烙瞳孔骤缩。
鹤顶红改良版是她独创的毒剂,以毒攻毒的法子从不外传
——
除非,有人跟踪过她配制毒药的全过程。
看来殿下的千机楼,比我想象中更‘关心’我。
她甩开他的手,从药箱底层摸出羊脂玉瓶,但我凭什么帮你
裴烬扯出染血的玉带,露出腰侧狰狞的螭龙刺青:就凭这个与你虎符残片吻合的印记,还有......
他忽然剧烈咳嗽,咳出的黑血滴在她袖口,陈九今夜要在储秀宫宴客,沈青崖送去的火油,该派上用场了。
暮色浸透宫墙时,沈烙扮成宫女混进储秀宫。
鎏金烛台上的红烛刻着并蒂莲纹样,她用银簪轻轻一挑,蜡油里果然藏着火折子
,
正是无涯阁特制的
燎原。
萧姑娘穿宫装的样子,比毒药更勾人。
裴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竟换了身侍卫服,腰佩羽林卫的狼头腰牌。
陈九那老东西今晚要宣布与北狄和亲,你猜他选的是谁
话音未落,殿门轰然洞开。
长宁郡主扶着陈九步入,她今日穿了件茜素红翟衣,颈间戴着的赤金螭龙项圈
,与裴烬的玉佩纹样分毫不差。
是你!
郡主指尖颤抖,涂着丹蔻的指甲几乎掐进沈烙脖颈。
上次在王府外跟踪我的黑影,原来是你!
沈烙袖中银针已然出鞘,却见裴烬突然单膝跪地:皇祖母明鉴,此女乃无涯阁刺客,意图破坏和亲大计。
他指尖叩地三下,殿角立柱突然裂开,露出藏着火油的夹层。
陈九浑浊的眼珠转了转:裴烬,你说该如何处置
按律当诛。
裴烬抬头时眸中闪过狠戾,但臣斗胆请命,由臣亲自用刑,逼问无涯阁幕后主使。
沈烙被押进偏殿时,听见郡主在身后冷笑:七皇兄不是向来怜香惜玉么今日倒像变了个人。
她垂眸望着裴烬按在她肩头的手,那指尖的温度与昨夜在温泉池时并无二致
。
原来他早就知道,今日的局里,她必须扮作刺客。
怕了
裴烬关上门,忽然从袖中摸出解药,这是三色堇的解法,你先服下。
你不是中了蝮蛇毒
她挑眉接过药瓶,却在开盖时嗅到一丝熟悉的苦杏仁味
。
那是她独有的
幽冥引
改良版。
裴烬忽然贴近她耳畔:傻姑娘,我若真中了毒,如何能徒手接住你方才那记袖箭
他指尖划过她腰侧,那里藏着她方才刺向陈九的淬毒匕首。
现在听好,等会我会故意露出破绽,你用这把匕首刺中我左肩......
你疯了
沈烙攥紧匕首,那匕首淬了五步倒,见血封喉!
所以需要你的解药。
裴烬扯开左袖,露出当年救她时留下的狼头刺青。
用你的血,混着鹤顶红改良版,能解这毒。
他忽然轻笑,还记得我昨夜说的么钝刀子割肉才疼得真切,
陈九那老东西,要看的就是我们自相残杀。
更声惊破殿外的寂静。
沈烙听见陈九的轮椅声越来越近,掌心的匕首已被冷汗浸透。
裴烬握住她的手,将刀尖对准自己心口偏左三寸:刺下去,用七分力。
他指腹擦过她唇畔,别怕,我数到三,你就......
砰!
殿门被踹开的瞬间,沈烙本能挥刀刺出。
裴烬侧身避开要害,刀锋划过他肩头,五步倒的青黑色迅速顺着血管蔓延。
陈九望着地上的血迹,浑浊的眼里泛起笑意:好个苦肉计,看来七皇子果然忠心耿耿。
皇祖母明察,
裴烬单膝跪地,咳出的血滴在沈烙脚边,这刺客身上必有密信,可搜她贴身衣物。
沈烙被按在地上时,任由陈九的爪牙搜出怀中的假密函。
那上面赫然盖着无涯阁的印章,落款是沈青崖的名字。
陈九看着密函,忽然阴笑:原来无涯阁想扶持的新君,是七皇子......
皇祖母误会了!
裴烬忽然抬头,喉间溢出黑血,这是栽赃!
是不是栽赃,等你断气了再说。
陈九挥了挥手,羽林卫立刻抬来一口铜鼎,鼎中烧着的正是沈青崖送来的火油。
听说无涯阁的杀手最怕火,今日便让七皇子看看,叛徒的下场。
铜鼎中的火苗映着沈烙的脸,她望着裴烬逐渐涣散的瞳孔,咬了咬牙。
原来最狠的不是互相杀戮,而是在绝境中把后背交给对方,赌一个同归于尽的可能。
裴烬,
她忽然轻笑,指尖悄悄划破掌心,记得欠我一条命。
血珠滴进他唇角的瞬间,殿外突然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沈烙趁机踢翻铜鼎,火油泼向陈九的轮椅。
裴烬不知何时扣住她腰肢,带着她跃向窗边
。
窗外,千机楼的死士正驾着飞索破窗而入,为首的人戴着青铜面具,手中挥着的,正是沈烙的无涯阁令牌。
走!
裴烬肩头的毒血滴在她衣襟,却仍将她护在怀里。
去无涯阁!沈青崖现在该收到消息,说我们死于火焚了。
子时的夜风卷着火星扑面而来,沈烙望着怀中人苍白的脸,忽然发现他眼底藏着的疯戾与温柔。
那是与她一样,被仇恨烧穿了心的人,才会有的光。
第五章
堕佛-上
戌时初刻,暴雨如注。
沈烙伏在城楼飞檐上,指尖摩挲着袖中改良版
幽冥引。
檐角铜铃在狂风中碎成急响,混着远处祭天大典的钟鼓,敲得人心发紧。
裴烬今日穿了件玄色织金蟒袍,玉带钩上嵌着的螭龙眼珠,竟是她昨夜悄悄换上的毒玉。
姑娘的毒,果然比暴雨还凉。
熟悉的低笑自身后传来,裴烬不知何时欺近,广袖扫过她腰间时,将一枚焰火信号扣进她掌心。
他发间还沾着龙涎香,却掩不住暗藏的冷梅香
——
那是她为他特制的避毒香粉,此刻正随着雨水渗入他肌理。
三日后便是中秋。
她转身时,袖中柳叶刀擦着他喉结划过:陈九要在祭天大典上宣布立储,你确定要选这天动手
裴烬垂眸望着她腕间银铃,那是他亲手改制的机关,此刻正随着她呼吸轻颤:老东西选在这天祭天,是想借‘顺应天命’之名除掉我。
他忽然握住她持刀的手,按在自己左胸第三根肋骨处,而我要做的,就是让他的‘天命’,碎在自己设的局里。
暴雨冲刷着城楼的汉白玉栏,远处祭天台的九龙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沈烙望着他眼底翻涌的暗火,忽然想起昨夜在千机楼地牢,他掀开那具陈九死士的衣襟,露出心口与她父亲同款的狼头刺青
。
原来当年镇北侯府的暗卫,早就被裴烬收为己用。
沈青崖今早送了盒蜜渍金桔来。
她忽然开口,指尖划过他腰间蟒纹,表面是江南糖霜,里层却浸了西域蝮蛇毒。
裴烬挑眉,喉间溢出一声轻笑:看来你那位好师兄,比陈九更急着让我死。
他忽然倾身,鼻尖几乎触到她眉梢,不过他不知道,你给我的解药,早就混在每日的参茶里了。
沈烙瞳孔骤缩。
她想起这些日子为他调制的
补药,每一味都经过精心计算,却唯独漏了他每日必喝的那盏雪顶含翠。
原来他早就知道她的下毒手法,甚至反将她的毒化作了试金石。
裴烬,你究竟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她后退半步,刀锋抵上他心口,是从杏林阁第一次见面,还是更早
男人伸手替她拂去额前湿发,指腹擦过她眉骨时,忽然用力按住她太阳穴:从你七岁那年,我在火场捡到那半片纸鸢开始。
他声音低沉,混着雨声砸进她耳中,镇北侯临死前托我护你周全,却没告诉我......
他的掌上明珠,会变成让我夜不能寐的劫数。
更声突兀地撕裂雨幕。
沈烙望着他眼中翻涌的情绪,忽然感觉腰间一紧。
他竟用巧劲将她抵在城楼立柱上,蟒袍下摆浸在积水中,蜿蜒如毒蛇。
她刚要挣扎,却见他指尖按在她后颈某处穴位,竟替她逼出了藏在衣领的监听蜂。
陈九的‘顺风耳’无处不在。
他望着那只垂死的蜂鸟,冷笑一声,但他不会知道,我们今晚要谈的,是如何让他的‘天选之子’,变成祭天台上的活靶子。
沈烙望着他掌心的焰火信号,忽然明白过来。
祭天大典上,裴烬本应作为皇子代表献上祝词,而她则会扮成宫女混入仪仗队,伺机刺杀陈九。
但此刻他眼底的疯狂,分明是要将整个祭天台变成火葬场
。
连同他自己,一起化作引火的柴薪。
你想让我顶替你上台。
她攥紧手中的毒玉,用沈家军的狼头令箭,引陈九的羽林卫动手,再趁机揭露他私铸火铳的罪行。
裴烬低头凝视她染血的袖口,那里藏着她特制的
血焚。
遇火即燃的剧毒,能在瞬间将整座祭天台化为炼狱。
他忽然低头,冰凉的唇印在她湿润的眼睫上:聪明人不该问明知故问的问题。
他舌尖舔去她眉梢雨水,更何况,只有你站在祭天台上,沈青崖才会舍得动用他藏了十年的‘燎原火’。
惊雷炸响的刹那,沈烙忽然笑了。
她想起父亲书房暗格里的那卷《阴符经》,想起裴烬书房墙上的血色地图。
原来他们从来都是同一类人,用仇恨作刃,在权谋的荆棘里开出血花。
好,我替你去。
她将毒玉按进他掌心,但你要答应我,若我死在祭天台上
——
不会有如果。
裴烬打断她,指尖捏碎毒玉,绿色汁液渗进他掌心纹路,你忘了我们是共犯。
他忽然扯开衣襟,露出心口那道狼毒旧疤,当年我能从三十万羽林卫手中抱出你,今日就能从鬼门关里抢回你。
暴雨渐歇时,祭天台的烛火次第亮起。
沈烙换上宫女服饰,银簪里藏着三支淬毒的燕尾镖,袖口缝着裴烬给的焰火信号。
她走过长廊时,听见长宁郡主的笑声从储秀宫传来。
那女人颈间的螭龙项圈,此刻正随着她的动作折射出冷光,恍若一条吐信的毒蛇。
沈姑娘果然如约而至。
阴鸷的男声从阴影里飘来,沈青崖倚在廊柱上,指尖转着枚骷髅令牌。
他今日穿了身月白锦袍,却在领口露出半枚狼牙。
那是当年无涯阁灭门时,他从血泊里捡的战利品。
师兄深夜在此,是来送我上路
沈烙停步,袖中银针已悄然滑入掌心。
男人走近,身上带着熟悉的沉水香。
那是她七岁时替他调的香方。
他抬手想摸她脸,却被她偏头避开:阿烙,跟我走吧。
他声音里带着几分病态的温柔,我们离开这吃人的皇城,去漠北放鹰,就像小时候说的那样。
沈烙望着他眼底的偏执,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雨夜。
他背着她逃出火场时,肩头的血一滴滴落在她手背,温热如泉。
可如今,那双手却沾满了无辜者的血,连眼神都变得像陈九一样阴鸷。
漠北的鹰,早被你们这些人射死了。
她冷笑,银针抵住他咽喉,沈青崖,你以为用‘燎原火’烧了祭天台,就能坐上皇位别忘了,千机楼的暗卫,早就守在你藏火药的地窖外了。
男人瞳孔骤缩,忽然伸手扣住她手腕:你果然和裴烬那厮勾结!
他指尖用力,骨节发白,你以为他是真心待你当年屠城案,他父亲才是幕后主使
——
话音未落,一支燕尾镖破空而来,擦着他耳畔钉入廊柱。
沈烙趁机旋身,袖中信号弹冲天而起,在夜空中绽开一朵血色曼陀罗。
远处祭天台传来惊呼,她知道,裴烬的计划已经开始了。
记住,师兄。
她转身时,银铃轻响,玩火者,必自焚。
第六章
堕佛-下
祭天大典如期举行。
沈烙混在宫女队列中,望着裴烬扶着陈九走上祭天台。
老宦官的轮椅碾过青砖,发出刺耳的声响,却盖不住她心跳如擂鼓的声音。
她摸到袖口的焰火信号,想起裴烬昨夜在她耳边说的话:当陈九举起祭天剑时,你就点燃信号,剩下的,交给我。
钟鼓齐鸣,陈九颤巍巍举起金剑,正要劈向祭天牛首,却见裴烬忽然踉跄半步,咳出的血滴在牛首上,竟泛起诡异的蓝光。
那是她特制的
见血封喉,专门用来混淆视听。
七皇子中毒!
惊呼声响彻云霄,羽林卫立刻将陈九护在中央。
沈烙趁机跃上祭天台,袖中信号弹划破夜空,与此同时,她看见裴烬冲她露出一抹血迹斑斑的笑,那笑容里藏着的疯狂与信任,让她心脏猛地漏跳一拍。
动手!
他的吼声混着惊雷落下,沈烙反手甩出三支燕尾镖,分别钉在祭天台的三根主柱上。
刹那间,暗藏的火油顺着柱子流下,在月光下泛着妖异的光。
陈九望着这一切,浑浊的眼里终于露出惊恐
——
他终于明白,自己精心策划的祭天典,早已变成了裴烬为他准备的火葬场。
裴烬!你竟敢
——
老宦官的怒吼被爆炸声淹没。
沈烙感觉有人扣住她腰肢,带着她跃向台下。
漫天火光中,她看见裴烬肩头插着一支羽箭,却仍死死护着她,眼中倒映着冲天的火焰,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疼吗
她大喊,指尖按住他流血的伤口。
男人低头望着她,忽然轻笑,血珠从他唇角滑落,滴在她衣襟上:疼,但比十年前抱着你从火场跳下来时,好多了。
他忽然低头,在漫天火光中吻住她,那吻里混着血腥与硝烟,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滚烫,沈烙,记住这一刻,我们烧了旧世界,也要一起重建新天下。
火势蔓延时,沈烙听见远处传来无涯阁的鸽哨声。
她知道,沈青崖的
燎原火
已经启动,而他们的棋局,才刚刚开始。怀中的裴烬体温渐渐变冷,她却握紧了他的手。
这一次,她不再是孤独的复仇者,而是与他并肩的共犯,要在这血色权谋里,杀出一条属于他们的路。
祭天台上,忠勇
二字的匾额在火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作灰烬。
沈烙望着那团火焰,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纸鸢,想起裴烬补全的那句
吾妻阿烙。
原来有些烙印,不是用来仇恨,而是用来铭记
——
铭记那些在黑暗中互相救赎的灵魂,终将在烈火中重生。
子时正,祭天台的火势已烧穿半个宫墙。
沈烙背着昏迷的裴烬躲在断墙后,指尖颤抖着替他剜出肩骨间的羽箭。
箭头淬着孔雀胆,黑血混着雨水顺着他苍白的锁骨往下流,在蟒纹蟒袍上洇出妖异的花。
她摸出袖中最后一支解毒剂,却在刺破他皮肤时顿住。
那是沈青崖特制的
蚀心蛊,专门用来对付千机楼的人。
醒着就别装死。
她反手将药剂砸在他耳边,你早就算准了陈九会用孔雀胆,对不对
裴烬睫毛颤动,忽然睁开眼,眸中倒映着跳动的火光:你以为我为什么让你用‘血焚’
他伸手扣住她后颈,迫使她与自己对视,唯有以毒攻毒,才能让陈九相信,我真的中了他的必杀之局。
沈烙望着他眼底的血丝,忽然想起地窖里那卷北狄密函。
上面用朱砂写着
裴烬乃前朝余孽,而盖章的人,竟是她父亲的副将。
她指尖抚过他心口的狼毒旧疤,忽然用力扯开他衣领。
那里果然藏着半枚虎符,与她的残片拼合时,竟露出
勤王
二字。
镇北侯当年不是投敌,是假意归顺陈九,为的是里应外合清君侧。
她声音发颤,而你......
你根本不是七皇子,是前朝太子!
裴烬忽然笑了,笑声混着血沫溢出唇角:聪明。
他指尖划过她眉眼,你父亲用自己的命做饵,换我带你逃出火场。而我用十年时间,把自己变成陈九最放心的‘病弱皇子’,只为等一个让他万劫不复的机会。
爆炸声从储秀宫方向传来,长宁郡主的尖叫混着浓烟飘来。
沈烙扶着裴烬起身,却见那女人踉跄着跑来,华美的翟衣已被火引燃,颈间的螭龙项圈泛着诡异的红光。
那竟是个机关,里面藏着陈九的秘制毒药。
裴烬......
你骗得我好苦!
郡主扑过来,指甲划过他脸庞,你说会娶我,说会让我做皇后,原来都是为了拿到陈九的调兵手谕!
裴烬反手扣住她手腕,指尖按在她项圈的机关上: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你每月初七都会去陈九的密室
他冷笑,那密室第三块砖下,藏着的可不只是火铳图纸,还有你母亲当年被毒杀的真相。
郡主瞳孔骤缩,忽然剧烈挣扎:你休想!就算死,我也要拉着你们
——
她的话戛然而止。
沈烙看着插入郡主心口的柳叶刀,刀刃上的
血焚
正顺着伤口蔓延,将她的翟衣染成黑红色。
裴烬松开手,郡主倒地时,项圈机关弹出一卷羊皮纸,正是陈九私通北狄的密函。
现在,该去了结老东西了。
裴烬按住沈烙肩膀,声音低沉,但在那之前,我有件事必须告诉你
——
他的话被一阵密集的箭雨打断。
沈青崖带着无涯阁死士破火而来,手中握着的,竟是镇北侯府的玄铁重剑。
他望着沈烙染血的衣襟,眼底闪过疯狂:阿烙,跟我走!裴烬他骗了你,当年屠城时,是他父亲亲自下令杀你全家!
沈烙感觉大脑嗡鸣。
她想起地窖里那封被烧毁的密函,想起裴烬书房里那张标着
屠城案执行者
的画像
——
先帝的脸,竟与裴烬有几分相似。
指尖的匕首忽然变得滚烫,她望着眼前两个男人,忽然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真正的仇人。
沈青崖,你以为伪造密函就能挑拨我们
裴烬忽然咳着笑起来,你手里的重剑,剑柄刻着的‘忠’字,还是当年镇北侯让我刻的。
他临终前说,若有一日你黑化,就让阿烙用这把剑了结你。
沈青崖脸色剧变,挥剑劈来。
沈烙本能旋身避开,却在剑锋擦过她脸颊时,看见裴烬眼中闪过的狠戾。
那是种近乎绝望的杀意,仿佛要将过去十年的隐忍一并斩断。
阿烙,选吧。
裴烬将萧家军令牌塞进她掌心,杀了他,或者杀了我,从此你再也不用被仇恨困在这局里。
暴雨再次倾盆而下。
沈烙望着手中的令牌,又看看浑身浴血的两人,忽然想起母亲临死前塞给她的玉佩,上面刻着的
烙
字
——
那是她的小字,意为
燃烧的心,炽热而明亮。
我谁都不杀。
她忽然将令牌砸在地上,我要烧了这局棋,连同你们这些执棋人!
话音未落,她甩出袖中所有毒粉,在三人之间织成一道毒雾屏障。
裴烬与沈青崖同时闪退,却见她趁机跃上墙头,取出最后一枚信号弹。
那是用裴烬的血与她的毒混合制成的
同归,一旦点燃,方圆十里内无人生还。
沈烙!你疯了
裴烬怒吼,试图冲过来,却被毒雾逼退。
她望着他眼中的惊恐,忽然笑了,泪混着雨水滑落。
十年前,你们都以为我是需要被保护的棋子。但现在我要让你们知道,我是能焚尽一切的火。
她点燃信号弹,蓝光映着她决绝的脸,这局棋,该结束了。
信号弹冲天而起的刹那,裴烬忽然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冲破毒雾抱住她,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护在墙下。
沈烙听见他在耳边说:对不起,阿烙,我早该告诉你,你父亲用命换的,不是让你复仇,而是让你活着。
爆炸声响起时,她看见沈青崖惊恐的脸,看见陈九的轮椅在火中翻滚,看见长宁郡主颈间的螭龙项圈终于裂开,露出里面藏着的先帝遗诏。
热浪袭来的最后一刻,裴烬吻住她的唇,像是要将一生的遗憾都融进这个吻里。
活下去。
他说,替我们看新的天下。
三日后,新帝登基大典。
沈烙站在宫墙外,望着漫天飘飞的黄纸。
昨夜的大火烧毁了大半个皇宫,陈九的尸体被发现时,手里还攥着半块龙纹火铳的碎片。
民间传言,七皇子裴烬在火场中护驾身亡,新帝是陈九从民间寻来的私生子。
只有她知道,这一切都是裴烬设的局。
姑娘可是要进宫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沈烙转身,看见裴烬倚在一棵老槐树下,脸上缠着绷带,却掩不住眼底的笑意。
他换了身普通士子的青衫,腰间挂着的,是她送的那枚杏花纹玉扣。
怎么没死
她挑眉,指尖摸到袖中的柳叶刀,我明明看见你被房梁砸中。
裴烬走近,从怀中掏出块烧黑的铁牌,正是萧家军令牌:这东西替我挡了一劫。
他指腹擦过她眉梢,就像你当年替我挡了一箭。
沈烙望着他掌心的老茧,忽然想起火场中他背她的姿势,那么坚定,那么温暖。
她别开脸,摸出一封密函:这是从沈青崖身上搜出的,里面有陈九私铸火铳的全部证据。
裴烬接过密函,却在翻开时顿住,里面夹着半张泛黄的纸,是她七岁时写的
阿爹
二字,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血迹。
他抬头看她,却见她眼中闪过痛楚。
他临死前说,父亲是为了保我,才假意参与屠城。
她声音沙哑,原来当年陈九以我的性命威胁父亲,让他做屠城案的替罪羊,否则就用龙纹火铳轰平整个侯府。
裴烬忽然将她拉入怀中,用力抱住:我知道。
他低声说,你父亲托我告诉你,他从来没有背叛过家国,只是太爱你。
沈烙闭上眼,任由泪水滑落。
十年的仇恨,十年的追查,最后竟换来这样的真相。
她以为自己会崩溃,会发疯,可此刻却异常平静,仿佛心里有什么东西,终于在大火中烧尽了。
现在怎么办
她抬头看他,新帝是你的人,陈九的余孽也清理得差不多了。
裴烬轻笑,指尖指向皇宫方向:还记得我们在火场说的话吗要一起重建新天下。
他忽然单膝跪地,从怀中取出个锦盒,里面是枚雕着螭龙的金戒,阿烙,做我的皇后吧。不是棋子,不是共犯,是携手同归的人。
沈烙望着那枚戒指,想起他补全的纸鸢,想起他在龙椅上带血的吻。
她忽然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赢我,江山归你。输我,你归我。
她说,还记得这个赌约吗
裴烬起身,将戒指戴在她无名指上:我从来没输过。
他低头吻她,这次的吻温柔而坚定,像是要将余生的承诺都融进去,但为了你,输一次又何妨。
远处传来新帝登基的钟鼓,沈烙望着怀中的男人,忽然感觉肩头的重担轻了许多。
也许仇恨永远不会完全消失,但至少现在,她有了可以并肩的人,有了值得期待的未来。
走吧。
裴烬牵起她的手,我们去看山河重整,看旧痕成烬,看新灯亮起。
沈烙点头,任由他牵着自己走向皇宫。
路过一棵枯树时,她看见枝头有只灰雀扑棱棱飞起,像是在迎接新生。
她摸了摸无名指上的戒指,忽然明白,有些伤口,不是用来愈合的,而是用来见证。
见证那些在黑暗中挣扎的灵魂,最终如何在彼此的光中,找到重生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