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伊戈尔伯爵的府邸时，从教堂的钟楼传出的沉重鸣响回荡在了希娜之墙内，拢共响了三声。利威尔想，他应该没有迟到。
挺好。
但他是真的不愿意来这里。
这份不情愿的情绪直接表现在了利威尔的脸上。
板着一张脸，利威尔走出马车。脚尖刚一沾到地面，年轻的伯爵家男仆便迎了上来，引着他走进伯爵府，低眉顺眼，很恭敬的模样。
哪怕只是仆人，也穿着精致的制服。利威尔知道，这是王城中有钱贵族的标配，因为仆人穿着也代表了贵族的门面。如此装束让利威尔想起了罗塞之墙外围的那些平民们的粗布衣裳。
仅仅十几小时之前，他才结束了失败的第三十九次壁外调查。穿过罗塞之墙来到王城时，他看到的是疲惫的、失望的、贫穷的面孔。而十几小时后，他却来到了华美的伯爵府，被穿着得体的男仆接待。这样鲜明的差距，只让他觉得无比讽刺。
男仆想接过他的外套，却被利威尔以冷冷的一瞥拒绝了。
他实在是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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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只好这么沉默着，穿行在这间由财富堆积而成的伯爵府。长廊下摆着盛开的花，利威尔叫不出名字。挂在深色丝绒墙上的是油画肖像，大概是前几任公爵与他们的妻子。画框是纯金的，镶了细碎却打磨得漂亮的红宝石。
利威尔微微抬起眼眸，瞄了瞄那绘制在天花板上华丽却浮夸的壁画，看了很久也没看懂这画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他欣赏不来这样的艺术。
说实话，伯爵家的一切，他都不太喜欢。之所以会来到这里，也只是因为艾尔文的嘱咐。
他告诉利威尔，伊戈尔伯爵家的小女儿想要与她见一面。听说是好奇调查兵团的事情，想要找个人问问。
“那随便派个人去应付一下富家大小姐的莫名好奇心不就好了吗？”
当时不耐烦的他给出了这样的回答，可却看到艾尔文摇了摇头。
“她说，她想要从最厉害的调查兵团士兵的口中知道自己渴望知晓的事情。”
这么说完全就等同于让利威尔去应付大小姐的好奇心，他无话可说。尤其是在听到艾尔文说，伊戈尔伯爵是墙外调查最主要的资金投资者时，这种无话可说的心情变得更加强烈了。
虽然如此，但意识到“伯爵是最大赞助商”，还是让利威尔的抵触心理稍微减弱了一点。而且，艾尔文向他保证了，伊戈尔伯爵的小女儿，并不是一般的富家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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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是这么说没错，利威尔也愿意相信艾尔文。可问题是，艾尔文从来就没有与这个娜斯塔西亚·伊戈尔的十七岁少女往来过。对于她是个怎样的人，一定也不甚了解。他们之间的交际，就只是几封信而已。
单从几封信便断定对方的品行，未免太过草率。但艾尔文似乎真的想要保住伊戈尔伯爵这位投资者，那么利威尔也愿意相信艾尔文的决心——不过，这并不代表着他会收起对富家小姐的先天性抵触感。
穿过弯弯绕绕的长廊，走过圆形的偏厅，再拐入长廊。推开尽头的雕花木门，利威尔被带到了庭院。男仆停住脚步，站在门旁，用眼神和动作示意着利威尔，伯爵的小女儿就在不远处。
不用男仆提醒，利威尔已经看到她了，但坐在玻璃凉亭中的少女似乎还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依旧专心地读着书。
阴沉的日光透过玻璃，好像变得更昏暗了些，害得少女的紫宝石领结失去了平日里该有的光辉，戴在手腕上的钻石银镯也没有那么耀眼了，但却没有折损她穿着的这条丝质长裙的精致质感。缀在领口的白色蕾丝衬得她的肤色略显苍白，浅银色的长发散散地落在椅背上，她低垂着眼，纤长的睫毛投下繁密的影子，为她那灰蓝色的眸子镀上了几分黯淡的色泽。
一只黑羽的老鹰停在她的肩头，本该是猛禽，却俨然一副温驯的模样，看来是她的爱宠。
只要是居住在王城，就不会有人不知道，娜斯塔西亚是伊戈尔伯爵最宠爱的小女儿。如果她想要珍珠，那么伯爵一定会撬开城墙内每一只河蚌的硬壳，只为挑出她最喜欢的那一颗。如果她想要钻石，那么伯爵就算是挖穿矿井，也一定要找到最庞大的原石赠予他的小女儿。
她拥有着伯爵大人所有的宠爱，虽然她只是伯爵与女仆生下的私生女而已。
可在利威尔看来，她似乎也不像是被过分娇纵了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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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好像，有几分阴郁……
他停在玻璃凉亭前，这时娜斯塔西亚才终于注意到他的到来。她阖上了书，扬起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眼眸依旧半垂。
她的视线在利威尔的身上来回打量着。
“果然和传闻一样呢。”她捂嘴轻笑，“万夫莫敌的调查兵团士兵长，是个小个子。”
利威尔的眼神更冷了。要是目光里的杀意能够变成武器，那么娜斯塔西亚肯定已经被他杀了百来回了，不过娜斯塔西亚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利威尔的异常。她敛起了笑意。
“请坐吧，利威尔先生。”
她说。
玻璃凉亭里，恰好还有一个软椅。
利威尔依旧觉得这里让他很不自在，但还是坐下了。一旁的女仆端来白瓷茶杯，盛在其中的是兑了牛奶的红茶，纯白与棕红交融在一起，变成了分外浓醇的浅棕色。女仆多放了一小盅牛奶在旁边，这意思是，如果利威尔觉得牛奶不够，还可以再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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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奶是城墙内的贵价物，哪怕是在王城的希娜之墙里，也依然是不可多得的“奢侈品”。而现在，利威尔的面前就摆着这样的“奢侈品”。
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发出一声惊叹呢。
利威尔单手抓起杯沿，喝下一大口奶茶，忽听到娜斯塔西亚说：
“你没有穿着那个来吗？”
利威尔蹙眉：“‘那个’？”
“就是你们用来杀死巨人的那个呀。”
娜斯塔西亚交叠的双手摆在膝上，一举一动都透着优雅的做派，但眼神却好像在期待着什么似的。
“好像是叫……立体机动装置，对吗？我以为你会穿着那个来的。”
这话在利威尔听来，未免有点蠢。他放下杯子，慢慢地说：“带着那东西，我就无法走进伯爵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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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得也是。”她眨了眨眼，无奈似的扯出一个浅浅的笑，“我还想看看立体机动装置是怎样运作的呢——我从没有亲眼见过。王城里的宪兵团，他们虽然也有立体机动装置，但是几乎从不使用。利威尔士兵长，如果可以的话，下次能在伯爵府之外的地方，让我看看你是如何使用立体机动装置的吗？”
她笑吟吟地说着，却让利威尔更觉得不自在。她的话似的利威尔莫名觉得自己像是个小丑，被哄笑声逼迫着做出不情不愿的表演。
他闭上眼，轻叹一声。
艾尔文，是你看错她了吧。
他这么想着，说出了拒绝。拒绝的理由则是——
“调查兵团在没有得到允许的情况下，禁止在王城内使用立体机动装置。”
正大光明的理由，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除非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想要挑战王城的权威。
利威尔如此想着。
听他这么说，娜斯塔西亚眨了眨眼，并不觉得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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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这样啊？”看来她已经考虑到过这种可能性了，“那也没办法了呢。既然不能在伯爵府之外的地方使用立体机动装置的话，那么利威尔士兵长，您能教我学会立体机动装置吗？我真的很想试试看这东西哦。”
依旧是笑吟吟的表情，说出的却是更过分的请求。利威尔都不想掩饰自己不满的表情的，直接皱眉看着他，眼里满是“你疯了吗”。
想也不想，他立刻拒绝。这一次，甚至连搪塞的理由都懒得想了。
而娜斯塔西亚坚持不懈。
“我知道，这请求的确有点强人所难。您那么忙碌，让您无偿奉献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当然是不正确的。所以，作为教习的回报，您可以得到非常不错的报酬。”
轻抚着胸前的紫宝石，娜斯塔西亚说着。
“只要您愿意教我立体机动装置，那么你们调查兵团未来的任何一次壁外调查，都不用担心是否会面临资金短缺的问题——我伊戈尔家愿意承担所有的费用。对于您个人而言，也可以得到一笔大额的现金作为报酬。当然了，如果您喜欢宝石的话，我这里有几块成色很棒的……”
“我拒绝。”
“……？再考虑一下吧，我可以给你一切你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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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告辞了。”
说着，利威尔站起身来，完全没有给娜斯塔西亚留下任何商量的余地，直接离开了。
“等一下！”娜斯塔西亚小跑着，努力追上他的脚步，“你等等！”
她拦在利威尔的面前，涨红着脸，咬紧了下唇，好像是在忍耐着什么。利威尔是看不出来她是怎么回事，但挡了他的路，确实是有点烦人。
很想让她让开，可在话语脱口而出之前，却听到她说——
“三个月！”
她的眼中漾着绝望的决然。
“利威尔先生，我只剩下三个月可活了。求您了，就当是为了让我短暂的余生变得更有意义好了，请教我如何使用立体机动装置吧！”