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前世.战火中的离别
民国十二年春,江南小城的蓝花楹开得正好。
沈砚抱着几册新得的古籍从书局出来时,天空正飘着细雨。他本欲径直回学堂,却被一阵清冽的药香勾住了脚步。转头望去,书局旁的医馆廊下,一个身着月白衫子的姑娘正在翻晒药材。她手指纤长,动作利落,雨丝沾湿了她的鬓角也浑然不觉。
姑娘,雨大了。沈砚不自觉地走近,递过自己的油纸伞。
那姑娘抬头,露出一张素净的脸。她的眼睛很特别,像是盛着整个江南的烟雨,朦朦胧胧的,却又有种说不出的清亮。她看了看沈砚手中的伞,又看了看他怀里护得严实的书册,忽地笑了:书生的伞,还是留给书吧。
沈砚耳根一热,却执意将伞倾向她那边:在下沈砚,在城南学堂教书。姑娘是...
苏绫。她简短地回答,手上不停地将药材收进竹匾,家父是这间医馆的大夫。
雨丝渐密,在两人之间织成一道朦胧的帘。沈砚注意到她手腕上有一处淡紫色的胎记,形状奇异,像是一朵未开的花。
苏姑娘手上的胎记...他脱口而出,又立刻懊悔自己的唐突。
苏绫却不在意,反而抬起手腕给他看:生来就有的,家父说像蓝花楹的花苞。她指向远处,城西那棵百年蓝花楹,开的花就是这种颜色。
沈砚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雨幕中隐约可见一抹紫色云霞般的树冠。他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笺:正巧,昨日读到李商隐蓝田日暖玉生烟,偶得几句拙作,不知姑娘可愿指教
苏绫接过素笺,只见上面用工整的小楷写着:
一树紫云压小城,半含春雨半含晴。若教此物堪持赠,何必明珠暗投明。
她的指尖轻轻抚过纸面,忽然抬头,眼中烟雨散去,露出明亮的笑意:沈先生好诗才。不过...她顿了顿,蓝花楹的花语是在绝望中等待爱情,可不是什么吉利的意象。
沈砚一怔,随即笑道:那便改作不信春风唤不回如何
雨停了。苏绫将药材收好,把素笺仔细折起放入袖中:明日未时,城西蓝花楹下,我等你改好的诗。
沈砚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春天似乎与往年不同了。
次日,沈砚早早来到蓝花楹下。这是一棵百年老树,树干粗壮,需三人合抱,树冠如云,紫色的花朵开得正盛,风过时落英缤纷,像是下了一场紫色的雪。他抚摸着树干上斑驳的纹路,忽然心血来潮,取出随身的小刀,在树皮上小心翼翼地刻下沈苏二字。
刻得深些。身后传来苏绫的声音,免得年岁久了,就看不真切了。
沈砚回头,见苏绫提着一个小竹篮走来。今日她换了件淡紫色的衫子,与满树繁花相映成趣。她走到树下,仰头望着那些花朵,阳光透过花瓣在她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带了茶和点心。她放下竹篮,取出一个青瓷茶壶和两个杯子,家父去邻县出诊了,今日医馆歇业。
他们在树下铺了块蓝布,相对而坐。沈砚取出改好的诗稿,苏绫则从篮底拿出一本手抄的医书。
《本草备要》沈砚惊讶地接过,这可是珍本。
家父的珍藏。苏绫斟了杯茶推给他,我见你上次在书局翻看医书,想是感兴趣的。
就这样,他们在蓝花楹下度过了第一个下午。沈砚讲诗词歌赋,苏绫说草药医理;他教她辨别碑帖真伪,她告诉他如何从舌苔看五脏盛衰。待到夕阳西沉,两人竟都有些依依不舍。
明日...还来吗沈砚送她回医馆时问道。
苏绫低头看着地上的落花:你若得闲,我日日都在。
从此,蓝花楹下成了他们的秘密天地。沈砚教书之余的所有时间几乎都和苏绫在一起。他为她写诗,她给他配安神的茶饮;他教她临《兰亭序》,她带他认山野间的草药。树皮上的沈苏二字被刻得越来越深,周围还添了些小字,是他们觉得特别好的诗句。
夏日里,沈砚在树荫下给苏绫读《西厢记》,读到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时,两人的手不知不觉握在了一起。秋日里,苏绫用蓝花楹的花瓣做成书签,夹在沈砚常读的诗集中。冬日里,他们裹着厚厚的棉袍,在树下呵着白气分享一个烤红薯,约定来年花开时一起去杭州看西湖。
然而,乱世的阴云终究笼罩了这座小城。
民国十三年春,蓝花楹还未开花,战争的消息就先到了。北方的军阀混战愈演愈烈,征兵令下到了学堂。沈砚作为适龄男子,必须应征入伍。
得知消息的那天,苏绫在医馆后院捣药,木杵砸在石臼里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沈砚站在门口,看着她绷紧的背影,不知如何开口。
什么时候走苏绫突然问,手上动作不停。
三日后。沈砚轻声回答。
石臼里的药草已经被捣得稀烂,苏绫却还在机械地重复着动作。沈砚上前握住她的手腕,发现她掌心全是冷汗。
我爹说,这次征兵去的是最前线。苏绫的声音有些发抖,十人去,一人还。
沈砚将她揽入怀中,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药香:我会回来的。等乱世平定,我们就成婚。
苏绫猛地抬头,眼中噙着泪:你保证
沈砚拉着她跑到城西的蓝花楹下。树干上的刻痕已经愈合了些,但字迹依然清晰。他指着沈苏二字:以此为证。待我归来,就在这棵树下娶你。
苏绫从怀中取出一方素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她将信笺对折,又折,最后折成一朵花的形状。
我有太多话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她蹲下身,在树根旁挖了个小坑,将信笺埋了进去,等你看完这封信,我就把剩下的都说给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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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砚也蹲下来,帮她把土盖好:那这封信就是我们的约定。待我回来,我们一起把它挖出来,你当面告诉我上面写了什么。
苏绫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如果...如果这辈子等不到...她的声音哽咽了,来世我们就凭这棵树相认。我手腕上有蓝花楹的胎记,你...她抚上他的眉骨,你这里有道疤,是上月帮我采药时划伤的,一定会留下痕迹。
沈砚郑重地点头,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我所有的诗稿,都给你保管。他又指了指树干,我昨日新刻了一句不信春风唤不回,就是希望不管多久,我们终能重逢。
暮色四合,蓝花楹的树影笼罩着这对有情人。远处传来军队集结的号角声,沈砚紧紧抱住苏绫:待花开时,我必归来。
三日后,沈砚随部队离开了小城。苏绫站在城墙上,看着队伍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官道尽头。春风拂过,她腕上的胎记隐隐发热,仿佛在提醒她那个关于来世的约定。
部队走后不久,蓝花楹开了。满树紫花如云如霞,苏绫每日都去树下坐一会儿,有时读沈砚留下的诗稿,有时对着埋信的地方自言自语。她开始学着写诗,虽然笨拙,却字字真挚:
一树繁花一树思,思君如花期已迟。若是此情能结果,何必春风化雨时。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蓝花楹的叶子开始泛黄。前线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苏绫的父亲的医馆里挤满了伤员,从他们口中,她拼凑出沈砚所在部队的动向——他们被派往了最激烈的战场。
冬日里的一天,一个满身血污的士兵被抬进医馆。苏绫为他清理伤口时,发现他袖口别着一枚熟悉的铜纽扣——那是她缝在沈砚衣襟上的。
这...这是从哪来的她颤抖着问。
士兵艰难地睁开眼:一个教书先生...临死前给我的...说如果遇到...城西医馆的姑娘...就还给她...
苏绫的世界在那一刻静止了。她机械地帮士兵包扎好伤口,然后一个人跑到蓝花楹下。寒冬的树早已掉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刺向灰白的天空。她跪在埋信的地方,徒手挖开冻土,取出那封已经潮湿发霉的信。
信上没有多少字,只有反反复复写满的一行:沈砚,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苏绫抱着树干痛哭,泪水滴在沈苏二字上。她不相信沈砚会死,就像不相信春风再也唤不回蓝花楹的花开。
从此,苏绫的生活只剩下两件事:在医馆救治伤员,在蓝花楹下等待。年复一年,树干上的刻痕渐渐被新长的树皮覆盖,只有沈苏二字因为刻得太深,依然清晰可辨。
民国十七年春,蓝花楹开得格外绚烂。苏绫已经病了许久,却仍坚持每日去树下坐坐。这日清晨,她换上了那件淡紫色的衫子,手腕上的胎记比往常更加明显。
小姐,今日风大,还是别出去了。丫鬟劝道。
苏绫摇摇头,执意要去。她走到树下,抚摸着树干上的刻字,轻声念着沈砚写给她的诗。风吹过,紫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像是下了一场温柔的雨。
待花开时,我必归来。她喃喃重复着沈砚的承诺,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
当丫鬟找到她时,苏绫已经靠在树干上永远地睡着了。她的手中紧握着那封发黄的信,脸上还带着祥和的微笑。
2
今生·寻找未拆的信
林晚又梦见了那棵树。
梦里,紫色的花瓣如雨般飘落,树下站着一个穿长衫的男人。他背对着她,身影模糊,像是隔了一层雾气。她想走近,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你是谁她喊。
男人缓缓回头,嘴唇微动,似乎在说话,可她听不见。
然后,梦醒了。
林晚睁开眼,窗外天刚蒙蒙亮。这是她第无数次做这个梦——从她记事起,这棵树和这个男人就反复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像是某种无法摆脱的执念。
她抬起手腕,那里有一处淡紫色的胎记,形状像一朵未绽放的蓝花楹。奇怪的是,每到春天,这块胎记就会隐隐发烫,仿佛在提醒她什么。
林晚是一名植物学家,专门研究古树名木。她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各种植物标本和古籍,而她的电脑里则存着全国各地的古树资料。
林博士,您又熬夜了同事小张推门进来,递给她一杯咖啡。
嗯,在研究一些资料。林晚揉了揉太阳穴,目光落在自己手腕的胎记上。
这胎记真特别,像朵花。小张好奇道。
蓝花楹。林晚轻声说,我查过资料,这种树原产南美,但民国时期被引入中国,在南方一些城市有栽种。
您对蓝花楹这么感兴趣
……只是觉得熟悉。林晚没有多说。
她最近在研究一座城市公园里的百年蓝花楹,据说那棵树已有上百年历史,每到春天,满树紫花如云,美得惊人。
而更让她在意的是,她梦里的那棵树,似乎就是它。
周末,林晚独自去了那座公园。
春日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公园里游人如织。她循着地图,终于在一片安静的角落找到了那棵蓝花楹。
树很高,树干粗壮,树皮斑驳,显然历经沧桑。她伸手抚摸树干,指尖触到几道浅浅的刻痕——像是被人刻意划上去的。
她凑近细看,隐约辨认出两个模糊的字:
沈苏
心脏猛地一跳。
——这是梦里那棵树!
她绕着树走了一圈,突然注意到树根处有一块泥土微微松动,像是被雨水冲刷过。她蹲下身,轻轻拨开泥土,指尖碰到一个硬物。
那是一个泛黄的信封,被油纸包裹着,埋在树根旁不知多少年。
林晚的心跳加速,手指微微发抖。她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已经褪色的信纸,字迹娟秀却透着焦急:
沈砚,你一定要活着回来。
若此生不能相守,来世凭此树相认。
落款是苏绫。
林晚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苏绫是谁沈砚又是谁
——为什么这封信会埋在这里
——为什么……她的梦里,会有这棵树和那个穿长衫的男人
一阵风吹过,蓝花楹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落在她的肩头和信纸上。
就在这时,她的手腕突然一阵灼热——那块蓝花楹胎记,此刻烫得惊人。
她抬起头,恍惚间,似乎看见树下站着一个模糊的身影,穿着长衫,正静静望着她。
……沈砚她下意识地喊出这个名字。
可再一眨眼,那里空无一人。
只有风,带着花瓣,轻轻拂过她的脸颊。
3
重逢·迟到的相遇
林晚将那封信小心地收进包里,心跳仍未平息。她抬头望着满树繁花,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这棵树很美,对吗
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
林晚转身,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男人站在不远处。他约莫四十岁上下,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深色长裤,眉目清俊,眼角有几道细纹,却更添沉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鬓角有几缕白发,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银光。
而更奇怪的是,他的发间竟落着一片蓝花楹的花瓣,紫色的,像是特意点缀在那里。
你是……林晚下意识地问。
周默。男人微微一笑,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信封上,历史学者,在研究这棵树的故事。
他的声音很温和,却让林晚心头一颤。
——她莫名觉得,自己认识他。
你手里的东西,能给我看看吗周默轻声问。
林晚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信递了过去。
周默接过信,指尖微微一顿。他的目光扫过那行字迹,眉头轻轻皱起,像是被某种久远的记忆刺痛。
这封信……他低声道,你从哪里找到的
树下。林晚指了指树根处,刚刚被雨水冲刷出来。
周默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头看她:你叫什么名字
林晚。
林晚……他念了一遍,眼神深邃,你手腕上,是不是有一块胎记
林晚一怔,下意识捂住自己的手腕。
你怎么知道
周默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抬起自己的左手,挽起袖口——在他的手腕内侧,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形状像是一道未写完的笔画。
我从小就会梦到这棵树。他低声说,梦里还有一个穿旗袍的女人,站在树下等我。
林晚的呼吸一滞。
——她梦见的,是穿长衫的男人。
——而他梦见的,是穿旗袍的女人。
一阵风吹过,蓝花楹的花瓣纷纷扬扬落下。
周默的手指轻轻抚过信纸,就在这一瞬间——
林晚的眼前突然闪过一幅画面。
——战火纷飞的年代,一个穿长衫的年轻书生紧紧抱着树干,手指在树皮上刻下沈苏二字。
——树下,一个穿月白旗袍的女子含泪埋下一封信,轻声说:若此生不能相守,来世凭此树相认。
——炮火声中,书生回头,眉骨上有一道浅浅的伤痕,眼神绝望而坚定。
林晚猛地后退一步,心跳如鼓。
而周默的脸色也变了,他死死盯着信纸,像是透过它看到了什么。
你……也看见了林晚颤声问。
周默缓缓点头:战火、离别、未说完的誓言……
两人对视着,空气仿佛凝固。
——他们梦里的场景,刚刚在彼此的脑海中重现了。
沉默许久,周默终于开口:
我研究历史多年,尤其是民国时期的战役。最近在整理资料时,发现一场百年前的战斗中,有个叫沈砚的书生死在了前线。
沈砚……林晚喃喃重复,那苏绫呢
苏绫是当地医馆的女儿,据说在沈砚战死后,她日日去蓝花楹下等待,最终郁郁而终。
林晚的指尖微微发抖。
——所以,她梦里的男人是沈砚,而她是苏绫的转世
——而周默,则是沈砚的今生
周默看着她,忽然轻声问:你相信前世今生吗
林晚没有回答,只是抬起手腕,露出那块蓝花楹胎记。
周默的眼神一软,伸手轻轻触碰她的胎记,低声道:
抱歉,迟到了这么久。
林晚望着他,忽然笑了,眼眶微微发红:
没关系,在永恒的尺度里,我们刚刚重逢。
风拂过,满树紫花摇曳,像是见证了这场跨越百年的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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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尾声
林晚和周默静静地坐在那棵蓝花楹树下,树影婆娑,花瓣随风轻舞,仿佛每一片都承载着过往的记忆。他们的眼神里,不再有对前世的执着追问,只是默默地享受着当下的宁静,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花开的瞬间。时间在这里仿佛变得缓慢,每一秒都充满了深情与期待。
那封泛黄的信纸,静静地躺在他们中间,字迹已经渐渐模糊,如同被岁月的风沙侵蚀。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字句,如今已变得难以辨认,却仿佛完成了它传递情感的使命,静静地躺在那里,见证着他们之间的情感变迁。
有些等待,注定是跨越生死的漫长旅程。林晚轻声说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是对过往的感慨,也是对未来的期许。周默紧紧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而温柔:而有些重逢,刚刚好就是永远。他的话语如同温暖的阳光,穿透了林晚心中的阴霾,让她的心灵得到了慰藉。
在这蓝花楹树下,他们彼此相依,不再追问前世,不再纠结过往,只是静静地等待着下一次花开,期待着那份跨越生死的重逢,相信着有些缘分,注定会跨越时间的长河,成为永恒的相守。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