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文明开夜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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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做完值日,整个校园经沉寂下来。风把攀在白墙上的木香藤的香味送进窗里,小满在收拾书包的时候,才想起来方响已经走了。
小满叫苏满。
迄今为止,小满的人生很圆满。
她有恩爱又和蔼的父母,在她每次拿回来仅仅只有七十五分的试卷时,温柔地夸奖,不愧是小满,比上次进步了五分。
有七十高龄依然健朗的外公,吃过晚饭就提着鸟笼出去遛弯,回来时给她带一根冒着白烟的冰棍儿,连声喊小满,小满别写作业了,先吃点儿零食。
有一只猫,十二年的老猫,每天除了把猫粮一扫而空,就是躺在墙根下晒太阳,摸它脑袋,它才会慵懒地“呼噜”两声。
还有,一个不笑很好看,笑起来更好看的少年。
小满是他的“小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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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就是方响,整个荞花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方响。
小满背着一书包的家庭作业离开学校,在路口处和同班的三个生迎面撞上。小满下意识低头避让,为首的王嘉石已一把拽住她的书包,学港片里小流氓轻浮地吹了声口哨,“喂,你知道《黑猫警长》里的‘半只耳’吗?”
小满不说话,夕阳把她拖在地上的影子折向灰白的水泥路面。
“你肯定知道,因为你是‘半边脸’嘛!”
另外两个男生哈哈大笑,附和着说:“听说你拍照的时候,都只让别人拍半张脸是不是啊?”
小满还是不说话。
“说话啊,哑了?”
小满被王嘉石伸手一搡,趔趄一步站定。王嘉石笑嘻嘻问:“你‘响哥’呢?你不是他的跟班吗?这时候他不管你了?”
话音刚落,就听街对面一道声音:“你大爷在这儿呢,有什么指教?”
方响嘴里叼着根冰棍,咬了一口,嚼得“嘎吱”响,把没吃完的扬手一扔,迈过低矮的护栏,一跃而起,到了跟前,揪住王嘉石领子,照着下巴就是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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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男生屁滚尿流地跑了,方响拍一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头看看对面,有点儿心疼灰扑扑的地上化得只剩一根木棍的冰棍,“他们说你什么了?”
小满低着头不吭声,小皮鞋的鞋尖一下一下地蹭着地面。
方响有一点不耐烦,伸手去推她,“问你话呢。”在他推的时候,小满侧了一下头,只把右边脸对准他。
方响愣了一下,立刻就明白了。
小满五岁的时候,左脸被暖水瓶里泼下来的沸水烫成重伤,从额头到下巴,半张脸皮肤扭曲丑陋,近乎毁容。
这是小满圆满的人生里,唯一的不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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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岁的小满和方响坐在路边,一人手里拿一根冰棍儿。小满请的客,苏妈妈给零花钱很大方,所以她的钱包总是鼓鼓囊囊。
方响把菠萝味的冰棍咬得“嘎吱”响,“其实我挺烦你的。”
小满笑了一下,垂头看着鞋尖,“……嗯。”
小满小方响半岁,从出生时,两个人就认识了。苏家和方家交好,方妈妈从小耳提面命,小满妹妹比你小,你要让着她照顾她。苏妈妈也嘱咐小满,你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玩很危险,跟紧方响哥哥,做什么都让他带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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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从方响懂事起,身后就一直跟着这么一个“跟屁虫”。今天好不容易趁她值日提前溜了,结果还是被逼无奈行侠仗义。
方响转头看着她,“我要收保护费的,你要是每天都请我吃冰棍儿,我就……”
“保护我?”
“……让你当我的跟班。”
小满眼睛笑弯成两道月牙,“以前不是吗?”
方响把木棍一弹,木棍划了道线,稳稳落进了路旁的垃圾车里。他站起身,抬起拇指在她脑袋上一按,盖戳一样的,“现在是官方认证的。”
小满愣着了。
这天夕阳很好,橙红温暖的光线给方响的身影勾了一道边,鲜明地印在眼里。就好像印在她额头上的,那一道指印。
“回家吧。”
小满站起身,跟在方响身后,落了半步。她一路踩着他的影子,看他松垮垮的白色t恤下面藏着的两片肩胛骨,看他不规矩的球鞋,沿路踢着石子和瓶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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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看他的手。
据苏妈妈说,出生时乖巧温驯的小满,满三个月时突然开始夜夜啼哭,一哭半宿,哭得苏妈妈神经衰弱,彻夜难眠。有一次方妈妈工厂有事,临时把九个月大的方响寄在苏家。哭声嘹亮的小满一见到沉睡的方响就不哭了,眨巴眨巴眼睛,挥一挥小拳头。苏妈妈笑着把方响的手拉过来,对了对小满的小拳头,“小满,这是方响哥哥。”后来,方响翻身的时候,手掌不小心伸到了小满面前。小满张嘴,津津有味地嘬他的手指,嘬着嘬着就睡着了,再也没哭过。
方响回头,看小满有没有跟上,顺着她的视线往自己手掌扫了一眼,嫌弃又警觉地往前挪了半步,“……你怎么又盯着我的手看?”
小满微笑:“你手好看。”
方响把自己手掌翻了翻,挠挠头,“好看吗?”
小满觉得,方响厉害的地方都跟别人不一样。在同龄人在泥坑摸爬滚打抢夺地盘的时候,他已经连跳两次级,成了荞花区唯一一个十岁读完小学的“神童”;在当年争地盘的那群泥猴,突然开窍奋发图强的时候,方响又以野火燎原的态势,“统治”了高中大大小小的不良少年,成了名副其实响当当的“响哥”。
小满认真地说:“好看。”
是一双揍人和写字都很好看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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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就这样成了方响的“小跟班”,一当就是三年。
橘子汽水、游戏厅、试胆游戏、通宵电影、单车骑行、两人三足……三年时光像是一把色彩斑斓的弹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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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会跟着他去“检视”不良少年们,一个一个名字点过去,听他吩咐“小满,没来的给我记下来”,就立即“刷刷刷”动笔;午饭的时候,跑去教室找他,接过他递来的钱,拎两只冰棍儿回来,一如既往的菠萝味;午休,坐在他桌子前面的座位上,替他挡掉一切过来骚扰的“公务”……
后来,几乎方响所有的朋友和同学都知道了他有这么一个“小跟班”,也常会趁方响不在的时候,跟“小跟班”开几句玩笑。
“小满,你天天跟着响哥,是不是喜欢他啊?”
“小满,听说你们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你们是不是定了娃娃亲?”
“小满,我也能罩着你,要不你给我当跟班吧?”
小满只是微笑,一句话也不回答不辩驳,于是又有人说,小满既不会生气也不会难过,别人怎么说她坏话她都不反击,恐怕是个傻子。
小傻子小满不在意,只是一心一意当方响的小跟班。
小满和方响同岁,但是低他两级。高三不比高一,晚自习要上到十点半。小满在家早早做完作业,掐着时间奔到窗边,看着黑暗里渐渐出现一道身影,冲着楼下喊“方响哥”。方响抬起头来,懒散地“嗯”一声。
小满和妈妈打声招呼,端着刚刚烤好的纸杯蛋糕下楼。方响斜挎着书包,正在低头换鞋,往小满手里的盘子看一眼,“这是什么?”
“饿吗?尝一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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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响拿一个咬了一口,看小满目光期期艾艾,含糊说:“还行。”
小满笑意腼腆,摸摸鼻子,“我,今天就还给你了。方响哥,对不起啦,今后我不能再当你的小跟班了。”
小满微笑地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我妈妈从小教给我四个道理,最后一条是……”
如果有什么让自己难过了,那就远远地避开。
不管是王嘉石,还是方响。
“我现在有店,有要结婚的恋人,还有一只刚刚领回来的猫……”
店里的生意虽然算不上特别好,但她每天都能随着心意做自己喜爱的蛋糕。
恋人是建筑师,空闲的时候会来店里帮忙,不是太厉害的人,但会告诉她,如果真的不开心了,不用勉强微笑相对。
小猫才半岁大,十分调皮,会把家里一切带毛的东西都抓得乱七八糟。
小满觉得,这一切都很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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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笑着伸出拳头。
方响无措地站着,不明所以。
小满把他的手抓过来捏成拳,与自己的拳头对了一下,像她半岁时,苏妈妈做的那样。
“方响哥,也希望你一切都圆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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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四毕业,工作之前,方响回了一趟家。
楼上苏家曾经住过的地方搬来了新住客,一对刚刚结婚的夫妻。方妈妈炖了鱼汤,上楼送去和新邻居联络感情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碗,烫到了手指,在凉水下冲洗,仍然心有余悸。
“方响,你还记不记得?”
方响靠着窗户看书,“什么?”
“小满啊,她为什么烫伤,你还记得吗?小时候她一直很黏你,跟在你身后,小大人一样,说方响哥哥,我长大了要保护你。当时我们跟苏家在乡下玩,烧得滚烫的铁架上放着水壶。你瞎胡闹,弄倒了架子,小满才五岁啊,反应居然那么快,一下把你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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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妈妈垂泪,“她一个女孩子,就这样破相了。后来一直都怕火,连打火机都不敢碰。苏家阿姨体贴明理,还让我不要总是提这件事,免得你有心理负担……”
方响手在颤抖,后面的话,一句也没有到达他的耳中。
有风,远远地把一股浓烈的花香送进来,是楼下攀着围墙的木香藤。
他突然就记起了很小很小的时候,小满蹲在木香藤下,笑着说:
方响哥哥,当你闻到这个香味的时候,就要记得,小满要过生日了,不要忘了哦。
一个愚蠢幼稚的少年,就这样毫无知觉地挥霍了一个女孩的善良与爱。
余生,他再也忘不掉。
那一道烫伤,不在她脸上,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